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那個世界
「相公！」白素貞顧不得自己，慌亂地撲上去，在許仙腦袋重重砸在地上之前接住了他。神思迅速地掃瞄了他的身體，她駭然發現，許仙體內經脈寸斷，五臟皆毀，氣若游絲，換了平常人早已一命嗚呼，但他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相公！」她大驚之下，哀呼起來：「你醒一醒！相公！」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貝齒咬住了下唇，她緊緊抱著那個已經逐漸冰涼的身體，兩人額頭相抵。
她運起全身法力，硬生生將自己的靈魂從體內剝離出來，靈魂離體的一剎那，她進入了一個玄妙的世界。
那是一個只屬於靈魂的世界，周圍是白濛濛地一片，彷彿什麼都看不到，又彷彿什麼都看得很清楚。
恍惚間，她看到一個白衣人在前方緩緩地走著。他的服飾顏色和背景幾乎融在了一起，若非那人給她的感覺是那麼的熟悉，她一定無法將他找出來的。
「相公！」她驚喜地向他奔去。
許仙怔了一怔，回過頭來：「素兒……你叫我什麼？」
她停下了腳步：「相公，你不認得我了嗎？」
「素兒，為什麼你會在這個世界？你沒有聽水哥哥的話嗎？」許仙繼續說著莫名其妙的話。
「水……哥哥……」白素貞後退一步，喃喃地念著這三個字，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素兒乖，聽水哥哥的話，快點回去，回到你爹和你娘的身邊，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許仙的神情裡是她熟悉的溫柔。
「水哥哥……真的……是你嗎？」腦子劇烈地疼痛起來，彷彿有什麼要破殼而出了。
「你怎麼了，素兒。不認得水哥哥了嗎？來，跟我回去，我天天陪你玩，給你做好吃的，我再也不執行任務，再也不打仗了，好不好。」
「好……」白素貞下意識地回答，眼光已經開始迷離。
「來吧……」許仙，或者說是水。他向白素貞伸出了手。
多麼熟悉的感覺，白素貞彷彿忘記了自己已經長大，忘記了自己到這裡來的目的，她伸出手，想要和他握在一起。
然而，她卻抓了個空，眼前水的身影模糊了一下，再次變得清晰。他依然那麼溫柔地笑著：「來吧，水哥哥永遠陪著你。」
「水哥哥？」她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
「來呀。」水向前走了幾步，回頭衝她招手。
她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向前走，兩人在白茫茫的世界中穿行著。水一直微笑著看著她，那個笑容令她心醉不已。她多希望時間永遠靜止在這一刻，她能夠天長地久地看著他的笑容，和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兩人在一個不知深淺的黑洞前停下，水向裡面走了一步，回頭呼喚道：「來吧，到了那邊……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沒人會打擾我們的……」
白素貞迷迷糊糊地邁出了一步，就在她的整個身子都要融進黑洞中的時候，遠處突然傳來了一聲慘叫。
那個慘叫聲令她猛然清醒過來：「相公？！」
「怎麼了，素兒，你不要水哥哥了嗎？」水向她伸出手。
「不……不……」白素貞一邊後退一邊搖頭：「水哥哥……我不能跟你走……我要救相公……」
「你不要水哥哥了嗎？」水的臉上充滿了憂傷，令人心碎的憂傷。
「不——」腦中一陣劇痛，白素貞抱著頭，大叫起來：「你不是水哥哥！你不是水哥哥！」
眼前白光大閃，水的身子瞬間變成了千萬塊碎片，消失了。
白素貞喘著氣，似乎已經無力站起來。
「相公……」她輕呼一聲，向叫聲傳來處奔去。
許仙有過一次死亡的經歷，所以他對這裡並不陌生。在這個特別的、超越三界的世界裡，總能看到特別多的東西，對生死的理解也會更加透徹。
只是不知道，這一次他還有沒有可能再活過來。
回過頭，望向來時的道路。一條發光的小道一直向後延伸著，只是，他卻不可能通過這條路回去。當初，他就曾嘗試過，但結果卻是：已死的人的靈魂無法回去，但如果只是靈魂暫時離體，在半個時辰內還可以回得去。這是他在這個地方碰到的一個老靈魂告訴他的。
就這樣，他要永遠離開那個他愛的人了嗎？
或許，他在那個時候就該死掉了，他已經多活了太久，上天也該追回他的時光了。
沒能看見孩子出生，真的很遺憾，但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她，這更加遺憾。
他呆呆地不知站了多久，終於下定決心般轉過頭，然後他怔住了。
站在面前的，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但是，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那人曾經是他的父親，那個從未愛過他的人。
不可思議的是，他的臉上此時竟帶著陌生的慈祥和溫和的笑容，這……真的是他嗎？
許仙怔怔地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
「孩子……」神王一開口，聲音裡也充滿了慈愛，一種父親對兒子的愛。
一聽之下，許仙竟發起抖來：「你……你叫我什麼？！」
「孩子……降塵……你是我的兒子……」
「你……你真的是他？」許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孩子……不記得爹了嗎？」神王張開雙臂，像是想要擁抱他。
許仙踉蹌著退後幾步：「不……你不是他……他不會這樣……不會這樣……他沒有愛過我……不——」
