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身世(3)
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恐懼,從前種種完全被顛覆!大牢裡昏沉沉的,微弱的光線從天窗裡透進來,四面是狹窄逼仄的牆壁,灰撲撲的,摸上去粘膩潮濕。穿堂裡席地捲起森森的陰風,詭異的***,悲切的哭嚎從四面八方而來,穿過厚厚的牆鑽進耳朵裡,無比淒厲。短短半天,她從金玉之堂墮入地獄,不知道爹被關在那裡,只有娘抱著她,輕輕地搖著,搖著。
「娘與我關在一間牢房,她原本是柔弱女子,一向惟父親是從,此時卻有了主見,鎮定堅強。我驚恐不安不停哭泣,是娘一直抱著我,哄著我,一直,一直……過了些天,有人來宣讀聖旨,父親被判斬首示眾,屈家一族獲罪,男丁全部處斬,女眷沒籍充為官妓,家中女僕官賣,男僕充軍苦役,屈家八十餘口人啊,生生被斷了生路!娘聽完聖旨便昏了過去,我嚇得哇哇大哭,可是並沒有人可憐。」
娘與我被押送到『風月樓』,押送的官員交代老鴇嚴加看管,不許叫逃走。娘病得厲害昏迷不醒,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她們給娘找個大夫,可是沒有人理。老鴇叫人把娘拖到柴房,逼著我去廚房幹活,我在廚房偷偷藏點剩飯,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敢去柴房餵給母親。
在『風月樓』中,天不亮我就要起來幹活一直到深夜,就是這樣還常常被廚房裡的人打罵,只有黑夜縮在娘的懷裡才能有一點點溫暖。娘漸漸好了,老鴇逼著她迎門賣笑,娘寧死不從被他們打得遍體鱗傷,天氣又愈來愈冷,柴房苦寒,娘的臉色一天比一天灰敗,瘦可見骨,眼看就要撐不住。我沒法子,只能夜夜抱著娘哭泣,害怕娘會就此撇下我……」
結痂傷口下面仍舊是膿血,在講述中被撕開,更疼千百倍。雪沫兒說到這裡心痛如鉸,只能用牙齒咬住唇角,強撐著不哭出聲來。還有,還有喝醉酒的客人,在院子裡看見她,帶著滿嘴的酒氣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她拚命地尖叫抗拒,招來老鴇,又是一頓打罵,多少次,她躲在牆角偷偷偷偷哭泣。有些事她永遠無法出口,任由往事如魔掐住她的喉嚨吸血食肉,而不能哭疼。
再沒想到她竟經歷了這樣的苦,看著她下唇被咬出的月印,段羿心疼難當,任何安慰的話到了嘴邊都覺著蒼白無力。
「一日黑夜,父親從前一個僕從突然來了,曲家被抄的時候他並不在京城,僥倖逃過。這僕從回京後暗中打聽到娘與我的下落,趁夜色潛入『風月樓』要搭救我們出去。娘虛弱無力站都站不起,僕從便要背著她走,可是他背著病人還要帶上一個孩子逃跑畢竟不易,娘擔心被人發現了連累著我也逃不出去便執意不肯一起走。我哭著跪地求娘……娘對著我微微一笑,手指窗外:『孩子,你瞧,外面落雪了。』我扭頭去看,就聽「撲通」一聲,我娘……我娘她竟撞牆求死!
黑黃的牆上濺著鮮紅的血,那麼紅……那麼紅……就像從前娘穿的石榴裙,隨風搖曳,她遠遠地朝我招手:『瑟兒,到娘這邊來。』……鮮血蒙住娘的臉,頭上還在汩汩地湧出,我用手去堵,可是怎麼堵也堵不住,我叫『娘,娘,你別嚇我……我怕……』」
雪沫兒泣不成聲大口大口地喘氣,即使過了多年,說起娘死時的慘狀她仍不能自己,一顆心便似縮在了一處,那種疼教人生不如死:「……我恨不能也跟著撞牆,可是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半睜開眼睛,緊緊攥住我的手吁吁喘氣,娘說:『孩子,你不能死……不能死呵。』便去了……丟下我一個人……」
雪沫兒拼盡全身的力氣一般站立不穩搖搖欲墜。段羿急忙去扶她,柔聲勸道:「不說了,不說了……」
雪沫兒目視半空飄渺無光,輕輕拂去段羿的手,仿若已經不在意周圍的一切,她靜靜地站著,離他很近又似魂魄飄遠:「僕從把我從娘身邊拉起,用手堵住我的嘴扛起便往外走,出了『風月樓』又走了好遠才將我放下,漫天漫地的雪霰子飛舞,白茫茫的……沒有別的顏色,娘殷紅的鮮血又如何能被蓋住……
從此我便改名換姓,就叫雪沫兒,跟著僕從的爺爺賣唱為生。可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日的殷紅,紅的觸目驚心,紅的肝腸寸斷……幾年過去,終於找到機會進了林府做丫鬟,蒼天有眼,林風遠認我做了義女,看著他虛情假意的面孔,我恨不能上前去撕碎了,挖心刨肝也不能消去心頭之恨……」
雪沫兒眼淚漸漸乾涸,一生的眼淚似已流完,臉頰冰涼,一雙黑目凜冽如寒刀,望著空中久久不動。段羿心中著慌又不敢出聲,只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惟恐出什麼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