我正欣賞他的曠達性子，從門外走進一名鶯鶯燕燕的妙齡女子，後頭跟著手捧琵琶的琴師。
那女子步入廳中，王寶玉定眼望去，立即起身，滿臉俱是驚喜之容，指著叫道：「這不是李玉兒嗎，臨安城中最著名的歌者。這醉仙樓竟請動你來了？」
女子掃一眼圍桌兒坐的人，最後注目於我，抿嘴兒一笑，折腰道福，一邊說道：「醉仙樓當家人說有貴客駕臨，想要盡興，便遣人來喚玉兒。玉兒聽說那貴客召喚，即便有天大的事拖了，也不敢不來。」
玲瓏身子道著福，小蠻腰如楊柳折倒，光潔圓潤的瓜子臉上笑語靨靨，嘴裡也說得恭敬，卻一付不卑不亢的表情。
袁黃生喝了好幾十杯，更加的豪情滿懷，此時看也不看這位臨安的名伶，大聲喚蘇墨：「蘇俠士，一年前便知道你的壯舉了，高強武藝真正如雷貫耳。不過，本公子卻有一件不服，呵呵，不服你的酒量。」
蘇墨掉頭瞅瞅我，見我點頭，也站起身，臉上掛笑，有趣地看著他，應道：「武藝高強那是假的，至於喝酒麼，便與公子喝上兩杯吧。」
袁黃生大喜，立即喚小二：「喝什麼兩杯。小二過來，撤杯拿碗。瞧你家公子與蘇俠士痛飲三百碗。」蘇墨怎會怵他，一語不發，接過小二送來的碗，端碗相碰，兩人仰頭一飲而盡。
喝完了，袁黃生將酒碗朝身後摔去，只聽唏裡嘩啦一陣碎響，自己顧也不顧，腆著臉大笑，問李玉兒：「剛才你說這裡有貴客，可咱們靜悄悄兒來，你又從何得知？便給咱家說說，那貴客是誰。」
琴師已為李玉兒搬了凳子，扶她坐下。李玉兒彷彿沒看見袁黃生的粗野動作，對他無禮問話也只回一個輕笑，瓜子臉顯出兩漩淺淺的酒窩，答道：「那貴客來頭太大，大約全臨安的人都認識他，靜悄悄的來怕不管用。是誰嘛，」細細尖尖的手指點過來，「這位尊貴的驃騎大將軍。」
「啊呀，雖說早知你要說他，袁某還是忍不住小小的難受了一下。」袁黃生說著，俊秀健朗的臉龐升起悵然若失，那樣子不似做作，像真的一樣，惹得大夥兒哄堂大笑。、
李玉兒在笑聲中對我說：「大將軍剛回京城，怎有空呼朋喚友，在此飲酒作樂了？」
不禁一怔，她什麼意思，話裡滿含指責我的味道。看過去，便在我的醉眼裡，李玉兒小手撩起杏黃色裙擺站起來，往前走兩步，幫我回答她剛才的問話：「大將軍前線廝殺累著了吧，歇歇也是應該的。」
指著身後的人又說：「這位是醉仙樓的當家人，郭子沫老先生。知道大將軍駕臨醉仙樓，不但喚來玉兒，還親自下場伴奏，一同給大將軍獻藝。」
王寶玉也許等得急了，瞧也不瞧郭子沫，在他眼裡，這樣的小老闆還當不得自家的帳房先生，嚷嚷道：「謝過郭大老闆。李玉兒也別說了，快為咱們唱只曲兒吧。」
柳眉兒在一旁湊趣，「就是就是，早聽說李玉兒姑娘歌藝無雙，人間哪得幾回聞，如今更有郭老闆親自伴奏，只怕愈加精彩。」
充作琴師的郭子沫，本要上前行禮，受不住幾人的催，笑著對我遠遠作揖，便坐去李玉兒的凳幾，將懷裡琵琶豎在腿腳上，彎起兩根指頭去勾琵琶的弦。
「仙嗡仙嗡」，琴聲響起，又停了停。我知道，這是郭子沫在調音。剛準備凝神聽正曲兒時，雨打焦琶似的琴聲猛然響徹這座閣樓，來勢如風，剎那間灌滿整個空間——
「宿空房，秋夜長，夜長無寐天不明；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春日遲，日遲獨坐天難暮；囀愁厭聞，梁燕雙棲老休妒。鴛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
角、徵諸音在寬敞豪華的樓閣裡倘佯，角落裡的紅燭在歌舞中忽忽閃閃，把大廳帶得明暗不定。飄忽紅光中，李玉兒綵衣翩翩，歌調悲涼。
高漸離擊築，荊軻於是和而歌，變徵之聲蒼涼淒愴，凡聽聞之士皆垂淚涕泣——這是歡愉的時刻，李玉兒唱出的歌，揮出的舞，郭子沫彈出的調，卻如一曲幽幽的輓歌，唱出傷心，舞出悲苦，彈出慘淡，絲線般纏繞開，將剛才的笑聲和熱鬧一掃而空。
可沒人斥責他們。正如柳眉兒所說：「人間哪得幾回聞」，李玉兒天籟一樣的歌聲，空靈清雅的舞蹈，深深吸引住了這房子裡的所有人。
而我，在鬱鬱的樂聲中陷入沉思，想起了謝太后，全太后，小皇帝，賈似道，陳宜中，還有近幾日絡繹不絕前來大將軍府拜會的大臣們——
受謝太后召見，當日晚間又得賈似道之召，硬著頭皮去了，賈丞相提出個幾乎要使我驚慌失措的要求。
他先破題：「朝庭朝秦暮楚，政令朝出夕改，早間罷免一批臣子，甚至不找我商量。子清，當日你獻計，讓老夫趕回京城，你在前線引為外援。此計很好，老夫匡正了局勢。可如今形勢急變，朝中越發板蕩，陳宜中、張世傑、劉師勇、趙時賞等一干小人亂政，再加上秀王在一旁煽風點火，竟使兩宮太后對老夫有了意見。你知道的，小皇帝登基，太后們垂政，全由老夫一力主持。而今坐穩江山了，又有那批人可用了，便要卸磨殺驢，準備整治老夫了。」
