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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逼上梁山 第七十六回 六分天下 文 / 蒼狼騎

    詩云:

    高皇開業傳兩家,文治武功不如他;生來本無百通者,上位哪個不豁達?

    趙楚每常覺著,他便似垂垂老者,笑眼將往來的看慣,每有華燈上時,便如守巢老貓,瞇眼昏暗之下,譬如一曲輕吟漫歎曲歌。如今大宋,只怕如張叔夜之流,縱然能知金兵必定南叩,卻不想數年之間便能吞了中原。河山淪陷,故土遠離,以富庶遠超漢唐大宋,鐵蹄過後,再無漢人。

    本他內心裡,許是自知那等振臂一呼抗敵御辱之能,太過沉重,總不願支擘,教這世道逼迫,奮然一掀,那內心裡總不能割捨的弦,砰然開張。一路來,縱然水深火熱,總是漢人血脈,眼見黎民質樸,百姓良善,各有家園,時常夢迴,遽然驚醒,恍似平地裡常有鐵騎寇關,血火中,萬般都作了塵土。

    如今又見這李清照,以他本願,寧肯這等人物,悲春傷秋浪淘於星河瀚海之中,顛沛流離,雖有詩家之幸,以弱弱孱體,奈何國破家亡乎?

    「若成,萬代功名;若敗,無愧又走這一遭人間。前路雖遠,終究事在人為。」一念至此,趙楚將那漆黑如淵夜空放眼打量,畢竟這十數年來深藏心腑的念頭翻覆間定了決斷。

    「想我以卑微殘軀,如今既能領袖三山五嶽群雄,他日號帥萬眾,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有何不可?岳飛未必有必勝之心,卻他明知天命不從,這等人物,雖是不學,也應效仿。天既賜以力量,只當游耍嬉玩而用,不亦恥乎?」那傷痕,隱隱作痛,趙楚卻覺神清氣爽,依著記憶,大略描出個圖子,江南已有方臘,雖是良地而不可得。西南巴蜀之地易守難攻,如今尚無眾多兵馬在手,取之不易。

    又看中原地帶,趙楚暗忖:「大宋朝廷,如今雖傾覆在即,旦夕不能得,這等王朝,生命久遠,也甚得人心,倘若我自去破它,得不償失,便只好看它自內裡破敗,正是最好。」

    放眼燕雲,遼金爭雄,趙楚只知大遼滅亡更在北宋之前,畢竟哪個年月,不得而知,然則如今宋遼金三國征戰,大略他也記得。只說宋金南北夾攻,遼遂亡,只一撥人馬西遷,有個甚麼英雄人物喚作耶律大石,其餘一概不知。

    如今三國征伐伊始,江南方臘尚未為為剿滅,正是趁勢而起坐斷山東時候,然則山東之地,自古以來成霸尚可,若要征討天下,畢竟非是良處。

    往南去,江險隔阻,又有方臘盤踞於彼處,便是取來,守成有餘,攻取不足。

    往北倒是好去處,燕雲之地,駿馬可育,壯士可養,只一件不好。

    這朝廷,寧予外寇,不予家賊,若燕雲在握,又斷送金兵南下大道,這糊塗朝廷與金兵合計南北夾擊,又成兩國伐遼之勢,如之奈何?

    崔念奴人如夜風,若非體香,趙楚竟不知她已在身後,回頭時,這如魚得水的女子,早拋開白日裡偽裝,眼眶一片滾紅,哽咽不能成聲。

    清風寨前拚死征戰,以千人之力,脫困於張叔夜數萬大軍之中,崔念奴本便有心獨留趙楚彼處,她自知曉清風寨裡凶險,卻不曾坦言,這幾日來,戰前擔驚受怕,事後惦念計較,如今雖見趙楚無恙,卻落個遍體鱗傷,一時間有悲有喜,如今四下裡無人,一心的衝突,便再也壓抑不得,一發衝突而起。

