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的早晨分外清靜冷潔,夜寒幾乎是被凍醒的,他睜眼時,太陽已透過草木的縫隙射進房來,斜斜長長的,日頭起的尚不高。夜寒起身活動了幾下,踱過去推開門,一股爽潤無匹的空氣直撞上臉來,他深吸了幾口,歎道:「真是妙境仙地!夜夜在此,還復何求!」想了心中又笑:「只日日在此又不可能,那就毫無意義了,看來世上並無獨好專美的事物,一切都是有條件的。唉,可敬的禪兒,可氣的禪兒,可憐的禪兒,我是不會笑你的,若我們真的無緣,我也不會強求的,不是不強求你,而是不強求我自己去愛你,一個庵堂佛境中的禪尼兒。」
夜寒無事,便動手把房內外小事收拾了一番,前面的地中有幾處不平整,他又給整理了一下,當中又有一塊大石頭,定是影響春天播種的樣,他取了鐵釬試了挖撬了撬,發覺這石頭不是連根在巖間的,便用鍬先在四周往下挖,又弄出不少半大不小的石頭,好一會才覺能搖動這大石,他也已經滿頭大汗了,累了他便坐在石上休息。夜寒才稍歇,便聽林間小道間傳來幾個女性的說話聲。轉眼間,禪覺,禪智當先,禪慧,禪明,禪空,禪悟,禪清隨後,七個禪尼兒一順水地踏上開闊地上來。夜寒迎著她們笑道:「早上好,你們幹嗎來這麼多人?是送的東西多,還是有事要押我回庵,怕我跑了。」禪智道:「押你山上幹活去,有幾處,我們力氣小些,攀援不過去,有你搭過繩子,我們好多找些喜歡的東西。」禪明,禪空,禪悟,禪清幾個圍著夜寒和大石都道:「他這人倒知趣,不用人催,反先幫我們的忙了,就這個石頭,誤了地裡許多的事了,總歸每年要少得百十斤的菜。」禪覺過來也看了看,卻不誇夜寒,淡淡地道:「師傅也說了,你若無事,幫著干幾天,等接待完外賓,你再去游別處。」禪慧道:「先吃早飯吧。」夜寒站起道:「幹完了再吃,士氣可鼓而不可懈。」好在石頭呈圓方形,滾動起來並不太費力,加之山間的地多少有些坡度,禪尼們幫著忙,大家把石頭推翻入地外的雜石叢木間。
等夜寒吃罷了飯,禪尼兒們各取工具,繩索筐籃,各背上肩,一人一把鋒利的砍山刀。夜寒見那上面有字,知是歐洲貨,笑道:「這東西你們還用進口的,可真洋氣。」禪智道:「這刀鋼口好,是人家來參觀贈的,我有口青鋒寶劍,對碰之下還吃些虧呢。」夜寒嘖嘖道:「了不得。」他自也披掛整齊,比女尼們都背得更多些。
禪尼們對山間很熟,而且到哪都是計劃好的,時間也拿捏準確。先在一處山凹處採了一些山菜,禪覺介紹說:「這是我們省大山裡獨有的野菜,生吃熟吃都是極美的,等回去我再送你半碗我們自酵的豆瓣兒醬,保你吃得忘了禪玉是誰。」夜寒見人家也知道自己心事,真有些臉紅。她們實在是讓他無法去懂的一些人,她們和他當初想像的完全不一樣,不是個個臉色蒼白,不拘言笑的死氣沉沉的悟道人,相反,你若細看去,會發現她們的皮膚其實比城市中的人更健康滑嫩。又到了一處參天大樹聚集的濕地,禪智,禪慧招呼夜寒跟她們一撥去採山蘑菇。有一處攔腰折斷的栗樹上下,滿是滑頭圓腦的香菰,黑蓋白柄,看上去都格外鮮美。山中還有許多夜寒叫不上名堂的草藥,尼姑們也採了一些,還有七,八株正在開花的枝朵,被她們連根剜出,下面用紙布包好,擺放入籃中,說是回去栽在院中迎客的。
最後到了一處斷崖,夜寒也看到半空中懸吊著許多花草果實。禪慧道:「我們望著好久了,今兒個你非幫我們弄下來不可,去年只撿了熟透了掉下來的,可甜死我們了。」夜寒道:「這果子有的樹上也有。」禪智道:「不知怎麼的這處的特別好吃,可能這崖中有泉水,在根處總浸供著,陽光肥料又足,它才與眾不同吧。」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一會兒,由夜寒和禪智,禪悟繞道爬到崖頂,用繩子吊下來,采好果子,再用筐順下,禪覺,禪空幾個在下面接著。
