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克斯在經過莉莉時,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維爾德格緊隨在後,如法炮製,唯一與亞歷克斯不同的是,他用的力氣大得多,莉莉蓬鬆的黑被他弄得就像是經過了一場最為惡劣的沙塵暴——他們什麼也沒有說,但莉莉緊繃著的肩膀陡然放鬆了下來。
男人們走進了帳篷,西蘭的王儲和他的客人們盤腿坐在幼駝羊皮毛製成的精美地毯上,**被焚燒,參雜著蜂mi與棗椰粉的紅茶被端上來……人們把自己攜帶的槍支擺放在帳篷的一角。
「以真主的名義,感謝您對我的幫助。」西蘭的王儲虛弱地說道,並且保證,因為他們的友誼,那兩個被自己起伏不定的病況無辜牽累的醫生必將安全地被釋放——他還向亞歷克斯介紹了那些坐在他身邊的年輕男人——都是他的兒子,侄兒,包括外交大臣。其中一個,也就是迎接他們的人,他的名字是埃米爾.薩特.達比.艾卜.扎法爾.艾哈邁德.伊本.葉哈雅,一個有著特定含義的兀長名字,埃米爾是王子,親王,酋長的意思,一般前綴在名字前面,而第一節的薩特則代表著堅定或說固執,後面的一長串名字源於他的祖先,最後一個才是姓氏——這個沒有蓄留鬍鬚的年輕人全神貫注地看了亞歷克斯好一會。
亞歷克斯記得在費力為自己整理的近二十年各國大事記中有看到過這個名字,雖然與之有關的信息只有寥寥數百個字,其中還被西蘭人獨有的,其長無比的名字佔據了大半——但巫妖總是習慣將任何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訊息儲存在大腦的某個角落以備不時之需——不死者記得那數百字簡單地描述了一個相當悲慘的倫理故事,這一點在隨後與莉莉的交談中獲得了確認。
「薩特.莫爾斯,一個自由撰稿者。」莉莉說,她仍然穿著寬大的黑袍,帶著面紗——不這樣的話她會被西蘭男性視為可以輕慢褻瀆的對象——她和亞歷克斯坐在距離湖邊不遠的地方談話,每個人都能看到他們,兩人保持著即便伸出手臂也不能在第一時間觸摸到對方的距離說話,以免刺激到西蘭人過於敏感的神經,雖然對他們來說,一個未婚的姑娘直接與一個非直系血親的男人說話也並不是什麼好事——但莉莉和亞歷克斯畢竟都不是信仰真主的本地人。
莉莉向亞歷克斯簡單地敘.述了前面生過的事情,流暢,有條理,只是最後變得有點結巴:「……我不能看著一個人就在我的面前死去,在我有拯救他的力量時——但我可以保證,絕對沒有一個人看見我做了什麼,或者瞭解之前他受了多重的傷,沒人能夠為他作證,就算他把這件事情記述下來,表出去……呃,我想,也不會有人相信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末了幾個音節幾乎在咽喉中就即告湮滅了,如果不是不死者的卓越聽力,根本無法聽見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亞歷克斯曾經要求過,盡量不要.暴1ou自己所擁有的力量——莉莉一直很聽話,即便有所必要,她也一定會選擇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方法,地點時間……但在那個時候……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莽撞地伸出手去——也許是死的人已經夠多了。
「沒關係。」亞歷克斯將手肘撐在.盤坐的雙腿膝蓋上,一隻手托著下巴,細長漂亮的手指遮擋著他沉靜的面孔:「也許是我的建議太過模糊了,莉莉,」他用一個法師的聲音說道,:「我只是需要你小心,謹慎,以正確的力量使用這個力量——並不是說讓你壓抑自己的本能……是的,這正是你的本能,每一個法師,每一個身體裡有這種不屬於普通人的力量的非人,都會有著將這份力量使用出去的本能,就像一個有著眼睛的人會去看,有著耳朵的人會去聽,有著鼻子的人會去嗅一樣……沒什麼可緊張的,」亞歷克斯指了指自己的鎖骨中央:「你要記得,你隨時都能尋求我的幫助。」
莉莉吐出一口長長的氣,黑色的輕薄面料隨著她.的動作鼓起一個很小的弧度,她抓住了掩藏在衣襟下的那個墜子,那是一顆晶瑩剔透的橄欖石,只要她說出亞歷克斯的名字並捏碎它就可以來到亞歷克斯身邊(註釋1),無論何時何地。