    「當今之世,如之奈何?」趙楚微覺疲憊,陡然似無題般乍然問道。

    崔念奴愕然,繼而似有明悟,微笑道:「大郎心有定計,如今雖五百壯士,盡在手中。張叔夜,國之名臣,猶如利器,畢竟授者持柄,實不足為慮。大郎既有定計水泊,青州府內將養幾日,待一一見了密探佈置,悄然衝突殺出,破張叔夜雖難,脫身翻覆之間。有梁山水泊,倘若經營如天險,看如今,江南方臘眼見敗事,使人聯絡,南北呼應,則朝廷奈何?」

    趙楚心思一動,聯絡方臘以呼應?

    他也是知曉的,便是上了梁山,縱然勢大,不出山東境內,便是坐擁數萬人馬,畢竟數年而後,中原大亂,誠不足為依仗,若要成事,必須經略京東兩路,若與方臘聯合,此事,當可成否?

    崔念奴知他心意,自後環抱,縱然手如輕絮,不敢點染纍纍傷處,只是心內安穩許多,乃道:「方臘既能席捲江南,如今事危急,他焉能不知內應外合南北呼應好處?只是河北田虎,淮南王慶之流,均非成事之人。這方臘莫非此前不知麼?只是這兩人十分不是成事的,敗事則有餘,只怕這一位聖公明主,方不願與之攜。大郎若取梁山泊,寧願坐斷而侯?以大郎名望,方臘未必不知,只是我處如今式微,使人聯絡江南,面子上須不十分好看,卻得一數年強援,智者不可不為也!」

    趙楚左右尋思,這方臘,以非宗教而宗教起事,以非諸侯而諸侯行事,心底著實難以捉摸,本是江南之眾,贏糧影從,奈何大宋朝廷畢竟氣數不亡,又兼這方臘終非可托明主,因此先失民心,又喪厚德,因此而亡。念如今,童貫兩路人馬南下,雖非勢如破竹,逼近老巢迫在眉睫,以方臘之才,不難看出凶險,倘若果真能與此人聯手,南北響應,縱然有張叔夜之才,童貫之威,奔波兩地,總難應付。如此,倒未嘗不有攻取京東兩路進而脅迫燕雲之局。

    一念至此,趙楚又問:「以念奴之才,倘若連應江南,坐斷山東,往後何去何從?」

    崔念奴訝然,繼而笑道:「不意大郎竟有此心——既取京東兩路,必定威脅京師,以奴看來,倒不比先去燕雲之地而肥沃牛馬,蓄養壯士之策了得。山東諸地,或連海,或拱衛京師,倘若有失,江南方臘,則為小癬,而大郎頭前,只怕朝廷寧肯遣百萬大軍,招安江南,也須及早取來。如今天下,江南方臘,中有朝廷,北有遼金,均非良善可易之輩,若教朝廷著力攻我,而使江南胡虜趁勢坐大,非明者所為。」

    言罷,語甚遲遲,又道:「因此看這天下,倘若大亂之前要尋根據,連片不易,不若先取燕雲,再圖登州,伺機攻取燕雲,若能聯絡江南,可圖一時安定。燕雲既定,彼時天下大勢,不知幾何,契丹經此一戰,必然式微,便是女真韃子,人少勢寡,若大郎使人聯絡彼處,待他南下寇關,這等孱弱朝廷,三五年煙消雲散。彼時大郎兵出京東兩路,燕雲呼應,倘若再取一根據以養之,天下未必不能得。想那漢高祖,區區一亭長耳,便是大宋太祖,不比他人出身的高好,大郎便要坐一坐那龍椅,也未嘗不可。」

    趙楚反問道:「若暗合胡虜,則中原大地,再復五胡亂華之慘狀,生靈塗炭,遺民無算,為一己之私,何必出賣祖宗之國?只此不妥!」

    崔念奴大為松氣,心裡道:「大郎心思深沉,畢竟如今知曉了底線,如此,我便心安。」

    於是連聲應了,正待要說,趙楚低笑道:「又是你多心,這等行徑,比之石敬瑭之流,更為該殺。祖宗之國,漢人故土,怎可教胡虜主事沉浮?你當安心,便是事不能成,寧可坐擁水泊終身,此時終不可行!」