又忙了一個多小時,一行人整採了兩大籃子紫紅色外皮的鮮果,高高興興地往回了走。禪智挑了一個擦了給夜寒吃,夜寒咬了一口,果是香甜無比,讚道:「真是好物,甜得沁心。欸,你們怎麼不吃?」禪尼們都笑道:「師傅們還沒吃呢,我們不能先的,你是天外來客,自是隨意的。」夜寒道:「怎麼不早說?害我又沒禮貌了一次。」幾個尼姑相視了都笑,道:「你沒禮貌的還少呀?也不在乎這一次,再說你也不是我們庵裡自養的寶物,沒人挑你的。」禪覺今天也高興,也不擋了師妹們說笑,她似嘲笑道:「你乾脆就在庵外出家修行吧,常幫了我們幹些活,我們也好多個逗樂的。」夜寒道:「我成了樂啦!」禪智道:「你不是樂是什麼?總不會是禪佛吧?」夜寒道:「佛門無尊者,俗塵有上人。我不見得比你們懂得少,只我不在人前炫耀就是了。」禪尼們又一齊笑道:「這還是沒炫耀!你們山外之人,就差在這了。」
一行人又先到了夜寒的房屋處,發覺有人已把飯籃取走了,禪覺她們也不在意,收好一應之物,提筐擔籃地告別夜寒回庵去了。禪明,禪悟笑了和夜寒道:「晚上我們給你送飯吧,大家輪流著伺弄,都好玩一把。」夜寒笑道:「我還真成了家禽小動物了。」禪明道:「禪心百變的,你不說你也是個上人嗎,怎麼忘了?」夜寒聽了回不上嘴,眼看著她們的身影隱入林中不見。
夜寒回到房內,見自己的東西似乎也給動過,他也不用查看,知不會少什麼東西的,無聊了取書來看,卻在書本間落出一張箋來。夜寒拾起,見上面字跡娟秀優美,上書:冰心何辜,遇此煩憂,晝夜無眠,盡失禪功,性慧高潔便勝紅梅白荷,亦會隨風霜零落。萬般無奈,倩魂惶急,便求一解脫,吾心悵悵哀哀,卻與何人說,今寒郎遽至,隨君了斷去罷。
天上星月繁,伊人暗垂漣。真心默默許,
當面又難言。婷婷幾多怨,纏綿不得閒。日
日飯兒淡,夜夜臥愁眠。君知否,君知否,
春情縱無限,奈何宮闈深。年華縱虛度,吾
亦不甘心。前番謀君面,芳顏難再持。哀怨
無定所,彷徨攪神昏。素腕拂鳳發,纖指拭
淚痕。便將潔壁身,付予夜郎君。惟願東方
子,不負禪兒心。他日君棄我,我亦不棄君。
夜寒看罷,禁不住愴然淚下,他似乎看到了禪玉芳心哀怨無定所的淒苦迷茫的神色,看到了她的淚眼和冰涼的手兒。夜寒百般思想中,便想回贈一物。只去表述衷腸,已無必要,而且俗不可耐。忽地夜寒想到自己尚有一上好絹帕,而且針織繡線也在包中,只無一合適機緣,得些妙言警句,現在禪兒的留詩卻給了他靈感。
夜寒冥思苦想中並沒得到什麼,只有一陣兒,想及禪玉屹立青石上,眺望夕陽那種脫塵出俗的儀表神態,心中豁然處,忽得《女兒秋思賦》來。幾天裡,夜寒除了仍幫著禪覺,禪智她們幹些庵外的粗活雜事,閒了便去繡他的手帕,不到三天,便已繡完了。夜寒展玩之下,心中大美。夜寒幾日來早晚都去聽雨軒的,只他遠遠的,並不靠前,不讓禪玉發覺他,只遙遙地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禪玉一連幾天也見不到夜寒的影子,白日裡都是佛事,她尚能專心定慧地去參修研磨,因為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這日晚齋已畢,禪玉自又出庵的後院,一步步走到她靜思冥想的那塊青石之上。山風夜大,尤在日夜交匯處,更覺猛烈,泉瀑紛揚中,一道道雨霧飄罩下來,禪玉雖未當在正口,總也濕了些衣衫。禪玉覺得今日的夕陽與它日不同,不是黯淡的,而是光芒四射的,相反的,她的心卻沒了往日充沛的精神,矜持中她的靈機仍然閃動,有一瞬,這靈機忽地攢射開來,她似乎一時間看到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
禪玉昂首而立,微瞇美睛,嘴角流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她的右手仍撫著胸,左手仍捏著衣襟,安然中她迎著山風夕陽輕輕吟道:
禪兒吟
暮靄溢清氣,松濤傳太虛。
閉目佛入耳,仰首禪至衣。
風口獨冥立,雨中悟玄機。
蕭蕭空允諾,悠然意淒淒。
揮手至雲台,佛祖笑微哀。
寶相巍峨處,光環四季出。
峰凌天地闊,心輕萬物稀。
一超趕三悟,一悟勝萬書。
清靈鍾神秀,嫵媚偏慧聰。
女兒渾凝志,操守天闕中。
寂然中,禪玉已吟罷了這首《禪兒吟》,她仍沉浸在一種奇妙的境界中,那思想是從來沒有的,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到達了宇宙的盡頭。
