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京城的東北面,西北面雖是不比東西城中龘央的地帶人煙密集,但靠近積水潭附近,仍是有一兩座勳貴的園子,但西直門和新開道街圍著的西北隅就屬於貧民聚居區了。在這一片地方住著的多半是車馬轎夫,亦或是四處臨時打短工的雜役,四周圍到處都是不怎麼起眼的低矮小院子,往往一個院子裡就雜居著好幾戶人,有的是自己辛辛苦苦造的房子,但大多數人都是賃的院子住。畢竟,多少年下來,京城已經沒什麼閒置無主的地皮了。
慧通租下的小院就在新開道街西邊的板橋胡同,和城牆北沿僅僅只相隔兩三條胡同。這附近不少軍戶雜居,祖孫三代乃至於四代都擠在一個院多里,整日裡吵吵嚷嚷聲音不斷,但在市井裡頭住慣了的他自不會在乎。
如今手頭有錢,他就比在南京時出手闊綽了許多。兩個月來便在東城西城安插下了十幾二十個眼線,就連從前的西廠舊部也被他花言巧語尋到了幾個。只不過北鎮撫司和東廠都是龐然大物,而西廠復起又沒了音訊,他暫時也不敢過於招搖。這一日,當手底下徒弟送了信來,他拆開一看發現是徐勳那熟悉的左手書,不禁咧嘴一笑,扣上帽子就出了門。
板橋胡同對面三條胡同緊挨著積水潭,到底處有一家賣些各色糕餅並茶湯的小攤。眼下已經是冬天,這四面漏風的地方自然生意普通,主人只得用油氈並木柴搭了個簡易的棚子,也偶爾有四周覓活計的人來坐上一會喝口茶暖身子。慧通熟門熟路到了小茶攤上,見最角落的一張桌子上果然坐著此間最常見褐衣小帽打扮的徐勳他隨手丟了兩個銅子給開茶攤的壯漢,繼而就在徐勳對面坐了下來。等到一大碗熱茶送上他咕嘟咕嘟喝了幾。這才放下了。
「什麼事要世子爺你親自來找我?前一陣子不都是那個阿寶來嗎?」
「定國公歿了。」
聽徐勳這麼淡淡地說了一句,慧通愣了一愣,隨即撇了撇嘴道:「定國公歿了?這管你什麼事?雖說咱們和魏國公府的人一道過來,但徐敘進了國子監,王世坤還拉著定長孫去興安伯府幫忙治過喪,但定國公死了也不至於讓世子爺你這般拉長了臉吧?」
「我之前讓定長孫給我找幾個總旗百戶之類的軍官,定長孫如今是喪主抽不開身,又怕讓下頭人去辦濫竽充數,又怕御史發現了彈劾,所以只得四五個。」徐勳懶得和慧通兜圈子說到這裡就直截了當地問道「所以我眼下缺人,很缺!你手下可有機靈能用,又有軍籍的?百戶這樣的軍官得上兵部掛檔,但總旗小旗卻無需走兵部,我一個條子就能做主。」
一個條子就能做主!
儘管總旗小旗之類的軍官按照文官所說是不入流,但對於軍戶來說,每戶正軍的名額就是一個其餘的儘管頂著軍戶的名頭,但名曰軍余,說是能科舉能種田但始終比民戶第一等,至於正軍,則是往往一輩子都熬不出一個小旗來。慧通算是天賦異稟投了當年西廠理刑千戶韋煥的緣,這才被拔摧為總旗,卻是比尋常一個指揮使都威風。可如今徐勳那邊雖然不是什麼偵緝的差事,可卻是在西苑操練的!
思來想去,若不是百戶的名頭必得過兵部,慧通自個就首先怦然心動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反反覆覆盤算了一會,掰了掰手指頭,這才嘿然笑道:「有軍籍的我是沒有,就算有,也都是逃亡軍戶,你無論如何都不能用的。幸好我精明,搬到板橋胡同之後就週遭都走了一遍,和這些左鄰右舍都處得好。而且,你要知道,各衛所有各衛所的名冊,你通過定國公府找幾個旁所的軍官調過來幫忙可以,但你自己挑肯定不行。我那兒靠北城牆根上有三戶軍戶,就是府軍前衛的,有幾個小子常常舞槍弄棒,我去把名字打聽來,你到時候挑上……」
說到這裡,慧通突然又一拍大腿道:「不對,他們幾個都是軍余,不是正軍!說起這個我想起來了,你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指揮使,那些在軍中混老了的老兵油子你決計鎮龘壓不住,要知道,不少正軍都是七八歲十一二就吃了老子傳下來的錢糧,刁滑得很!我給你出個主意,不要正軍,只要軍余,但你首先得把兵部的關節打好!要說兵部那些人最看不起咱們這些赳赳武夫,你可得費心勞神一番。」
「這個你不用擔心。」徐勳狡黠地一笑,這才不緊不慢地說,「兵部武選司主事王守仁,說是打算跟著到西苑去監軍。
他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世家名門,李閣老看重的人,如果是為了治軍的正經事,他應該能幫得上忙。」
王守仁?
