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似道這番話說得流暢之極，便如有感而發，抑揚頓挫，鏗鏘有力。大部分將領卻低著頭，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都是刀口下滾過無數回的人，僅憑我二十幾天的戰鬥，還有一些行善之舉，確實難讓他們信服。而夏貴和孫虎臣，兩位賈似道的左膀右臂，木著臉緊盯桌面，沒有絲毫反應。這不奇怪，因為無論王天才、國重義，還是姜才，皆是他們帳下的將領，若嚴格追究責任起來，作為主將，兩人亦難辭其咎。現在除了不吭聲，他們還能有什麼更恰當的表現？
張俊坐在左上首，此時看過來，衝我點點頭，擠出一個促狹的笑容。回他一笑，卻隱隱約約覺得賈似道正有條不紊地將話頭引向某處，於是又向他望去。
賈似道做完鋪墊，此際完全看不到初時的頹喪，端坐虎皮大椅上的身子挺直，兩眼炯炯有神，臉龐恢復紅潤，整個人便顯得充滿活力與生機。目光移動，又緊盯孫虎臣和夏貴，笑著問道：「姜才調回揚州，瓜州近四萬軍隊由誰任都統制，兩位將軍仔細斟酌，提個人選吧。」
二人在其注視下終於抬起頭，回望過去，露出乾癟笑容，都說：「丞相高明，自然早有定見，就不用我等多此一舉了罷。」言下之意是你在問話之前表揚徐清，必屬意他去執掌瓜州了，卻還要讓人提議，這明擺著是多此一舉嘛。
賈似道似乎聽不出他們隱含的不滿，再問道：「是沒有滿意之人了？嗯，瓜州為揚州前沿要塞，位置極其重要，最不容有失，必須派堅強有力之人駐守，方才穩妥。夏將軍從軍幾十年，作戰經驗豐富，乾脆你坐鎮瓜州親自衛戍吧？」
丞相點他的將，夏貴臉面立即一變，騰身站立，供手讓道：「為丞相、為國家效命，正是下官一生所願。不過下官前日舊疾復發，晝夜難安，恐怕去了瓜州反誤丞相大事。唉，徐將軍青年俊彥，正是擔當重任的不二人選，下官便推他吧。」
我靜坐不動，既不稱謝也不推讓，卻在一邊想著，如今夏貴也是朝庭議論最多之人，臨安群臣極力主張誅殺賈似道，自然也不會放過首戰即潰的水軍統制夏貴了。所以他內心的驚惶實比經歷宦海浮波幾十年的賈似道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現在生恐惹火燒身，自不敢去前線，免得再吃敗仗，倒給丞相找到背黑鍋的口實。
賈似道又將目光轉向剛才讓他難受的孫虎臣身上。孫將軍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卻分明又帶著些嘲弄，跟著說道：「下官同持此議。徐子清舉義軍共攘國事，後又屢戰屢勝，方才受丞相大人破格提為忠武將軍，領軍瓜州最合適不過。」
孫虎臣探頭看看我，點點頭以示鼓勵，卻向賈似道說道：「自蕪湖撤退時，丞相將我軍與夏將軍互換統制，如今到了揚州，各廂各軍都已穩定，是不是該還歸統屬了？」話中的不滿更是明顯。
參加會議的多為兩人部下，待孫虎臣說完，紛紛附議，皆抱怨賈似道打亂統屬造成許多的不便。夏貴剛才吃賈似道掛落，受逼前線領軍，可能又想起交替部隊正是為了防備自己，不由升騰怒意，緩緩站起身，一邊環顧廳內眾人，一邊開口說話，他那方正的臉龐繃得過緊，顯得有些森然。「丞相，下官近聞臨安頗多傳言，盡不利於丞相，甚至剛才聖旨直斥荒唐二字，只怕朝局有波動了。下官便想，丞相知軍國重事，諸事繁忙，軍隊管理交給我與孫虎臣吧，如此，丞相大人方能騰出時間，應付詭譎莫測的變化。」
一言既出，全堂震驚。這兩個賈似道極力避免提起的最尖銳的矛盾，被他一語揭穿，甚至直指賈丞相危殆。我睜大眼睛看著魯莽武夫，吃驚於他的膽大妄為。
呼吸過後，白虎堂裡突然冒出沸騰一般的各種聲音，嘈雜話語沒有一句是幫賈似道說話，盡猜測陳宜中、留夢炎等人向兩宮太后奏了什麼，其中有沒有自己的干係。我掉首向外看去，六扇糊著雪白宣紙的柵格紅門半開半閉，輕風毫無遮擋飄進來，將寒冷一層一層鋪陳廳中。儘管侍衛們不停地在火盆裡加入木炭，仍抵不過無所不至的冰冷。一顆心同樣冷卻下去，泛起嘲笑：誰說賈似道翻臉無情，這批將領不一樣的麼，嘿嘿，當真落地鳳凰不如雞啊，猜度他要失勢了，便如此無禮，如此的無所顧忌。
想著，再看向賈似道。他卻對此視若無睹，仍舊含笑嘬茶，理也不理亂紛紛的議論，彷彿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場面出現。
他好整以暇，我恍然大悟——賈似道宦海沉浮幾十年，憑經驗便曉得自己大敗之餘威信掃地，臨安傳來諸多消息沒有一條有利於他的。如此，對這批忠於朝庭卻不忠於他的將領，再無法說一不二喝令三軍。諸如親信夏貴、趙潛等人，只要涉及到自身安危，定會反了他。萬般無奈之下，必須擇一代理人，去幫助自己管理軍隊，這樣他才能在揚州立足，才有資本與臨安談條件。而我在朝庭毫無背景，與陳宜中等人無一絲瓜葛，和他更沒有利害衝突，更加難得的是我有名望、有軍功，又受其恩惠，幾種因素湊到一處，我便成了他惟一的選擇。倖進，提攜，錦繡前程，我笑著想：還不知道他能不能逃過鄭虎臣之劫呢。
朝庭並未明確賈似道去向，這批狂妄無禮的武夫儘管不再有何顧慮，暢所欲言說出心中所想，卻仍得受他管治。於是，我提督瓜州四萬軍隊成了定局，那裡的所有將領全部留任，在我帳下聽調。至於孫、夏二人要求還原統屬，賈似道做出讓步，命揚州城內的部隊歸還建制。可是，從蕪湖逃回來的六萬人，便有四萬在瓜州，歸建以後的孫、夏二部已成忽略不計之數。兩位大將軍當然會抗爭，便是與會的將領也極不滿意，賈似道便說：「己所不予勿施於人。本相順從你等心願，如還要得寸進尺，那請替代徐清去瓜州吧。」夏貴這當口正處水深火熱的困境，自不敢去，孫虎臣不是笨人，也不會公然與賈似道翻臉。
白虎堂的滑稽會議至此結束，最讓人忽視的徐子清成了最大的贏家，包括我本人在內，三十幾名將軍沒有一個人能想到有如此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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