夜寒毫不例外地陪著禪玉,手拿他繡完的絹帕,他準備在今晚交給她的。夜寒希望著,可他一見到禪玉,便不敢去肯定他們的未來會如何了。今天的禪玉站在青石上,禪衣飄飄,姿態萬端,簡直讓他不敢接近,當她嚶聲吟頌心曲之時,他不由自主地移到離禪玉五,六米遠的地方,望著她清秀嬌媚的側臉,不禁又一次心醉神迷,口中輕輕歎了一聲。
禪玉驚覺了,她詫異地回過頭,見是夜寒,她微瞇的美睛便閉合上了,隔了一會兒才又慢慢睜開,靜靜地打量夜寒。夜寒一步步走過來,近到禪玉身旁,夜寒微側著頭看著地面道:「禪玉,我後天要走,我不能總呆在山上,我有工作要做的。」禪玉默默地看著夜寒,也不出聲。夜寒歎了一聲又道:「禪玉,由你來決定吧,今天又見你,我才覺了自己一無是處,我是力不從心了,可是,禪玉,我終是要下山去的,而且,而且以後也不會再來了,這是我為你繡的,至少是個紀念。」禪玉無聲地接了那絹帕,卻沒去看,雙眸盯著夜寒的臉,仍是不說話。夜寒退了幾步,又道:「禪玉,我以前說的話,寫的詩,你別都當真,這幾天我也思量過了,我們的感情和現實總是有距離的,感情並不能決定一切。」這一時,夜寒心下淒然,說了與他的心意相反的話,因為他是無奈的,他真有些懷疑人們之間的感情了,這是能決定人們之間關係的最重要的力量嗎?
禪玉望著夜寒走下山去,又木立片刻,她也緩步走回庵來。回到房中,禪玉仍呆呆的,好一陣才醒轉了,淚水又滴落下來,這些,並不是她的神智所能控制的,低頭去看那絹帕,只覺眼前一亮。那絹帕比通常的手帕要大些,質地似棉似綢,白底,上有由紫,黃,綠三色為基調的淡淡的花朵,看上去清雅別緻,上面用綠色蠟線豎行繡著一首詩,用手去摸那字,凸凸的,感覺特異,奇妙無匹,詩曰:
女兒秋思賦
碧雲接天秋水長,秋天秋水秋鴛鴦。
伊人長眠不覺醒,凌霄微紫花自殤。
大夢嬌媚凝神沛,玉潔冰清溢四方。
空哀歎,縱有無匹風流,丰神俊炯,卻有何人溫柔。
難得蘭心惠質,聰明錦繡,試問誰與謀。
望天闕,乾坤倒轉水倒流,掩不盡女兒悠悠萬古愁。
何堪受,芳心獨伴江山睡,哪得脫塵入俗人。
禪玉讀到句間,已是心魄動盪,及至到了最後兩句,整個人已經綿軟了,她覺著自己的心坎被觸著了,被一種神奇的暖流觸著了。昏沉著,禪玉又一次黯然淚下,身心魂魄已失了主宰。
禪玉將日來兩人寫的東西收在一處,捧在懷中,步履踉蹌著往師太的禪房行去。師太正在房內打坐,見禪玉來了,微微抬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來。師太見了禪玉的樣子,心裡已明白了七,八分的光景。心中明白,嘴上不說,本是禪家的習慣。師太留夜寒在山上,本也是觀察他的。日來,她留心他的言行,也與他說過幾次話,覺出了他不同常人的清靜無為,或是清靜有為,有,無之間,本就是分不太清的。師太正思量著,禪玉已低首開始訴說自己與夜寒的一切,邊說邊用手捻弄紙張絹帕。師太合著眼,似聽非聽,只手放膝上,已不攆持佛珠。
禪玉因她的心都在夜寒身上,言語間有些凌亂。師太取了紙張逐次看著,心中不住地歎息,不知該為禪玉喜還是為禪玉悲,她一時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去與留她又怎麼能為禪玉做主呢,及看到《女兒秋思賦》這一首,師太也覺心下大動,不禁出起神來。禪玉見師傅神色有異,喚道:「師傅。」師太緩應道:「禪玉,師傅知道的,你們總是有緣分的,你們都是那種相信感覺的人,其實這感覺該是最高層次上的覺悟,你們都是有慧心的人。只一個,禪玉,你入得我門一年有餘,師傅為你花費了許多心血,你在佛禪的進益上都超過旁人許多,現在師傅不敢說你是塵緣未了,還是魔障侵身,這個師傅也是困惑,若是魔障纏身,師傅有責任幫你化解的。」禪玉聽了哆嗦道:「師傅,我不行的,我修不成正果的。」師太歎道:「禪玉,佛是不灰心的,不管將來怎樣,你都要安靜下自己的心田,迷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無法恢復平常心。」