「但我真的沒有想到薩特.莫爾斯會是西蘭王儲的.兒子——一個真正的沙漠王子。」安下心來的莉莉出久違的傻笑,:「還有……呃,你肯定想不到,他向我求婚——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我直接見到王儲——當然,」亞歷克斯看見嫣紅的色彩幾乎蔓延到了她的眼角:「我拒絕了,所以他送了我一份禮物,在所有人面前,宣佈我是他的妹妹,才把我帶了進來,我還沒來得及見到王儲——抱歉……剛才,我有點緊張……」
「沒關係。」亞歷克斯第二次說,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事情——被打斷一下並沒有什麼很大的關係,不過她的自信似乎還需要好好培養一下——對於一個法師來說:「只要你沒忘記每天記憶的法術,對此沒有防備與預估的人類很難傷害到你。」
「不過……」不死者想.了一下,補充道:「在西蘭的話,行事要更加謹慎小心一點——這個國家的民眾似乎還是相信妖魔的存在的,如果在施法之中,之後被人抓住的話,大概會連個辯解機會也沒有的立刻被處於極刑吧……西蘭人大概不喜歡用火刑架處死女巫,但很喜歡斬與石刑……。」他開始詳細介紹這兩種刑罰。
「……」莉莉……
***
「你在看什麼,我的兒子?」西蘭的王儲走出帳篷,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失而復得的兒子凝望著那一對年輕的男女。
看上去,他們相談甚歡。
「來吧,我的兒子。」王儲疲倦地說道,雖然他與亞歷克斯有著相似的身份,但他的年齡卻已經足以成為亞歷克斯的父親,而毒品的折磨加重了他的衰弱與老邁:「陪你的老父親在外面走一走,我們談一談你以前的生活,我的兒子,你離開了我,整整十二年,連一封信,一個電話也沒有,我真應該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拿鞭子來抽打你,就像抽打那些從母馬身邊逃走的馬駒一樣。」
薩特站了起來,他的眼睛中起初還有點愧疚,但在聽到最後一句時,他的臉色變得非常可怕:「沒有母馬,沒有母馬……你們殺死了她,就在這個綠洲上,難道你忘記了嗎?」
王儲嚴厲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直到他沉默著伸過手臂來,中年,但看上去即將邁入老年的王儲在他的扶持下緩步前行:「接受這件事情吧,如果不能接受,就遺忘它吧——這是真主的旨意,是先知的指示,願他安息——正因為如此,我們深愛的家園才能夠依然存在,我們的光榮才能夠得到持續與弘揚。我們傾聽真主的旨意,我們服從他,因為我們什麼也不是,在偉大的真主面前,我們只是卑微的、無力的造物。而真主說過什麼?我問你們!真主說過什麼?真主說,對每種罪行,都應量刑,給予恰如其分的懲罰。這不是長老說的,也不是我說的,也不是我的兄弟說的,甚至不是任何一個塵世間的人所說的。這是真主說的!」
他嚴肅地向灼熱的太陽伸出右手,骨節清晰的手指指向天空,而他一直看著他的兒子,薩特只是譏笑般地閉上了嘴巴,什麼也不說,眼神中充滿了憎恨與憤怒。
「我只能這麼做,薩特——對於通姦者,對於這些褻瀆了婚姻的神聖的人,那些往真主的臉上吐口水,往他的房間丟擲石頭的人,我們只能這麼做,只能將石頭擲還在他們身上!」王儲的聲音嘶啞而低沉,西蘭語言中特有的噴音讓他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射出去的子彈——他收回指向天空的手,緊緊地抓住了薩特的手,他似乎比自己的兒子更加的憤怒:「而你卻為了一個罪人,與她早應接受的懲罰而怨恨我,離開我,離開你的兄弟,離開你的國家與真主,甚至拋棄了你父親給你的姓氏。這是一個西蘭人應該做的嗎?」
「那麼你們所做的就是應該的嗎?我的母親背棄了您們的婚姻,逃到一個你們無法對抗的異國,你們沒有辦法抓她回來,所以你們就讓她的小兒子,也就是我,給她寫信,給她打電話,欺騙她自己正處於無可救藥的重病中,用母親對孩子的愛脅迫她,用孩子對母親的愛誘惑她,直到她就像是一頭愚蠢的駝羊那樣一頭撞進你們埋伏著劊子手的帳篷——你們告訴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真主的旨意,為了先知的榮光,為了讓一個失職的母親回到自己的孩子身邊,永不離開——唉,我竟然相信了你們的話!我是殺死了自己母親的兇手!」
