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上身的校服彷彿是雨打芭蕉般被割得千瘡百孔,從右肩到腹部滿佈的沙粒嵌在他的胸膛上,嵌得那樣地深!就像一把風沙鑄成的大砍刀燒紅了,在他身上烙出了一條粗黑的印跡。
蘇威爾的手顫抖著掀開安東尼身上支離的衣服碎片,看著那血肉模糊的胸膛,心底溢出恐慌的泡沫。他不知道,還有多少隊友被暴風裹住,慘遭了這樣的命運;或者更不幸,死在神聖同盟那些狗娘養的騎士的劍下。
手上觸感不是人的體溫,而是深夜沙漠一般冰寒。「安東尼!安東尼!」蘇威爾咬著牙喊叫,冰寒的軀體毫無反應。
蘇威爾閉上雙眼,彷彿看見生命的火焰正向黑暗中淪陷,一切知覺都統統化為烏有。這種體驗他並不陌生,他曾經好幾次跨過死亡之門。「垂死」乃是人生的核心機密。邁進死亡之門,便已啞然失語,沒有多少人有機會把自己垂死的經歷告訴一個證人。而蘇威爾恰巧是為數不多的,深知垂死秘密的一個。
人向死消失之時,生與死的界限就像紙一樣薄。當被解脫了生命的束縛,死亡在門的另一邊溫柔呼喚,於是疲憊的靈魂淪陷了。那個時候,人已經喪失了自我支配能力,他的感官相繼失靈而歸於寂滅,所有的自我掙扎都隨著知覺的消失而消失。自己的一絲魂靈要在毫無知覺中,擺脫重力一般慣性的拖墜,從死亡隧道中回到現實,就像是一支離弦的箭要倒退回到弓弦上那樣,不可思議。
在這種時候,只有意志,個人的生命意志比什麼靈丹妙藥都要重要!
蘇威爾之所以會知道這個秘密,是因為他成功地從死亡之手中逃離過,而且,不止一次。
他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被刺之後埋在沙中,他對餘生隊友的擔心,是如何強橫地超越了寧靜死亡的誘惑,說服自己回來的,回到這個世界來盡他未盡的責任。現在的他,同樣也決不會放棄。
火柴燃盡了短短的桿兒,熄滅了。蘇威爾咬著牙,挺身背起安東尼往先前發現的出口走去。剛走到那兒,他就聽到「叮咚」作響的流水聲。他愣了愣,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很疼,這不是在做夢。居然,在這座火熱的沙漠之下,隱藏著叮咚流淌的地下水脈。
蘇威爾踉蹌著向前面跑去。「嘩啦嘩啦」他的腳下踢起了水花,泉水漸漸升高到腿肚的高度。冰涼的泉水如同情人般撫摸著他的肌膚,激起溫潤的觸感。蘇威爾木立了片刻,突然撕開安東尼胸前的衣襟,掬起一?涼水潑在他的傷口之上!
「啊~~~~~~~~~~!」
這錐心刺骨地疼痛激起了安東尼的反應,一聲痛號讓他飄散的魂靈重又歸來。他牙縫裡絲絲地冒著涼氣,緩緩撐開沉重的眼皮,只聽得有人似遠還近的驚呼聲,「安…安東尼,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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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緩緩地調整焦距,想對準聲音的來源,可眼前卻依舊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誰?你…是誰?我的眼睛…眼睛怎麼了?」
「是我!我是蘇威爾。別急,你的眼睛沒事,只是這裡沒有光線而已。」
「蘇…威…爾?」
「是,是我!安東尼,你還好嗎?哈哈,我就知道,你這壞小子,怎麼可能那麼容易死掉的!」
「是啊,我不會輕易死掉的。不過,蘇威爾,你…你的命也很長啊!」
「那當然啦!咱們不是說好了,要一起走出這見鬼的沙漠嗎?」
「你的紫電魔弓應該也沒事吧?」
蘇威爾拍了拍肩膀上的弓臂,「嗯,還好。多虧有它。」
安東尼咳嗽了兩聲,「對不起,蘇…威爾,能給我弄點水喝麼?」
「好啊!這兒再方便沒有啦。你等著。」他將安東尼放在泉水的岸邊,彎下腰捧了一大捧水,正要直起身來,忽聽得身後風聲驟起,連忙身子往下一矮。只聽得「撲通」一聲,一個身影從他的頭頂飛躍而過,摔入水中。
「咳咳」那身影在及膝的泉水中翻滾著,彷彿正在承受著莫大的痛苦!蘇威爾這才反應過來,那是安東尼!!
