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有幾十年安生……」青峰坐於牛車之上,反反覆覆琢磨著臨行前先天祖師的話,一份羞愧本是暗藏心底,但離了浮生山後,便漸漸浮現出來,他自付念頭通達殺伐果斷,但細細一回想,舊日裡也只是憑著一口怨氣掩去,實際上,自始自終,他也沒感激過任何人,。想來昊天兒和青陽真人可以算得,但最後這反手一巴掌就將他這一點心思全打滅了,至於霜兒,也只是獨獨的佔有慾,若說情感,倒未必真個有這份感激,更多的只是覺得她該是自己家的罷了。其餘關係更淺薄一些的,便不要提了。
「如今想來,我其實一直都被一股怨氣蒙了心眼,殺伐果斷什麼的,不過是遷怒罷了,舊時那般世道,果不是修行的好世道。」青峰搖搖頭,回首遙望那已經看不見的浮生山,忽然覺得時常在自家心頭掛念著的舊時一切,仿若一場夢幻泡影。
「不對,那幾百年人生怎麼可能是一場空!」青峰眉目一緊,又想起易宗山門那一場分別,又想起輪轉王處那沉重的一刀。他的心境已經反覆了很久很久,以至於心煩意亂架不住雲來這商隊裡用隱身法搭便車。
車行了半月有餘,再一次日昇時,青峰便看見了朝陽國燕平郡的城池,待得車隊入了城,青峰便自偷偷下了車,到一處小巷一轉,便走了出來,如今心情煩悶,他也不想再走,只想在這城中逛逛,消遣一番。
青峰自當年入了迷蹤谷後,便極少涉足世俗,雖曉得諸多風情,但也只是曉得,於這花花世界體驗卻是不多。
吃過兩個饅頭,逛了會兒市場,青峰便走到了一處道觀前,這世道無神佛,這道觀也不是燒香廟,乃是有道士居住的地方,羽士在凡俗行走便在這些地方落腳,蓋因這等道觀有地方官府縉紳捐資建造,修得十分舒適,求得便是有羽士肯來落腳,露幾手仙法,祛病授藥,以解不治之症,或有大災大患時求其出手庇佑,青峰便是想在此地歇息幾日,。
不過這道觀和青峰想得卻是差了許多,朱門迎風搖曳,欲斷不離,似墜還掛,滿地枯黃無人掃,一陣風來,漫亂一地,與聽來的道觀相比,差了不知多少。
青峰也是不拘小節,上去輕叩一記,大門應聲而落,這動靜卻是不必他敲第二下,他侍立一會兒,便出聲道:「可有人在?」
連問三聲,卻是無人應答,青峰大奇,他心境不好,本不欲動神念,但如今也不願浪費時間,便動了念頭一掃,卻在後院柴房裡發現個活人正呼呼大睡,其餘也不見個人物。
那人乃是個穿百家布的爛衣道士打扮的老頭,青峰念頭上下一掃,就知道這老頭只是個凡人,見狀正欲抽身離去,誰想那老頭,猛地一個翻身,忽然起身道:「大夢誰先覺?」
這時機委實巧合,青峰不由一愣,暗道:「莫非這老頭發現我了?」
那老頭打個哈欠,又念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我自知……唔……」念出上闋,他便似忘了詞,瞥見地頭上一半個咬過的燒雞,忽然哈哈一笑道:「柴房一夢醒,低頭見燒雞。」
言罷,便拾起燒雞啃了起來,青峰見狀,搖搖頭,想那方才不過巧合,便自走了,對這荒廢的地方,他也略有幾分好奇,略走了幾步,便問了個路人。
這一打聽,倒也將那老頭來歷打聽了清楚,那老頭來前,也有許多羽士居住,後來羽士們都陸陸續續離去,道觀便空了下來,城中百姓本還有些懼怕沒有羽士庇護的日子,但後來來了個老道,便把人心安定住了,可沒過多久,大家都發現這老道原是個騙子,根本不通法力,騙吃騙喝騙女色,將個道觀弄得烏煙瘴氣,。
官府想將他轟走,奈何這老頭也有幾分本事,每每被人架出道觀,半夜裡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回來,如此反覆幾次後,這老頭似也是被逼急了,一日夜黑風高,他挑著扁擔,尋了一處茅坑,來回挑了十幾擔大糞,弄的好端端一個道觀「糞發塗牆」污穢不堪,莫說羽士不願落腳,就是丁兵也不願入內,可是氣人。
這道觀便如此衰敗下來,官府另選別處立了一處道觀,可惜自從這「塗糞觀」出名後,也無羽士願意來此了,另一座道觀不久也廢了。
「這老賊倒也是可惡,詐人錢財,官府就不拿他麼?」青峰奇道。