當時禁軍統制呂師孟，殿前指揮使韓震，兩個皇城軍隊的都督也在場。韓震是因為得罪陳宜中，被逼投靠賈似道。呂師孟嘛，卻因有個惡名在外的叔父而屢升不了官——投降元朝的呂文煥正是他本家叔叔。
呂師孟冷笑著附和賈似道：「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韓震鼓掌笑道：「呂大人所言極是！」
當著我的面，他們說得無所顧忌。我知道這句話的出處，劉邦問王陵：「項羽失天下者何？」王陵便以此作答。
呂師孟是臨安禁軍頭子，韓震是鑾衛大內的軍隊都統制，兩人兩句話，只驚得我目瞪口呆。他們身為京城的城防官，居然敢借此煽動賈似道的不滿。
突然記起太后曾說王龠在臨安禁軍中多有舊部，難道就說的呂師孟？一顆心越見往下沉，此時說這番話，只能對賈似道火上澆油。
果然，賈似道說話的語調愈見氣憤難當，甚至充滿了殺氣，「早在蕪湖，賊子陳宜中上稟兩宮，要殺了老夫，兩宮聖上便已起意。得你所助，老夫後來鎮住朝局。可現在，同樣的局面再次顯現。他們這樣步步進逼，真以為老夫是紙做的人兒，隨他們拿捏了？哼哼，聖上們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真讓老夫寒心之極。而陳宜中外正內奸，十惡不赦的狂徒，惹得老夫性起，行平章之權，來個先斬後奏，取了他狗命。」
他大口喘著氣，讓江滿子喚來幕僚胡三省，當堂要求我：「過幾日臨安衛戍軍隊會調防，老夫便抽你幾棚兵入京，壓一壓那批亂臣賊子的囂張氣焰。」
胡三省是他最為重要的文膽，其人本身極具才華，著作等身，學問謀略很是了得。很早以前就聽過他的大名，直到現在才見著本人。
高高胖胖的胡三省一點也不像文士，滿臉和氣，倒像做慣生意的商人，此時他與我見過禮，說道：「鳥盡弓藏，古來有之。丞相府裡的廖瑩中、翁應龍莫名其妙被貶，不過是前幾月朝中突然泛起的，打倒丞相之議的後續作用。接入內省賈都知的通報，謝太后這幾日頻繁召大臣入宮，多為陳宜中一系的人，今日更神神密密會見某人，藏得很深，連賈都知都曉不得。物極而必妖，可見，近日內定有大變發生。」
他笑了笑，臉上肥肉將眼睛擠成一條縫，渾身上下更見一團和氣，對我說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不管怎樣，防患於未然總歸沒錯。徐將軍，丞相是你我的擎天大住，萬不能倒下，便調兩棚兵進來，好作些防備，且可以此鎮住那批一心動亂的賊人。」
到這時，我差不多暈了頭了。腦子裡亂七八糟，理不出一點頭緒。賈似道直到現在仍是知軍國重事的平章，當然有權調我入京。謝太后也說調我入京，不約而同下達同樣的命令，對我來說也不矛盾，拿你來擋他，拿他來擋你，左右逢源，都能應付得過去。
可我應付了這一遭，天知道隨後而來的又是什麼情況。那時候，我又怎麼對付呢，只怕成了烤爐裡的魚，左右受煎熬。
為難之極，沉默良久。
賈似道不樂意了，責問我：「怎麼，子清甘心看著老夫遭那批人擊垮？」
說得生硬之極，一雙眸子象箭一樣射過來。胡三省又說道：「徐將軍不用為難，只需記牢大宋天下缺不得丞相便好。陳宜中這人，平時滿口豪言壯語，骨子裡卻膽小怕事。以前憑了丞相登入廟堂，後見蕪湖失手，請奏聖上治丞相之罪。結果丞相好端端回來了，嚇得縮於內府，門也不敢出。便這樣的人，在丞相放過他後，耐不住寂寞又跳出來，企圖攪亂一池水，假聖上之手打倒丞相，於此而取漁翁之利。嘿嘿，憑了愚蠢如他，還有張世傑、秀王一干口舌之徒，真能成個事麼？」
「徐將軍沒什麼可猶豫的，你想想，丞相倒下了，這國家托付給如此陰險狡詐，偏偏又毫無骨氣的奸佞，能興旺得起來？只怕他隨後會將打擊的目標放在你身上。徐將軍，到那時你便成了他第二個欲要剷除的人。爭權奪利啊，你名聲鵲起，能不威脅到他？這人就曉得這個玩弄權謀，其他的什麼也不會做。」
韓震也說：「驃騎大將軍英勇神武，怎會附身於陳宜中這小人帳下，除非真不要命了。」
呂師孟今日不知怎的，只要一說話就直刺人心，「徐將軍，你我同附身於丞相，攀天大樹一倒，就是任由陳宜中宰割之局。你當真以為憑著朝堂裡嚷嚷著抗戰，便能讓陳宜中原諒了你？嘿嘿，醒醒吧，這天下誰都知道你是丞相的人。」
賈似道目光愈見陰鬱，注視著我，一刻也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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