慧通離開京城已久,如今乍一回來,打聽的主要是那些內閣大佬部院大臣,乃至於司禮監等等大太監或者錦衣衛北鎮撫司的人事,一個小小的兵部主事他自然沒聽說過。可即便如此,他仍舊是衝著徐勳豎起了大拇指。
「真不愧是世子爺,拉關係套交情的本事無人能比,兵部那些大爺們向來都是朝南坐,對咱們這些身在軍籍的橫挑鼻子豎挑眼愛理不理,你居然能拉到一個人,這本事……噴噴!」
「你別盡吹噓我,前些天我和太子沈姑娘一塊大鬧仁和長公主府的事雖是捂下去了,但不知道是誰把太子那天逃了文華殿講學的事歸到了我的頭上,不少御史已經摩拳擦掌蠢蠢欲動。雖則是皇上心中必有計較,但說不准還有的是折騰。」
「什麼!」
慧通聞言又驚又怒。他固然是西廠舊人,但離開多年,早已不能像從前那樣盡知各家達官顯貴動靜了,可即便如此眼皮子底下發生這樣大的事,他卻沒能事先知曉這不免是重大的打擊。他和徐良雖是老友但徐良這空頭伯爵一時半會甭想管事,他翻身的機會全都賭在了徐勳身上。要是徐勳有什麼閃失,他下半輩子固然不會受窮,可其他就全都是一場空!
「我去查。」慧通的眼眸中閃動著令人不寒而慄的精光,惡狠狠地說道,「今次是我疏忽,從今往後我會死死盯著那些個最喜歡上書彈劾這個彈劾那個的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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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明一代,坤寧宮素來是皇后中宮。
除卻千秋節受命婦朝賀之外,平時每日還會接受妃嬪問安。然而弘治一朝天子素來簡樸千秋節往往免朝賀,而後宮中嬪妃一個都沒有,坤寧宮自然少了那些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然而,這裡卻並不冷清,由於張皇后獨佔聖眷,大太監們有事沒事都愛到這兒奉承一二,透透消息說說人情,再來順便巴結皇后身邊的女官。
張皇后既不用費盡心思斗嬪妃,也不用假情假意照看庶子庶女,日子自然過得無比舒心。三十出頭的她保養極好面色宛然少女一般紅潤光澤,稍有小病小痛,那便是震動宮闈的大事從皇帝到太醫院恨不得圍著她轉。這一日因為天氣漸涼稍稍有些咳嗽,太醫院院使院判就親自陪侍在坤寧宮西暖閣,看著御醫請脈開方子,末了又雙雙拿著那藥方反反覆覆斟酌,最後才道了個可字。
等到這些太醫院的人都誠惶誠恐退了下去,張皇后方才不耐煩地命人掛上床上的帳子,用手支撐著坐起身來,沒好氣地衝著身邊一個女官嗔道:「就是咳了兩聲,偏你們多事,非得勞神去請什麼太醫,回頭皇上一來必然又是嘮嘮叨叨一通問!」
「娘娘,皇上的腴氣您又不是不知道,您要是在面前咳嗽一聲,奴婢等人不稟報又不去詣太醫,回頭都是咱們的罪過,您就好歹安養安養吧!」
「再養下去我就不會動了!」
話雖這麼說,但幾個女官在旁邊花言巧語勸著,張皇后也不得不依言躺著,想到之前弘治皇帝大動干戈親自審案,又將乾清宮答應劉山定了凌遲,甚至把一應內侍都攆了去觀刑,她臉上不禁漸漸露出了笑容。心裡正妥帖的時候,她就聽見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才支起胳脖肘稍微探出身子,她就看見一個風風火火的人衝了進來。
「母后,母后!」
看到是兒子,張皇后那剛剛生出的一絲慍怒就立時拋到九霄雲外了,連忙坐直了身子笑道:「今天這麼早文華殿講學就完了?」
「是,兒臣聽說母后病了,就對李先生討了個情,李先生少講了兩頁書!」能夠這麼早找了借口從文華殿溜回來,朱厚照心裡自然異常得意,但臉上還是老老實實的,極其關切地問道,「母后的病怎樣了?」
「就是咳嗽幾聲,偏生她們多事,竟去你那兒多嘴!」張皇后口中這麼說,心裡卻是喜滋滋的。兒子長這麼大,平時別說自己有個頭疼腦熱,就是大病的那會兒也不曾如此著急,此番案子真是因禍得福!
「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朱厚照抓著張皇后的手如釋重負地搖了兩下,緊跟著就在床前踏板上跪了下來,竟是哭喪著臉說,「母后如果沒事,那就請為兒臣做主!」
「啊?」張皇后倏然怒容滿面,「怎麼,是誰給了你氣受?快說,甭管是內閣哪位先生還是那些部院的老頭兒,你說出來母后給你一體做主!」
「是徐勳,今兒個有御史彈劾徐勳,說是兒臣上次逃學是他挑唆的!母后明鑒,要不是他跟著兒臣一塊去,怎麼能從長公主府把那鄭旺揪出來,怎麼能把劉山那狗才抓出來……更何況,何呃……」朱厚照稍一遲疑,突然扭過頭狠狠一瞪,見幾個女官全都溜走了,他這才訥訥說道,「兒臣從前被流言所苦,也是他對兒臣說看父母之心,看小時候就最準了……「……」
門外的劉瑾雖是做眼觀鼻鼻觀心之狀,但耳朵一直在豎著聽裡頭的動靜。聽朱厚照對張皇后絮絮叨叨說著那些話,他心裡舒了一口氣,暗想不枉自個好容易打探的消息,頭添油加醋地在太子面前一說,這順水人情真是送得極妙。
他劉瑾在東宮雖有幾個狐朋狗友,但在宮外卻是兩眼一抹黑沒幾個認識的人,這位興安伯世子一定得把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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