禪玉道:「師傅,我決定不了,無論是哪一種,我都承受不了。師傅,你說,我離開這還參得禪嗎?」師太道:「參佛悟道,還是在家的人多些,禪玉,佛不在廟宇,佛在心中!唉,那年輕人倒也明白,確是難得。」禪玉道:「師傅,他太奇妙了,我抗拒不了。不見他還好,一見到他,我,我就失去主張,每每,每每唉,師傅,我已經六神無主了。」師太嗔聲道:「禪玉,我們師徒一場,我不願看見你失去主見,這是第一等重要的事情,可以困惑,但仍要有所決斷。」禪玉道:「師傅,我若下山,還回得來嗎?」師太道:「冰玉,你若隨他下得山去,不管結果怎樣,師傅都不希望你再回來。紅塵已破,便不復返,循環反覆之人,是難得真身的。師傅大概錯了,不,是錯了,你只是很靈秀的一個女孩,只因生活挫折誤入佛門,你的心其實一直是在山外的,一遇機緣,便要顯現。」禪玉似乎沒聽師太的話,她詫異道:「師傅,你叫我什麼?」師太道:「冰玉本是你的本名,師傅現在覺了叫你冰玉更合適,你今晚到大殿坐守吧,好好想想你眷戀這廟宇是因為我佛,還是只因捨不得師傅,師叔,師姐,師妹們,你太是一個重感情的人,與人相處越久,感情越深,唉,我以前怎麼沒想到。」禪玉驚道:「我是因為這個?」師太道:「冰玉,這些詩稿你帶去吧,天也冷了,殿中生起火盆,若是你徹悟了,這些無謂之物便投爐焚去吧,若你捨不得,你就隨他下山吧,這也是正途的。」禪玉聽了哆嗦道:「師傅,我還有許多話要與你說。」師太道:「冰玉,你若留下,總有話說的,你若離去,師傅已無話可說了,你去吧,師傅也要歇息了。」禪玉叫道:「師傅。」師太歎道:「冰玉,去吧。」
禪玉行了禮,退出門來,仍低頭沉思著來到大殿,見禪覺,禪悟正在值守,她悄聲道:「師姐,師傅讓我今夜守殿,你們回去歇吧。」禪覺,禪悟各自上香禮佛,然後便自去了。
禪玉跌坐大殿,了無聲息地坐了許久,她已明顯感到自己對這庵堂的感覺已大不同以往,她惱怒的是自己,懊悔的是自己心志不堅,對使自己平安度過了一年多的庵堂不敬,她努力聚攏心神,雙手合十,粉頸低垂中,極力壓制呼吸,可發自內心深處的陣陣驚悸顫抖使她的腮頜更加紅艷了。禪玉覺了不妙,她努力控制自己,想讀些佛經禪理之類的醒心悟性之句,找些語道禪唱之聲添充已被一種兒女之情侵入的靈台,可此時她的思維已然雜亂,心緒再也無法安寧,越想著佛禪至理,越覺脈息波動加劇,腦際昏沉,夜寒的音容笑貌就是推卻不開。禪玉困苦難耐中睜開眼,淚水已悄然流下,她木然地四顧了幾遭,馬上就覺疲憊不堪,只想再閉上眼歇息,可她心中一絲靈光卻告訴她不要合上眼瞼,那樣,俗人拙像又要侵襲她的靈台,攪亂她的神魂。掙扎了一會兒,禪玉又失了自持,眼前一片朦朧,像霧一樣的東西遮住了她的視線,夜寒立時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她呼喊著讓他走的,可這男兒卻仍微笑著對她不錯眼珠地看,禪玉想擲東西去打他,可他非但沒有遠去,反而離她更近了,窘迫中,禪玉輕聲地抽泣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禪玉似自睡夢中醒來,已不太悲淒了,聞著殿中的香氣,又覺心靜目明瞭,習慣使她又回到了往日焚香禮佛的景況中。一時間,她把一切又都忘記了,天地寂寂間,只剩下一個飄飄蕩蕩的禪尼兒。
禪玉起身踱到殿前院中,仰頭望月,月兒皎潔當空,又望著遠處的山影,黑黢黢的,並無聲音,其間的濤聲拂傳,似乎來自天際,而不是山林。山風吹上面來,禪玉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心中忖道:「到底哪個世界是該屬於我的?為什麼殿內殿外,軒上石下總給人不同的感覺?夜寒,我怎麼能忘懷你呢,可我又怎麼敢隨意同你走呢,我並不瞭解你呀!那詩與話,只是一種影像,會是你的真情實感嗎?噢,不,我的禪心哪去了呀。」