薩特不去看老人的面孔,半強迫地將他帶到一個被石榴樹包圍的空地上。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王儲壓低了聲音叫喊道:「從這裡走開!」
「為什麼要走開呢?」薩特喃喃道,:「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很奇怪為什麼母親和我的姐妹們為什麼從來不用這裡的石榴製作脂粉,我的叔叔與兄弟也從不在上面摘石榴來解渴。明明它們是那樣的鮮紅,那樣的多汁……那樣的香甜……啊,直到那天我才明白,它們的鮮紅,多汁,香甜都是因為吸吮了罪人的血。」他看著地面,鉑金色的沙地乾乾淨淨,看不見一絲污穢。
他記得,母親被男人們從自己的身邊拖開,她一路尖叫,而自己跟隨著這樣的尖叫拚命地奔跑,赤著的腳下踩著母親掙扎中扯下的碎葉斷枝——這片空地上有著原先就挖好的洞,一共四個人,他們把年輕女性的身軀塞進那個洞裡,那個洞很深,她進去後只有胸部以上1ou在外面,手臂被束縛在身體兩側,完成這個任務後,人們退後,讓這個罪人一個人孤零零地突出在這個空地上……長老率先扔出了第一塊石頭,然後是他的祖父,父親,接著是他的叔叔——血肉模糊的母親出的尖叫他終此一生也難以忘記,因為自此之後,他每天夜裡都能聽到好幾次……成年後,他迫不及待地逃離了這個地方,逃到了西大6聯邦,在能夠養活自己之後,他與西蘭斷絕了所有聯繫,甚至改變了自己的姓氏。
「所以我願意伸開雙手歡迎你的歸來——我的逆子,我也願意補償你。」王儲口氣堅決地說道:「我可以說服長老允許你娶一個非西蘭王室血脈的妻子——作為你的第二妻子,你的第一妻子應該是你的表妹,這件事情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確定下來了,不過作為一個父親,我還是要警告你,這樣的姑娘並不適合西蘭,她或許會令你痛苦終生。」
「就像我的母親給您留下的?」薩特暴躁地反問道。
王儲看上去就像被自己的兒子突然捅了一刀——在心窩上,但出乎薩特意料的,他答道:「是的。」
所以我才不希望你走上和我一樣的道路。
父子兩人之間陷入了可怕的沉默,這種沉默幾乎可以將他們活活窒息而死——如果它沒有被一聲高亢的喊叫打破的話。
「起來祈禱,起來拖!真主偉大!我承認,真主之外,再無神靈!」祈禱報時人喊叫道,太陽在身下投下的影子已經縮短了一半,正是今天第二次禱告的時間了。
王儲即刻掙拖了兒子的手臂,面向太陽升起的方向虔誠的跪下,開始念誦**——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兒子只是後退了一步,將自己隱藏在樹林的陰影中。
在母親死亡的那一天,他就不斷地向真主禱告,祈求母親能夠復活過來——真主從沒有回答過他——來到西大6聯邦後,他才知道自己過去是多麼的愚蠢:神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只是被那些貪婪的凡人偽造出來騙取人們財物與勞力,身體與思想的東西;長老只是些自欺欺人的混蛋,除了用拇指數念珠,背誦那本根本就看不懂的經書,受人尊敬,膜拜,供養……他們什麼也不會……他們早應該和那些腐朽的經書與神一起被丟進世上最為污穢的坑洞裡永遠埋葬。
如果那樣的話,嚴苛的宗教法律也必將被真正智慧的人們所拋棄,廢止,他的母親也不必死去……他依然可以享受母親溫暖的懷抱,而不是在手上沾上她的血。
他在西大6聯邦幾近忘我地進修生物,歷史,物理,化學——為的就是能有朝一日讓西蘭人張開眼睛,好好地看看這個世界——這個根本不存在神的世界!
薩特的視線轉向營地中另兩個沒有匍匐在地祈禱的兩個人——撒丁的王儲,還有莉莉——他曾經極度敵視與輕蔑後者,在他所得到的一些非公開的資料裡,記載著她是一個擁有非人力量的存在。薩特認為她也只是個借助著人類的愚昧與無知謀求個人利益的神棍,就像西蘭的宗教長老與西大6聯邦層出不窮的「靈媒」或者「自然能力」者,但在飛機上的事情讓他看到了一個真實的莉莉——美麗,聰慧,善良,果斷,擁有一個男性也難以企及的勇氣。
她或許有些特殊的力量,但薩特記得她觸摸自己胸膛的手,還有那雙充滿了關切與焦急的眼睛。
她是人,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是個溫暖的,活生生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