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桃花坊。
侯進軍微微弓著身子,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儘管春風和煦,陽光明媚,他的額頭上不合時宜的冒出一層晶瑩剔透的汗珠,偶爾有豆大的汗珠滾下來,麻麻的,癢癢的,及其難受,他只是蹙起眉頭,謹慎的弓著身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這是一顆心有餘悸而忐忑不安的心,這些餘悸與不安來源於眼前人兒的沉默,還有心中的恐懼。只是,他沒有後悔,怡香院已砸,若曦姑娘一去,木已成舟,孰對孰錯,這些已經容不得他後悔。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然而等的時間長了,心中自信與底氣隨著時間漸漸消失。
良久,步輕眉端起茶杯,淺飲小酌一口,隨口問道:「後來呢?」
侯進軍忽然抬起眼簾,遙望著路盡隱香處,追憶道:「有人要卸磨殺驢,那婦人自然不會束手就擒,急忙喚人取來契約向少爺示好妥協,少爺自然當仁不讓,眨眼功夫不費分文為怡香院花魁贖身……。」
說到這裡,侯進軍順過目光瞟了一眼神色平靜的步輕眉,抿了抿嘴唇,艱難的嚥了一口吐沫,小心翼翼道:「少爺又從懷中摸出一張房契,飛揚跋扈道,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大王賜於我的房契,今天我將這張房契贈與若曦姑娘,從現在開始,她就是我的人了,如果還有人敢對若溪姑娘有二心,我定取其項上人頭……。」
「啪……。」
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聲脆響,侯進軍乍聞此聲,激靈靈打個寒顫,在看那張堅硬的石桌,龜裂的石文如老樹盤根般縱橫交錯,步輕眉猶不解氣,憤聲喝罵,「沒用的東西,竟然敢拿著我家的東西明目張膽的去取悅一位青樓女子,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儘是些無情無義的宵小之輩。我……,我……。」步輕眉攥著拳頭,咬牙切齒,滿臉怨氣,活脫脫一個吃不到葡萄的怨婦。
步輕眉的失態,侯進軍後怕之餘,心中釋然。女人始終是女人,高貴還是下賤,總有那麼一個男人能讓她做回一個正常的女人。反之,男人也一樣。這是每個人的宿命,不可逆轉的命運。
「小姐息怒,以少爺的眼光,怎麼會看上一位久經風塵的女子。進軍之見,他這麼做,自然有他的用意,只是我們不明白罷了。」侯進軍在一旁好言相勸,為步留香,也為自己。
大約覺察到自己的失態,步輕眉強壓心中的躁動,冷靜思考一番,覺得有幾分道理可言,當下冷冷一哼,「你還敢為他狡辯,我們苦心經營的怡香院毀於一旦,你不加阻止,反倒助紂為虐,罪可致死。」
「進軍知罪……。」
侯進軍誠惶誠恐拱手施禮,而後振振有辭道:「少爺之智慧,令進軍歎服。上官將軍慫恿小人痛砸怡香院之時,進軍猶有二心,只是當見少爺面對德高望重的上官將軍坦然自若,寥寥一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能為此等氣魄的人效犬馬之勞,進軍死而無憾。」
「進軍對小姐忠心耿耿,若能將少爺留與瑯嬛,留在小姐身邊,為小姐所用,砸一個怡香院不成,進軍願意砸第二第三個怡香院……。」這一刻,侯進軍似乎被某種力量支撐著,挺直了腰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步輕眉。
步輕眉有些詫異,眼前這個精明的男人的變化令她大吃一驚,這還是那個唯唯諾諾的男人嗎?那個嬉皮笑臉的男人到底有什麼魅力,在短短的時間內竟然影響並改變一個人,這種人不可謂不怕。步輕眉甩去繁雜的思緒,輕輕歎口氣,「罷了,怡香院被毀,我們還可以在建一座怡香院,花魁走了,我們還可以在塑造一個花魁。」
聽聞此話,侯進軍苦苦一笑道:「小姐,少爺臨行之時擱下一句話,若要他出得心中惡氣,怡香院必須重修,讓他在砸一次。」
步輕眉愕然,續兒道:「你去吧。」
侯進軍擦著額頭上的汗水,邁著有些發虛的腳步,心中慶幸,身後傳來一聲嬌罵,「臭男人……。」
偷偷回過頭,一張傾城笑靨在夕陽裡分外動人。侯進軍搖了搖頭,嘿嘿一笑,邁開大步,消失在桃花飛舞裡。
……
……