禪玉想得有些疲倦,重回殿中坐下,又一一展開那詩稿去看,不覺又迷了進去。盆中火焰已暗,禪玉又放入一些木炭,拿雙鐵筷子挑撥著炭火。火焰伸縮不定,最旺盛時,禪玉又覺了暖洋洋,臉兒燙燙的。師太的話一時間出現在禪玉腦際,她身體一振,咬著唇,左手緊抓著衣襟,右手顫顫地探素腕纖指就捏起幾張潔白潤目的紙兒,那黑色的墨跡在火光下閃著幽光,散發著一股若隱若現的異色和清香。慢慢地,愈探愈近,紙張的邊緣已枯黃了,猛地,禪玉的眼前竄起一股小小的火苗,這火苗剎那間撕裂也照亮了禪玉強自鎮定,混亂迷茫的神魂,「哇」地一聲,她哭了出來,一下子將手中的紙片摔到席前,胡亂地扑打起來,望著黑黃相雜的殘缺紙片,她心痛得快哭不出聲,牙齒深深咬入唇中,淚珠兒滾滾而下,她呢喃悲淒地哽咽著,香肩抽搐不止。「都是虛幻的影像嗎?佛啊!佛啊!你讓我怎麼辦啊!夜寒,夜寒,你在哪啊!你讓我怎麼辦啊」她傷心地收拾受損和未受損的紙張,忽見那絹帕上不知何時被火星灼了兩個小洞,她一時間被駭住了,怔怔地望著,心疼不已。禪玉小心地將這一切收入懷中,一時又不傷感了,想道:「是我在欺騙自己,我不想的正是我希望的,夜寒,你別怪我,我不是有意去弄損他們的,唉,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煩憂?安安靜靜地和他廝守一生?那會是個什麼樣子呢?他的人會和他說的話,寫的詩一樣嗎?天啊,夜寒,你害了我了。」
夜寒中午時分到了聽雨軒,異外地見到禪玉正坐在軒中,她眼神迷離,呆呆的,臉色蒼白,兩片唇兒似凍得已經發紫,見他來,哆嗦著,開合之際是要說什麼,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一雙同樣蒼白嬌柔的手兒死死地抓著衣襟,但是攏不住,山風兀自將她灰色的僧衣吹拂開,瑟瑟地波動,起伏不定。禪玉這時的神態像雨打的嬌柳,像哀怨的浮萍,像山中繽紛的落葉,又像一尊正羽化煙飛的雲樣仙鶴。夜寒一時間無比地心疼和內疚,偎過來,就想用手去撫禪玉的臂膀,可就在這將觸未觸的一剎那,他看到了禪玉眼中的驚恐,那不是一般的驚嚇和害怕,那是一種絕望的,哀漣不盡的憂怨和慌亂。停了停,夜寒仍將手撫到禪玉的肩上,喚道:「禪玉」禪玉搖頭道:「不」夜寒又道:「禪玉」彩雲看著夜寒的胸膛道:「你走吧,求求你走吧,不要再來了,永遠不要來了。」夜寒心疼道:「禪玉,你聽我說。」禪玉道:「不可能,這不是真的,沒有人能原諒我們,允許我們,夜寒,神靈不許啊。」夜寒心頭一股火苗竄起,被拒絕得反更情起。禪玉軟軟地道:「夜寒,你害死我了,你勾引我,騙去了我的靈智,我的清白,奪去了我的一切,我會下地獄的,萬劫不復的。夜寒,黃巾力士,赤腳羅漢,會來拿我,還有牛頭馬面,大鬼小鬼,都不會放過我的」說這話時,禪玉手腳冰冷,已偎在夜寒懷中,牙齒打戰,瑟瑟發抖。夜寒歎道:「禪玉,佛禪之理到底存在與否,我不知,可我只知道生命來之不易,我們要珍惜自己,不能一意孤行,執拗到底。無有人欲,哪來的天理!你這不僅是壓制,簡直等於在毀滅自己。」禪玉慘然笑道:「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世上萬物,乍看去有形有質,有像有貌,可你用心,用你的魂靈去感知,卻又捕捉不到,一切都歸無定所,一切都冷漠淒迷,萬般的繁華聖景不過是虛幻的假象,千種的風情冷暖,不過是俗人空造的虛情假意,到頭來什麼都是一場空,因而,莫不如一開始就無慾無求,無思無慮,任它碧空瀟灑,天宇瘋狂,也攪不動我的心緒,撼不動我的性格骨氣。假的,你也是假的,你在騙我,騙到手就煩了,到頭來還會拋棄我,我怎知你那些東西不是做給旁人的?我想像得到,你騙不了我,我不跟你走,你是假的,你是根本不存在的,就像煙霞暮靄,不久就會自行散去的。」夜寒道:「禪玉,我不是正在你的面前嗎?你感覺不到我是血肉做成的!你感受不到我生命的氣息,我肌體的溫熱嗎?禪兒,你感覺不到,可我感覺到了,你是一個女孩兒,一個有血有肉的平常女兒家。禪兒,我心裡也無主張,可昨晚我說錯了,我離不開你,我也不會離開你。」禪玉道:「你走了,你就沒有了,見不到你,一切便又都是空的了。」夜寒道:「我不走。」禪玉道:「你不走我也不理你。」夜寒道:「那你幹什麼讓我擁著你?」禪玉道:「那你放開我吧。」夜寒道:「我不放。」禪玉道:「那就跟我無關了,是你在擁著我的,我強不過你。」說了身子發抖,反往夜寒懷裡依偎。