那路人道:「那老賊也有幾分本事,每每捕快進去,便尋不見他人影,此人又是憊懶,有人近身,便將隨身帶著的狗屎包抹在身上,或拿來丟人,萬萬無人敢染這晦氣,這道觀院牆極多,也不合用弓弩傷他,逕直取他性命,又未免不仁,故是無人收拾他來。」
「果是個老潑皮。」青峰一點頭,便辭了這路人,又轉去那道觀。
他念頭一掃,便在前殿尋見那老頭,因為沒有座椅,便推翻了供台上的泥塑,自家坐在上頭吃雞。
青峰幾步躍入院中,大腳一踹,便將前殿破門踢開,那老頭受得一驚,手一抖,將個雞殼子跌落下來,滴溜溜滾到青峰腳下。
「你是何人?」那老頭一抹嘴,露出幾分奸猾之色,顫顫從泥塑座椅上立起,指著青峰。
青峰一笑,拱手道:「浮生山遊方道人是也,敢問這位老丈如何稱呼。」
那老頭眉目一轉,收了神色,呵呵笑道:「我,我是這方觀主。」
「敢問觀主可有道號?」青峰問道,。
「什麼倒號正號?」老頭露出幾分驚慌之色。
青峰笑道:「既然是觀主,自以道為號,該有個稱呼才是。」
「唔……我是,我是有個道號,對,對,我一時忘了。」那老頭眉左搖右晃,瞥見一石墩,便道:「我道號叫頑石。」
青峰神色猛然一變,厲聲道:「你個糞坑裡臭石,也敢自稱我輩道人?呵呵,我約莫是忘了告訴你,這世上除了幾位祖師,尋常人士可是沒有道號這一說的,你哪裡來的道號?」舊時道號隨意都有人取,但這世道道號除了承蒙師受外,卻是不能自稱自取,那頂多是個別號,卻不能自稱道號,有道統者方有道號,各派有各派的規矩,似先天派,若不入精丹便不能得道號,是以王奕這身份也無道號。
老頭見事敗,急忙往偏殿逃去,青峰伸手一捻,引了一道法力,隨手一拋,便去攝那老頭,可那老頭見青峰伸手一甩,似是丟出無形無色的一件東西,頓時活得仿若個猿猴般上縱下跳,竟叫他一場胡鬧,逃得青峰這一道法力去。
青峰近日心情不好,見一招拿不住這老潑皮,便也起了促狹之心,不急著以大|法力拿他,只使了個輕身法,不遠不近地追著這老頭。
這老頭對道觀瞭若指掌,一入偏殿大門,往泥塑身後一躲,便從一塊破遮簾下翻入一條密道之中,這密道不長,就隔了一間房,他卻從另一間房的木櫃下翻了出來。
青峰念頭輕易便尋見了人,自也不叫他逃得痛快,那老匹夫剛爬出偏殿隔壁的房子,便見青峰站在院裡衝他笑,這一笑略帶幾分陰寒,嚇得這老頭跌坐下來,但他反應不滿,屁股一落地,便手腳並用,如老狗般往側門衝去。
側門過去便是東廂房,那老頭使出渾身解數,從這屋鑽那屋又從樑上反跳回來,甚至解了褲腰帶丟在一處大門外,以迷惑青峰,但青峰念頭追著他可是分毫不松,自是掌握自在,根本不中他計,。
二人鬥了大半個時辰,那老滑頭終於是體力不支,爬回柴房,見得青峰踹開柴房進來,不由指著青峰罵道:「恁得和我老頭子過不去,你尋我開心不是?」
青峰哈哈笑道:「你在這廂白吃白住,壞我道門名頭,略施小懲,算得什麼。」
那老頭一愣,竟露出幾分大喜之色道:「你是神仙?你真個是神仙?」
「怎麼,我這般手段你便覺是神仙了麼?」青峰見他面帶喜色,也猜出些事來。
那老頭猛然磕頭道:「神仙在上,請收了老頭做徒弟吧。」
青峰搖頭道:「你年過半百,頂多養身延年,修長生道是修不得了。」
那老頭道:「常聽人說,有什麼吃藥飛天的故事,您老賜我一枚丹藥不成麼?」
青峰聞言哭笑不得,這倒是正宗潑皮本色,他搖頭道:「長生多苦難,你求長生何用?」
那老頭笑道:「能長生,懂法術,吃盡天下美食,賞盡天下風光,美女如雲金箔如雨,怎算得苦難?我強留在此,便是為求見仙人一面,求得長生啊!」
青峰道:「長生得打坐,得休行,十停裡九停半都是枯燥乏味之事,剩餘那半停也要與人爭大道,爭天命,爭奪不止,哪裡來的逍遙?」
那老頭大笑道:「真這麼苦,你還求什麼長生?不如把你這長生大道讓給我。」
這一問,卻是陰差陽錯問進青峰心裡去了,這長生大道,真個是自家所求麼?想來,年少時是有些懵懂,後來便捲進諸多大事之中,歷來修行,其實只是覺得該如此做,究其原因,卻是不知為何要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