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重逢
那聲音極輕極弱,委屈地乞求著,聽在他耳裡卻似被一根刺狠狠戳了一下,段羿臉上平靜的表情蕩然無存,彷彿被重擊之下微微有些扭曲,這聲音分明是她,可為什麼這語調聽著讓人心酸?如一個幼童的渴盼,因被人忽略而越發地固執地重複著,一聲一聲,直直撞進他的心底。尖銳的疼痛激起莫名的怒火,段羿一抬手掀簾子進去,喝道:「主子說話你們聽不懂麼?」話剛說完楞在當場。
落霞歸雁死死攔著一個人,被皇帝的猛喝嚇得鬆了手,跪地不做聲。
那人突然失力沒了依傍輕飄飄一晃,轉了個身,髮絲如瀑在空中掠起,在他心上劃出愴然的漣漪。
段羿只覺得喉嚨似被誰掐住,不能呼吸不能出聲。他不相信所看到的,是她!她裹在寬大的長袍裡空蕩蕩的瘦,只一巴掌大的臉透出孩子樣的神情,既迷惑且無辜。還有,還有那雙黑眸,那雙曾經清亮如水直抵人心的黑眸,現在卻像蒙上了迷霧,沒有一絲光彩,又像看見他又像什麼也沒瞧見,遲鈍地挪移開落在落霞身上。再沒有比此刻聽到的話更教他震驚,她說:「他騙我,我要去問他……」她不認得他了!她怎麼能不認得他?!
他全身僵硬動彈不得,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什麼樣的打擊教她不認得他?
許久,一種麻木的鈍疼穿透五臟六腑,心緊縮著,他緩緩走前幾步,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臂試探著伸出去,想要摸上她的臉。這樣簡單的動作卻彷彿要使盡全身的力氣,中衣濕涔涔地貼在後背,上手心裡全是冷汗,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就好像清醒地在無邊無際的噩夢中穿行,心中絕望的要發狂,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這是一場夢,終究要醒。
可是這黑暗如果是永遠呢?「萬劫不復」這四個字突然閃過腦海,他嚇得猛一搖頭,鼓足勇氣又將手伸前幾寸,手掌中冰涼如水實實在在的感覺讓他塌實,這是他的雪沫兒,是他魂牽夢繞肝腸寸斷的雪沫兒!
「雪沫兒……我回來了!」他說,聲音無比倉皇,心懸半空,就如站在刀口浪尖上,她的一個動作一句話便教他可生,
可死,而他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她似被這一聲嚇住,驚慌地抬起頭,迷茫的神情使他越發惶恐:「是我,我回來了,雪沫兒。」他乞求她,求她,求她好好看看他……
日頭從窗柃上斜斜照過,被割成一縷縷跳動的暖色,光與影交錯參差,不知不覺一生的光陰就悄悄過去,可是任容顏滄桑恍若隔世,千山萬水回眸一盼,他仍在原地等著她,三生石上守侯著前生之約不離不棄。可是,這等待如此漫長,短短的一瞬就足以教他在生死之間掙扎幾回,他兩眼不錯的看著她,因恐懼,因期盼,身體微微發抖,等待判決。
許久,她的黑瞳不再游移,緊緊看住他,眸中湧上水汽,由鈍惑漸漸恢復恬淡,整個人似一朵枯萎的花重返昔日的光彩,漸次鮮活靈動起來……終於,兩靨生輝,莞然一笑:「你回來啦。」
「是,我回來了……」他哽咽不能成句大口大口的喘氣,心頭殘留著劫後餘生的驚恐顫顫不已。他不置信地看著她,猶疑半天展臂抱住,懷中人瘦得像是虛無,輕一使力便離地而起。他愈發辛酸,下巴依在她的髮絲中險些落淚,枉為一個帝王,終不能護她周全,且,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雪沫兒縮在他懷裡心滿意足,從前種種都抵不過此刻的安寧,就這樣罷,足矣。突然,發間一熱,細細的冰涼劃過肌膚,她抬起頭看他,為什麼要落淚?傻子,只要能守著你哪怕只剩一日,我也是歡喜的……
乍聞段羿噩耗,雪沫兒氣迷攻心尚憋著一股子勁,非要問個明白,待現在見到他神志便恢復了清明,亦耗盡了最後力氣,心勁一鬆懈反倒更不好,被抱在床上只說幾句話便虛弱地睡去。
雪沫兒病容憔悴無一絲生氣,段羿如何看不出來?心中煎熬無以復加,又急又怒又恨偏偏想不出半點法子。
皇帝一旦歸朝,自然有許多大臣求見商議政務,林安守在寢室外面急得團團轉只不敢進去催。落霞出來進去幾回,見皇帝熬得兩眼通紅心下便有些害怕,猶豫再三上前小聲道:「萬歲爺,主子這樣好些日子了……」
段羿坐在床邊一動不動,落霞咬咬唇壯著膽子又道:「萬歲爺,林公公說朝臣們遞折子求見。」
他兩眼癡癡地看著雪沫兒,要地老天荒一般。落霞候了半晌無奈退下。
不知過了多久,雪沫兒夢中「嚶嚀」一聲:「我不信……」段羿唬了一跳,才要說話,就聽她哭喊:「他不會死,你胡說!他不會死……」
他呆呆地聽著雪沫兒囈語,心中無比震驚。雪沫兒睡夢中似在經受著不能忍受的刺激,哭喊聲越來越大,伸出手推擋掙扎。激烈的動作使段羿中震驚中清醒,忙上前抱住她輕請安撫:「別怕,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雪沫兒哭聲漸小,眼睛緩緩睜開,待看清是他更多的眼淚洶湧而出,抽泣不止。
段羿安慰道:「我回來了……」一臉柔情對著她,心中卻噴發著洶洶怒火,那些人該死!
雪沫兒將頭埋在他懷裡不出來,段羿亦是不動,半天才輕聲道:「我教他們收拾收拾,明日你搬去勤和殿住罷。」
雪沫兒遲疑地抬起頭,臉上淚痕斑斑:「這樣不和規矩,別人說閒話不好。」
段羿沉下臉,冷笑一聲:「誰敢說半個字出來,朕便教他死無藏身之地!」
「你別這樣,我去就是。從今往後不管旁人說什麼,只要能與你一起我什麼都不怕。」雪沫兒從來進退有度,惟恐被人挑出差錯禍及聖譽。段羿原本準備了一堆話要慢慢說服她,現聽她爽快同意搬去勤和宮,他不由呆楞,思忖片刻心中一驚,她或許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被這個念頭駭得心下冰涼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全身上下無處不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