夜寒靜了一會兒道:「禪玉,跟我走吧,就是我騙了你,你還可以回來的,天下之大,總有你的容身之地。」禪玉道:「你說了真心話了吧,你還是要騙我的。」夜寒氣道:「騙你我能得到什麼?禪玉,我不想做指天發誓那一套,只我是不會傷害你的,不會做你所不許的事的,這點上我們會平等相待的。」禪玉慢慢地睜開眼,懷疑而又癡迷地伸出自己的手,抓住了夜寒的手,她死死盯著夜寒的眼睛,緩緩地接近他,終於,他眼中溫柔的情懷觸著她了,那便是她夢寐以求的,渴望已久的安寧,平詳,她感到一陣暈眩。夜寒又輕聲道:「禪兒,別怕,有我在,誰也不會傷害你的,這世上沒有鬼神,更沒有不講情理,不允人愛的至佛聖道來胡攪蠻纏。」禪玉身體徒然掙道:「不,我看得到,我聽得見,佛是不會原諒我的,夜寒,夜寒,可是,沒有你,我也受不了,怎麼辦啊,夜寒」禪玉的臉兒仍無血色,只在腮旁的一隅有那麼淡淡的一抹嫣紅。夜寒愛憐地盪開遮著她面容的自己的衣襟,整個地看視著她,她的光頭使她格外顯得清秀。夜寒此時不知怎麼安慰心上人,他只覺得說得再多也與事無補,她心中的淒涼和恐懼,她的奇思怪想不是言語能解脫得開的。
忽然間,夜寒吻了吻禪玉冰冷的嘴唇。禪玉輕嚶了一聲,一下子昏暈在夜寒的懷中,她的嬌柔嫵媚深深打動了夜寒。夜寒的淚水也大滴大滴地落下,他再不容愛人掙扎抗拒,張開青春的臂膀整個地把她抱進自己火熱的胸懷,緊緊的,再也不放開,他的唇觸到少女的臉額,她的眼,她的腮,她已開始紅艷的唇兒,輕輕的,久久地吮著,把自己的熱力盡量不動聲色地轉給她。許久夜寒才停下,只將唇兒餵在禪玉唇旁,靠著她不再動了。
禪玉的唇兒開始蠕動了,一聲嗚咽過後,夜寒的唇被死死地吮住了,隨即他的下唇一陣劇痛,他給禪玉咬了一口,他疼得想笑,被愛人咬一口,原來是如此的美妙!只是,不要真咬下塊肉來才好。這幸福,這溫柔的接觸太突然,太熱烈了,禪玉一時不知怎麼來應和,來回報,她縮成一團,就像人初生之際總想保留在母親胎內的姿勢般。夜寒笑吟吟地道:「笨蛋,傻瓜,你這個執迷不悟的小尼姑,現在就好了?」禪玉緊抓著夜寒懷間的衣服哭道:「不,不」夜寒氣道:「你還說不,再說不我叫師太,禪覺她們來,當著人面我也吻你。」禪玉哆嗦著道:「噢,不,夜寒嗚,嗚你不要騙我,不要騙我。」夜寒笑道:「對,我先騙你的心,再騙你的身,然後再把你賣給人販子。」禪玉聽了越發大哭起來。夜寒心疼的又把她緊緊擁住,不由分說地又吻住她的唇兒。猛地,禪玉窒息了,一股暖流從心田中急湧而出,片刻間便帶著無數道蓬勃的熱力散遍全身,那滋味像是萬刃穿身,撕肝裂膽的痛楚似烈火穿透了她的身體,她呻吟著,哭泣著,伸手到夜寒懷裡亂抓,她徹底地昏醉迷亂了,哭喊些什麼,她再也意識不到了
夜寒沒想到禪玉的吻是這麼的熱烈,那是沒有節制的,放縱不拘的貪求,她不容夜寒躲避,不讓他逃離,吻著,吮著,咬著,撕扯著,加以瘋狂的捶打,她狂亂地傾瀉她幾世幾劫集存來的哀怨愁苦,憤懣和失望,死去活來中仍是死去活來,最後把夜寒吻得也失去了主張,有些個抵擋不住,他的一點禪定功夫早給禪玉纏磨得丟到爪哇國去了,吻夠了,禪玉便緊偎夜寒去哭,嚶道:「夜寒,抱我,抱我呀,我實在受不了了。」夜寒道:「禪兒,你聽我的話,我也聽你的話,好嗎?」禪玉鼻中「嗯」著,往夜寒懷中貼偎得更深。
一點點,兩個人都疲倦了,都失了力氣,再也擁不住,抱不動,便放鬆開,並肩坐在石凳上。禪玉移移,讓夜寒也坐上她自帶的軟墊。夜寒悄聲道:「禪兒,你不怕人見嗎?」禪玉閉眼嬌道:「大家午睡的,遊山已是淡季,這地方偏僻,不是上山的正道,外人也少來的,要不,我才不早晚到這來呢。」夜寒嗅嗅她身體道:「禪兒,你身上真香。」禪玉道:「那是香火味兒。」夜寒道:「不是,還有你自己的體香。」禪玉羞道:「夜寒,以後再說這些話好不好?」夜寒笑道:「我聽你的。」說了又在她臉蛋上吻了一下,禪玉癡癡地看著前方歎道:「我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夜寒,就讓我們在一起吧,我也不再求什麼旁的了,唉」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又憂鬱起來。