「孩子……我是愛你的……我是愛你的……我是你的父親啊……你不願意認我嗎？」神王的聲音有些嗚咽。
「不……不是的……」許仙蹲下身子，眼角已有淚水湧出。
「孩子……我們永遠在一起……我會彌補對你的愛……我們再也不會分開……」神王的聲音裡充滿了真摯的情感。
許仙慢慢抬起頭，睜大了眼睛，神情在一瞬間變得如同孩子一般的天真：「真的嗎……父王？」
「當然是真的……你是我最愛的兒子啊……」神王微笑著，在那一刻，他的笑容是那樣的動人，那樣地充滿了吸引力和希望。
許仙的臉竟如同孩子被誇獎一樣不好意思地紅了起來，他緩緩站起身來：「父王……」
「孩子……來吧……跟我走吧……我們到沒有人打擾的地方去……只有我們兩個人……」神王說著，向前走去。
許仙連忙跟了上去：「父王，等等我。」
「我不會丟下你的……」神王溫和地笑了一笑。
在他慈祥的眼光下，許仙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幸福感，甚至與白素貞成親時他都沒有露出過這樣的表情……不……他現在已經回到了降塵的記憶中，那時候，他的記憶裡並沒有白素貞。
一個深邃的黑洞出現在兩人面前，許仙頓時停下了腳步，一股恐懼感莫名其妙地湧上心頭，他立刻想起被關在冥界的那段時間，孤獨，無依。
「我……我不要進去。」許仙搖著頭，不斷後退著。
神王輕輕皺著眉，就像一個慈父在看著任性的孩子：「不要怕……我會陪著你……無論有什麼危險……我都會保護你……」
「父王……」許仙眼中充滿了淚水，和對父親的愛。
或許，他從來沒有放棄過愛自己的父親，但父親卻逼得他不得不去恨他。
「來吧……我們進去吧……那邊……才是我們的天堂……」神王向他伸出手。
許仙慢慢將手遞過去，漸漸的，一陣透徹心扉的冰涼爬遍他的全身，他的手竟然摸了個空，一探之下，神王的身影頓時淡了。
「父王……父王！」許仙急得淚花亂轉，到處尋找父親的蹤影：「父王——」
周圍白茫茫的一片，連眼前的黑洞也消失了，哪裡還有神王的影子？
他呆呆地站在當地，腦中的記憶混亂地跳動著——他究竟是降塵還是許仙？
「相公！」一聲急切的呼喚自身後傳來，他愕然回過頭，他的妻子俏立在他的面前。
這是真的？還是仍然是個幻象？
他不敢肯定。
直到那個溫暖的感覺撲入懷中，他才如夢初醒地抱緊了她。
靈魂會有溫暖的感覺嗎？他在心中疑惑。
「相公……我終於找到你了！我不是在做夢吧？！」他的前襟已然被淚水打濕，他又讓她哭了。
他心疼地捧起她的臉，吻掉了她臉上的淚珠，柔聲道：「是我……是我……」
她睜著滿是淚水的大眼睛望著他，然後踮起腳尖，勾住他的脖子，溫柔地吻上了他的唇。一瞬間，了無生意的四周彷彿也變得絢麗無比。他抱著她，神志都有些迷糊了，靈魂的接觸似乎比平時的感覺更加特別些。
良久，他才回過神來，用極強大的意志輕輕推開她：「為什麼你會到這裡來？」
「我來找你。」白素貞的眼神裡充滿了幽怨。
許仙略略偏過頭：「你知不知道這是哪裡？」
「靈界。」她的回答十分準確。
「既然知道，那就快點回去，時間久了，你就回不去了。」
「我們一起回去。」她拉住了他的手，向後走去。
許仙歎了口氣，輕輕掙開她的柔荑：「我不能跟你回去。」
「為什麼？」她霍然回過頭：「相公不要我了嗎？」
「傻瓜。」許仙輕輕摟了她一下：「我既然到了這裡，就無法回去了。而你卻不同，你並沒有死。乖，聽我說，快點回去，否則就回不去了。」
「不，我要和相公呆在一起！」她驚恐地搖著頭，和許仙永遠分開，這是她絕不願想像的事情。
「你和我在一起，那我們的孩子怎麼辦？」許仙閉上眼睛，臉上肌肉抽搐著，顯然說這番話他也需要極大的力量：「回去吧，把孩子生下來。我是個凡人，原本就只有短短百年的壽命，你早應該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我們遲早是要陰陽永隔的。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帶著我的份活下去。」
「不要！」她死死地抱住了他。
許仙深吸一口氣（靈魂也有呼吸嗎？詭異……），強行壓抑著心上的劇痛，一把將白素貞橫抱起來，向來處走去。
「相公！你要幹什麼？放我下來。」白素貞掙扎著，卻無法抗拒他的力量。在這裡，他的精神力量似乎特別的強大。
那條發光的小道就在眼前，許仙將她放了下來：「去吧，聽話。」
「不——」她淒然叫道。
許仙轉過了身，不忍看她的傷心表情。
站在小道旁，似乎有股強大的吸引力將她向小路那邊吸去。
她抱住了他的腰：「不，相公，我不要離開你，你說過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的，你說過要和我一起變老的，相公……」淚水不停地淌下，她的聲音已然嘶啞。
許仙渾身顫抖著，淚也不受控制地滾了下來。他不敢回頭，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看到她傷心流淚的樣子，就無法再拒絕她的任何要求。但他絕不能讓她陪著他死亡，她必須活下去。
「相公——」白素貞被那股力量拉得向後移去，她努力揮動著手臂，想要接觸到他，然而他們兩人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
「永別了……娘子……」許仙閉上眼睛，默默地道。
後方白光大盛，他猛地一震，在那一瞬間，他似乎感到有什麼融入了他的身體。他聽到妻子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道：「相公……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我們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