瑯嬛閣樓林立處,一座廢棄有一段的時間的宅院裡,傳來陣陣的歡笑聲,過往的行人一個個伸頭探腦往裡張望,議論紛紛。他們都知道,能住進這座府邸的人,絕非泛泛之輩。
高大的門口掛著一張嶄新的門牌,奇怪的是上面空無一物,不知道是何人的府邸。當他們看到粉面含春的若曦姑娘在門口施施然福身,口稱以後是鄰居了,多多關照之類的話語時,一個個敬若神明,原來這棟宅院就是那位只聞其名為謀其面,為一位青樓女子一擲千金名震瑯嬛的留香大人的宅院。哦,不對,以前是,現在不是了,至於以後會怎麼樣,沒人知道。
步留香站在大廳裡,摸著嶄新的傢俱,望著顏色晃眼的窗簾,心中一陣溫暖。半天的時間將一棟廢棄已久的宅院煥然一新,這多虧了上官子恆與侯進軍的相助,特別是上光子恆,出錢出人,臨走之時特意留下幾名家丁與丫鬟,他為步留香已經做到仁至義盡的份上。是不是上官雲背後指示這些事,步留香懶得理會,他只是抱著一顆感恩的心享受別人的恩惠,因為他知道,這些他會加倍還給他們。
感慨萬千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了,又有丫鬟來喚,姑娘請他去用餐。
若曦姑娘站在通明的燈光裡,一身素衣依然遮不住一段天然的風情,粉面含春,眼角眉梢流淌著一股幸福,燈火似乎被這股幸福感染,歡快的雀躍著。步留香看到這情形,腳步忽然沉重下來,重逾千金。
「坐……。」
步留香語氣平靜道,只有他的知道此刻自己的心情壞到極點。
若曦姑娘儀態萬千一福身,等步留香坐下,她才安靜的坐在對面,從他進屋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自從懂事起,她一直自怨自己命苦,曾經幻想這有一天一位身披這五綵衣服腳踏著七色雲彩的人將她拯救與水火之中,然而混跡風塵幾年,見到的儘是些薄情寡義酒色之徒,於是心就死了。尋思著先苟活幾年,等著自己容顏衰退之時,覓一方上好風水,一顆歪脖樹,一丈白綾,自掛東南枝,斷一場辛酸。
然而,在自己心灰意冷之時,遇見他,他像一把絕世長江,一壺千年好酒,一起絕塵般迅速擠進她的心扉,然後落地生根,發芽開花。雖然她知道自己的念頭很荒唐,很奢侈,她依然不能自己,落落寂寥下獨自浮想翩翩,飲鴆止渴。直到此刻,她依然不相信這是真的,他真的將自己贖身了?坐在她對面的那個人真的不是自己的浮想嗎?使勁的掐了掐大腿,很痛,很痛,有氤氳的水汽在眼眸中迅速瀰漫。
若曦姑娘直愣愣的看著步留香,淚水不爭氣的從眼眶滾下來,她不敢眨眼,怕眨眼的瞬間,這一切從她的眼前,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如果這是一場夢,她願意做個睡美人,一睡千年不復醒。
步留香低著頭,目光閃爍,半晌忽然抬起頭,剛想說些什麼,卻瞧見那張帶著淚痕的臉龐,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這樣哭,無聲無息,只是瞪著眼睛,任憑淚水嘩啦啦的往外淌。步留香的心忽然柔軟了,像一灘水,肆無忌憚的四下蔓延。
「小女子失態了,公子見諒。」若曦姑娘急忙用袖子抹去腮邊的淚水,微現羞澀道:「這是小女子第一次為一個人做菜,公子嘗嘗,如果不合口味,小女子重做,直到公子滿意為止。」
只有若曦姑娘知道,她沉侵廚道十餘載,每次做玩菜之後,望著滿桌豐盛發呆,從不曾動筷子,而後悉數倒掉。她在等,等哪一天那麼一個人,與她共進晚餐,一起吃她做的菜,這一等就是十年。
步留香也不說話,抄起筷子,夾了滿滿一筷子,放進口中細細品嚐一番,不由得心中讚歎,比起上官婉約那個小娘們做的何止好吃十倍,朝神情緊張的若曦姑娘豎個大拇指,稱讚道:「菜如其人,不光好看,還好吃。」
一語雙關,說著無意,聽著有心,不知道怎麼的,久經風塵洗禮的若曦姑娘忽然就臉紅,紅霞堆積在素顏上,一團錦簇,硬生生晃出步留香三分醉意。同處一室,一個是乾柴,一個是烈火,步留香怕把他們兩個燒糊了,於是乎,不做解釋,只是咧著嘴巴一陣傻笑。
「有酒嗎?」笑罷,步留香問道。
「有……,我珍藏數年的好酒,正愁沒人喝呢。」若曦姑娘也不喚丫鬟,親自去取酒。
步留香望著那道我見猶憐的窈窕背影,長歎一聲,有些事他不能不做,有些話他不得不說,然而面對這樣一位孤苦無依飽經辛酸的女子,沒酒沒醉那些話他終究說不出口。
步留香聳動著肩膀,一陣無力的苦笑,想不到自己也有這麼一天,靠酒說話的慫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