夜寒因明日就要走的,便拉禪玉來見師太,師太正在房中靜坐,從禪玉紅燦的臉腮上便明白發生了什麼。師太見他們情緒尚未平復,道:「禪玉,師傅下午要在大殿禮佛的,晚齋後你們再來。」夜寒見狀又攜了禪玉的手出來。禪玉羞道:「夜寒,庵內你別這樣。」夜寒暗罵了自己一句,怎麼忘了分寸了。禪玉和夜寒庵內走了一遭,也未見禪覺她們的影子,有人告訴她,禪覺她們去草木房編籐籮去了。
路上禪玉給夜寒介紹禪覺她們的事,說禪覺也是極靈秀的一個,夜寒笑道:「只禪智名不如其人。」禪玉道:「你不要小看禪智,各人有各人的本領,她其實一身功夫,像你這樣的,十個,八個的使出渾身解數你也摸不著她的衣角。」夜寒奇道:「那她們爬山還說求我幫忙?」禪玉笑道:「她們逗你呢,在山間上上下下的,她們誰都不比你差。」夜寒擊頭道:「我還把自己當了大俠了,原來她們都是深藏不露的主,有幾個愛笑的,我還以為是童貞未泯,原來是大智若愚。」禪玉道:「你以為人家不知道你啊!只怕她們比我知道你還多些。」夜寒歎道:「只我還蒙在鼓裡。」
到了草木堂,果見禪覺,禪智,禪慧,禪明,禪空,禪悟,禪清,禪無八,九個尼禪四散坐了幹活計,她們見禪玉和夜寒來了,全都不奇。禪玉坐到禪覺身旁,幫了去幹,夜寒蹲到禪悟身旁道:「你們騙得我好苦。」禪悟笑道:「你已求了禪玉去,不要再動我們的心機。」夜寒道:「我多咋動心機啦?」禪明道:「別扯謊了,又寫詩又繡手絹的,想我們不知道,軒中鬼鬼祟祟那些個,想我們不知道。」夜寒好玄沒吐出口血來。禪智一旁道:「大壞種,你還問禪玉說我什麼了?」夜寒道:「是禪玉說你有一身好功夫,我奇的是怎麼看不出來。」禪智哼道:「虧你沒壞心,要不我早擰了你的頭下來。」夜寒道:「這還是尼庵嗎?」禪智道:「這是護法,笨蛋。」禪慧道:「欸,你聽著,我們和禪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已經一載有餘,已有了勝似俗世姐妹般的情誼,你可不要負她。」夜寒道:「原來你們說話也跟我沒什麼不同,只我怎麼才不算負她?」禪慧道:「禪玉是我們當中最靈氣的一個,師傅最鍾愛她。師傅和師伯們都說,吾門但得此女,仍百年幸事。」夜寒道:「什麼叫但得?」一旁禪覺瞄了夜寒一眼,道:「就是如果能得到。唉,師傅也說過,禪玉恰似她初入門時,塵念未斷,若再得幾年修行,或可消淡俗世煩憂,唉,總是壞在你手,可氣而又可憐!你這人聽著,就似禪玉上山後,許多山下俗事並未忘懷,此次和你成就姻緣,一生也不會將山上之事忘記,你要容忍她一,二,你若負她,我們知道她,也不會再回山上來,她會無顏見我們的,她難以逾越的劫數就在這了。」夜寒聽得明白,肅然道:「我記下,我會好好地陪伴她。」他不敢說愛字,怕人家不喜歡。禪覺自去幹活,不再理他。一時間,夜寒發現禪覺也是那麼的清秀可愛,並不在禪玉之下。
禪明一旁道:「你這人也聽著,別拿說給禪玉的話說給我們聽,我們是不會在意這些的,不要以為自己有幾分慧心的,其實濁氣熏天。」夜寒窘道:「我又哪惹了你了,這麼罵我?」禪明道:「你騙了禪玉去就是壞了我們的修行。」夜寒一時間明白她們原來也捨不得禪玉的,知他們定是要走的,才說這些無頭無腦的氣人話,心下釋然,道:「要不讓禪玉再呆些天,我過陣兒再來接她。」禪空一旁道:「我們這不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的地方,你們早去一天,我們早心靜一天。」夜寒聽了又是默然。
禪玉一直和禪覺她們說悄悄話,也不讓夜寒知道。夜寒無趣中進了草木房,收拾自己的東西,卻發現少了許多物件,看那景,絕不是狼叼去的樣,回身見禪悟站在門口,和他道:「你的東西被幾個淘氣的師妹弄去了,你可別告訴師傅,就當是送了我們。」夜寒道:「你留了嗎?」禪悟道:「誰留你的東西。」夜寒見自己也沒什麼好送,將身上戴的鋼筆取下遞過去道:「你若不嫌了髒俗,你就留下。」禪悟想了想,忽地笑道:「你得了禪玉,留下什麼也不虧的。你知她們為什麼留你的破物件?」夜寒奇道:「為什麼?」禪悟道:「為了和禪玉送我們的東西放在一處,這樣才完滿些。」夜寒歎道:「我越來越懂得你們,也越來越發現我懂得少了,唉,只我們身處兩界,不能長久相聚的。」夜寒說了也傷感。
