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派出的斥侯也回到軍中,報告我軍離瓜州鎮尚有十里距離。主將是孫虎臣部將姜才,隨大軍撤回揚州後調任瓜洲都統制。他已作好準備歡迎我們了。
負責掩護的後軍,歷經二十一天的激烈戰鬥,陣亡八千人,余的五千士兵總算完成任務,徹底脫離險境,終於能放鬆下來了。便鬆鬆垮垮迤邐而行,半個時辰到了瓜洲鎮邊緣。我稍勒住韁繩,讓頑主行得慢些,舉起手中馬鞭指向前頭迎面跑來的七八匹戰馬,領頭的將軍盔甲鮮明,身後大氅被疾風帶起在空中飄舞,已是越來越近。側身向身邊的國重義問道:「來人多半就是接應我們的姜才了。」
國重義仔細打量過去,忍不住笑道:「果然是他,沒想到將養幾日,臉上倒有神采了。」正說笑間,又往姜才身旁一名中等身材、著銀白披掛的將軍看去,似乎想到什麼,自語道:「那人不是張俊麼。他是李庭芝將軍的部下啊。」
聽他語氣充滿詫異,我不由問他:「怎麼了,有什麼不對之處嗎?」國重義回答說:「李大將軍與賈丞相不合,因此奇怪他們部下怎會同伴而來。」邊說邊若有所思般搖晃著腦袋。轉眼之間,姜才已帶著張俊靠得攏了。
今年的隆冬比往年更加寒冷,所在之處又靠近江邊,陣陣江風吹來更是冷得徹骨。姜才自馬背輕鬆躍下,然後將大氅往身上裹得緊些,抵住寒冷的江風,臉上堆起笑容打著招呼向我們走來。中等身材、一臉精悍神情的張俊跟隨其後,笑著和我們打過招呼,便不再言語。
姜才走上前來,哈哈大笑著,一把抱住我,叫道:「忠武將軍辛苦,國將軍辛苦。真沒想到你們率一萬多人能抵住韃子,成功掩護全軍撤退,爾後還能全身以退,姜才真是佩服之至,自愧不如得很啊。」我不習慣與同性擁抱,也呵呵笑著,輕輕掙脫他結實雙臂,然後作揖唱諾,道了問侯,卻不願閒聊下去,指著旁邊躺在擔架裡的付南玉,以及身後游過江來、渾身透濕凍得發抖的士兵,請他安排宿營之地,讓傷兵能夠得到醫治,受凍發抖的士兵能夠生火取暖。
那日大帳議事,姜才傷心宋軍不戰而退,竟會捧面痛哭,便知道他是痛快人。現在仍是不改本色,當即吩咐張俊按我要求落實諸事。復請我上馬,並騎而行,回憶著蕪湖時的種種戰事,說動激動處,不時發出廝啞笑聲。
到達預定營地,那裡已有軍士忙碌搭設木架土牆,現出了營盤的雛形。疲憊不堪的將士們終於可以歇口氣,五千人齊扔掉手中兵器,高聲叫著擁入大營。歡聲雷動,和築營的友軍緊緊擁抱。鮮艷戰旗在笑聲中活潑飄揚,營盤裡點燃篝火,響起歡樂的鑼鼓,稍過一時,陣陣米飯香氣鑽入鼻翼。於是,在這一刻,瓜洲成了歡悅的海洋。
胡應炎大笑著,帶領將領們大步邁進,加入到喧嘩的快樂裡。甚至冰冷性子的蘇墨也面露微笑,靜靜站在我身側,目不轉睛看著群情振奮的人群。忍住脅下火辣辣的疼痛,我扶著他肩膀進入營中。道路旁邊有名臉上鬍子尚未長出來的年青士兵,正伏地吹快要熄滅的篝火。笑著拉起他,撿拾幾枝枯椏添進篝火堆,又撩起戰袍扇風助燃,火焰在不停扇動下漸漸旺起來,發出辟啪碎響。