他跨出一步,想要上前扶起安東尼,卻又猛然止住腳步。純黑的眼睛由惘惑轉為警惕,直直盯著聲音傳來的黑暗處。沉默像弓弦般漸漸絞緊,一觸即發,他卻似乎缺乏勇氣去打破。
然而,有一個問題究竟是逃避不了。
蘇威爾倒退了一小步,摸到水邊的魔法劍,「安東尼?你剛才是想做什麼?」
「哈哈哈,你不是明白了嗎?我當然是要殺了你!」
「你要殺我?為…為什麼?我們是隊友呀!現在正應該……」
「誰是你的隊友!?我根本不是你們蘭西帝國的人。我是神聖同盟的玫瑰騎士!」
「你,神聖同盟的……玫瑰騎士?」蘇威爾週身的氣息由迷茫一變為蕭瑟,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安東尼所處的那一塊黑色區域。
神聖同盟對蘭西帝國有所圖謀,蘇威爾略有所知;可說起「玫瑰騎士」,那可是與他自身有著深刻的恩怨情仇!米達倫與雷諾斯聯手攻擊漢尼拔,害得大哥吐血的場景他還歷歷在目;之後,他自己也受到那兩人的攻擊,如果不是被阿瑟所救,只怕早已不在人世!
他當然猜測不到,那兩人本是假借「玫瑰」之名行事,而眼前這個倒是貨真價實的。
「不錯,我受命接近你,本就是為了伺機奪取你的紫電魔弓。當然,如果有機會的話,殺了你!既然我失敗了,沒什麼,一死而已。你下手吧。」
「那是當然,我豈會跟你們這群狗崽子客氣?」蘇威爾銀牙緊咬,狠狠地想到,這小子,他,他騙得我好苦!難道說,這次沙漠裡的突然遇伏,也是他耍的花招?蘇威爾一步一步向黑暗中的安東尼走過去,手執的劍隨著心潮澎湃起伏不平。他心一橫,穩住劍尖指向坐倒的安東尼咽喉之處,「你給我去死吧!」
他努力睜大瞳孔,想要看見對方臨死前驚慌失措的表情。當然,黑暗中他什麼也看不見。雖然他什麼也沒看見,可奇怪的是,他的腦海中卻突如其來地閃現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那是什麼?是那條蛇面對怪鳥時的眼睛。那個生靈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眼睛裡依然燃燒著不屈的火光。
「啊!可惡!」蘇威爾惱恨地一甩手,劍被狠狠地插在泉水中,許是撞在了堅硬的石頭上,「叮」地一聲折斷了劍尖。
「不敢下手殺人嗎?懦夫。」比泉水更冰凍的語句就像一根針似地刺得蘇威爾跳了起來!
蘇威爾怒急反笑,「哦?安東尼,你我認識也不只一天了,你明知我厭惡聽到這個詞,想是要激我出手?」
「就算是吧。反正我任務失敗,非死不可。死在你的手中,正好成全我的烈士之名。」
他這樣說,是真的想激我殺他,還是想激我不要殺他?蘇威爾雙手杵著劍,心念急轉,難下決斷。
他的右手下意識地緊緊攔住左手,拚命壓抑著那隻手想去扶起安東尼的願望。而他的左手也捏著右手,堅決地阻撓它將手中的劍刺下去。
他,被自己將了一軍。
他的理智確實明白,同敵人交戰是你死我活的。他也不是沒殺過人,戰鬥之中決不手軟。眼前這個人不僅是敵人,而且是善於隱藏的最最兇惡狡猾的敵人。對於這樣的人,應該殺無赦!
可是他的心,卻否決這樣的提議。同校並且同窗,山高水遠一路跋涉至此,早已在心裡當做是自己的隊友。拂曉時分,從宿營地出發時還在一塊笑鬧的同伴;而現在,卻坐在自己的面前,毫無還手之力地,等待著自己一劍將他交給死神。不,他的心絕不容許他親手染上隊友的鮮血。
蘇威爾手撫著額頭,輕輕地吁了一口氣,輕得他自己都察覺不到。
一個人,一旦與敵人有了感情,就麻煩了。這個念頭一瞬間閃過他的思緒。
接著,耳邊又迴響起托尼在說『農夫與蛇』時的聲音:蛇是世界上最沒良心的動物,如果你去救它,說不定它會反咬你一口。安東尼,你究竟是一條怎樣的「蛇」?生命的鬥士,抑或是,冷血的毒物?
「安東尼,在你死前,我要問你最後一件事。」
「說來聽聽。不過,別指望能從我這兒得到什麼有價值的情報。」
「我倒是想問點別的。」
「比方說?」
「比方說,你為什麼,願意對你的國家以死效忠?」
「國家?哈哈哈哈,這地上都是天父的國度,又哪有什麼國家之分?我效忠的只有教皇。」
「那麼,難道你的教皇就這樣值得你為之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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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威爾沒有即刻得到對方的反應。過了一會,他聽到黑暗中安東尼歎了一口氣,「算了,我不想跟你說這個。你這種沒有信仰的人問出的愚蠢問題我無能回答。」
蘇威爾揚起一邊的眉毛,冷笑著將手中的劍倒轉,遞了過去,「這劍尖雖已折斷,但劍鋒還完好無損,你,自裁吧。」
他感覺到對方在笑,皺眉道,「臨死之前,還有什麼可笑?」
「我是笑自己以往太看重你們了。如果蘭西帝國的軍隊裡都充斥著像你這種優柔寡斷、缺乏信仰的白癡的話,我們金色黎明教會的勝利將指日可待。」
安東尼將劍接在手中,雙手緊握劍柄,喊一聲,「我父教皇陛下,孩兒就此永別了!」他咬緊牙關,抬起手用力往自己的頸項上一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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