忽聽禪覺外面道:「禪悟,我們回吧。」夜寒,禪悟出來,禪玉和夜寒道:「吃了晚齋你來我那,我們一同去見師傅。」說了和師姐妹們去了。禪覺幾個,再沒回頭看他一眼。
晚上,夜寒來到禪玉禪房,見她落落寡歡的,知是傷心離開禪覺她們,他便不和她說什麼無關的話。禪玉整理房間,好一陣兒才停下,拉了夜寒的手出了門,往師太的靜室來。
師太端正地坐在自己的禪床上,地上擺著兩把椅子,夜寒和禪玉無聲地坐下去。師太愛憐地看了禪玉道:「明早你隨他去吧,師傅會先通知你家裡的。」禪玉道:「師傅,你多保重。」只說了一句,她的淚水已經流下來了。師太道:「冰玉,接著把學業念完,以後工作用得著。師傅也想開了,以後你們能來,便來吧。」夜寒道:「師太,我逾理越情,還望你原諒,來此一次,我又覺醒悟了許多。」師太看他道:「多少人寶山空回,非因無緣,只因目短心邪,你雖未得禪法,卻也算修得俗塵一項福分。情理本非殊途,若得正果,還是要心智不懈的,你們同去,我只贈一言。」夜寒和禪玉一同抬頭去看師太的臉。師太道:「佛門無尊者,俗塵有上人。冰玉,你更要體悟這話,不要再入迷惘。」本是自己的話,別人回贈說出,夜寒更覺了奇妙。禪玉只點頭,淚水仍是流的,夜寒不忍,拉過她一隻手握在手中。師太合上眼,輕聲道:「你們去吧。」
禪玉,夜寒悄悄起身退出門外,手拉手回到禪玉的禪房,相擁而坐。夜,仍然是千百年來困頓不盡的夜;月,仍然是千萬年來明耀不息的月;風,仍然是那風;禪,也仍是那禪。
這邊的師太默默地坐著,兩行淚水流過了她蒼白失意的臉頰,隨即一切重又陷入沉寂和空冥中,那晶光慢慢消逝在夜空中,只留下兩縷淺淡的斑痕。師太捻珠的手兒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珠兒交到左手,右手拿握住左手的腕兒,半壓著手背。淚水不再流淌,可鮮血卻在她的心中奔湧,剎那間,生命之光重又在記憶中輝煌地一耀。
「南無阿彌陀佛。」師太輕誦了一聲佛號,化解了那正聚集起的可怖的欲妄,沉靜中,她又吟道:
欲兒不可妄,情思難再留。
低眉誦佛號,枯漫竟何由!
她的面色漸漸柔和平詳如處子般,似蘭的鼻息,沉寂如故。
禪玉和夜寒不知師太想些什麼,兩人靜坐了會兒,夜寒告辭出來,禪玉說她明早去草木房,兩人一起下山去。
早起,夜寒將無用之物全都棄下,只打了一個包背在身上,試好了又放下。禪玉依約而至,她仍一身禪裝,並未改顏,只手中多了兩個包裹。夜寒不問也不看,幫她將一個裝入自己的旅行袋中,另一個也捆綁結實。禪玉道:「關好門,我們走吧。」經過庵堂,晨鐘正響,夜寒停足靜聽了會兒,和禪玉道:「禪兒,不進去拜別嗎?」禪玉道:「你還要添亂嗎!佛門之中是無世俗人情禮儀的。我們走吧,我們昨天已告別過了,若想說話,永遠說不完的。」
一路無話,中午時分,二人下到山下旅店。吃罷了飯,坐車回到洛城,因有時間,夜寒給何愷打了電話,人家說事情還沒定,左近是這五,六天的事。晚上夜寒在招待所花錢給禪玉也開了一個房間。兩人放好東西又出去宵夜,走在街上,許多人回頭看他們,夜寒再不敢拉著禪玉的手,到了幾處飯店,都無素食,好容易找到一家,兩個人進去坐了。禪玉卻不出聲,抬頭遠望,又有淚流。夜寒見那方向正是山中庵堂的方向,他心中也理解,便隨手寫了些東西,禪玉被他強摁著手兒拿了看,見上寫道:
千番誓,百般怨,終離了香火緣。千種
情,萬分戀,不及真心一片帶笑言。縱得混
沌開天地,要變愛心難上難。伊人吶,
請拭淚,莫自憐。夜寒與汝朝夕伴,永生永
世共纏綿。
禪玉心下感動,提筆在下也和詩一首,詩曰:
嗚咽深山裡,今結生死戀。
天高厚地土,冰心再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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