那名青年士兵見我幫我點著了篝火,滿臉感激之情,卻又有些手足無措。我直起腰,拍著他結實的胳膊問道:「你是北洋來的吧?」士兵更加慌亂,額頭上都現出汗水,啪地立正,將頭仰得高高的,大聲回答:「小子今年十七歲,姓于名敏,為胡將軍部下。從北洋參軍的。」聽他答得顛三倒四,蘇墨不由莞爾一笑,鼓勵道:「從容說話,公子不會吃人。」於敏擦擦汗水,小心瞧我一眼,卻乾脆利落地反對:「公子在北洋是公子,現在可是將軍了。」
蘇墨終於忍不住笑出聲,讓步道:「好好,不是公子,是徐將軍。徐將軍也不會吃人,還是不用怕他。」於敏將胸膛挺得筆直,移回目光,仍高聲答道:「小的不是害怕報徐將軍,是敬慕將軍。」蘇墨被連嗆兩次,淡笑著咳嗽一聲,便讓去一旁。
多可愛的孩子,看著他黑紅純樸的臉,我笑問道:「二十天不斷戰鬥,有過害怕麼?」他臉上紅了一紅,露出一絲羞怯,「小子膽子小,打仗時還會害怕。」
「戰場上你不殺敵人,敵人便會殺你,咱們不過是為了自保。嗯,再過一段時間你便不會害怕了。
這時身邊圍來大群士兵,聽我這樣說,紛紛笑著教育紅著臉的可憐孩子,「將軍說得對,都是從害怕中過來的,經歷幾次便不害怕了。」
我轉過身對歡笑的人群說道:「這幾十天辛苦大家了,今晚我去要幾十頭豬,給大夥兒解解饞吧。」士兵們於是齊聲歡呼,大聲叫嚷:「謝謝將軍。我們跟著將軍打仗,可沒覺得辛苦。」
這是歡騰的一晚,從無數次險境中逃脫出來的後軍盡情享受來之不易的休息。正如我所希望的,熱騰騰的大塊肉,入喉火辣的大碗酒,流水價送進肚裡。戰士們邊吃邊高聲歌唱,他們在享受生命的可貴,在慶賀來之不易的夜晚。
將軍的酒席連排五桌,設在營盤正中,接連應付過幾位將領的敬酒,掃一圈四周,鬧哄哄的歡樂滿目入眼。穿過大呼小叫的人群,許夫人嬌小身子靠在一頂帳蓬邊,眉睫緊鎖,一臉戚容。我知道她在角落裡懷念逝去的陳吊眼。那是她的親人,從鄂州到蕪湖,一直陪伴的戰友。她茫然看著眼前這些鮮活生動的生命,我卻看著她,孤獨憂傷的氣息從那裡傳過來,心裡不由一緊。
耳裡仍舊充斥歌唱聲,紅通通的篝火愈來愈旺,戰士們都在笑,慘烈的戰事卻在一片歡樂中湧上腦海。我支起身想過去勸導許夫人,走出兩步,又停下腳。說什麼呢,陳吊眼正是應我之命捨己救人的,我能勸慰她麼?轉眼又看到國重義端了大碗酒去敬姜才,腳步踉踉蹌蹌,顯得醉意十足。心裡更加鬱悶,那時我差點派他誘敵,還對自己解釋,不過執行了賈丞相的命令。而賴以起家的六千北洋戰士,如今只有傷殘的四千人。兩千條壯實活潑的生命,在二十五天裡像空氣一樣消失,再不見蹤影。
戰爭,這就是戰爭!倖存的人們在享受劫後餘生的性命,所有人都不知道這身家會丟在哪裡,或許是明天,或許後天,或許,沒有任何預兆的,便突然離開喧騰的世間。前途未卜,生死茫然,這段兇惡之旅看起來沒有盡頭。
深冬的寒冷被熱火朝天的場面抵消,濃烈的肉香和刺鼻酒氣跟隨營寨內通紅火光四處遊走,無數人影在眼前搖來晃去,我竟在此時升出一股眩暈。咬牙掉頭走回座位,按住澎湃心思,我強笑著加入到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行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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