    這番話十分斬釘截鐵,崔念奴心中有計較,暗道:「大郎此意,內有兩個要緊。其一,不與胡虜同流,其二,不與朝廷相安。如此,倒是須好生斟酌,這天下,亂局不知早晚,大郎麾下,必定將有千軍萬馬,無算才俊,只這兩個,須好生教人恪守,倘若要亂他底線的,休管好歹,便是奴一生仇敵。」

    又聽趙楚道:「密探一事,念奴得心應手,我若兼併,只怕要壞大事。」

    崔念奴遲疑道:「奴終究只是個婦人,臨機作些計較尚可,長久手握要事,便是大郎知我,也擋不住三人成虎,若教他人多心,倒是大郎的不是。」

    她自然知曉呂後女皇舊事,平生小心翼翼,縱然青州府內密探,大半本是她舊人,如今緊急,撒撥用之,事畢交付趙楚,以她心智,自也無礙,只是若要長久掌握,外人分說倒不比擔憂,只怕事多分心,只在趙楚面前失了恩寵,便是殺身之禍。

    哪知趙楚只是不允,道:「值甚麼擔驚受怕,軍內斥候,也非我一手掌固,不見旁人怎生個說法。念奴心有錦繡,倘若日後能有如念奴者,你可將密探交付予之,若我有因此埋怨處,也只為念奴勞苦。遑論如今,區區一州之地未得,不過千百人手,譬如孩童玩鬧一般,值得甚麼左右推卻?!此時已定,念奴且分說參詳,倘若要取根據,燕雲之外,何處最佳?」

    崔念奴只好暫且應允了,再三隻說暫代,聞言踟躕不定,不知何處說起。

    趙楚喟然一歎,低聲道:「念奴,此番燕雲三國征戰,契丹滅國必不可免。你不知這女真,如今出了個雄才大略的狼主,旗下將領,均為良將,更有女真騎兵,契丹也不能擋,倘若這胡虜豺狼趁勢南下,中原大亂,只怕三五年之間。」

    這番話十分零散,忽焉道此,忽焉遲也,崔念奴縱然只聽個梗概,也是大吃一驚,疑道:「怕是大郎多心罷,契丹畢竟立國十數代,如今也有百年,根深葉茂,看朝廷百十年良將精兵不能奈何,區區女真,聽聞兵少將寡,野蠻無知,便是他有不世出的人物作領,聽聞彼處天寒地凍,地無所產,人無所著,焉能一力而發取契丹?便是宋金兩國南北夾擊,契丹滅國,放著朝廷裡百萬大軍,能抵擋契丹百餘年,莫非擋不住這女真韃子數年侵略?」

    趙楚嘿然冷笑,道:「契丹滅國,必成定事。倘若燕雲勢定,這朝廷裡,如張叔夜者幾人?縱然有張叔夜蔡京,趙佶這廝,長於深宮,能知甚兵事?偏生好大喜功,復祖宗故土,休管落在誰人手中,鼓吹必不可少。如此,朝廷裡遣往前線的,譬如那李邦彥,一心只要建功獻功,生怕功勞都落他人手裡,當真是歸心似箭,一路飛馬南歸。女真畢竟與朝廷有約,既得了妥帖實在,當遣使隨人往京師裡朝賀,如此,南下小路,都在女真圖子之上,這女真,比之匈奴突厥又甚麼差別?垂涎中原,本天性也。如此,近路在手,又有精兵,朝廷裡以歲幣鹽鐵供他征戰,使一大軍南下,脅迫京師,如此,天下大勢已變,倘若朝廷無能,再請這胡虜為之驅內亂,中原天下,畢竟誰主天下,尚未可知也!」

    崔念奴只聽出一身冷汗,心中計較,自知趙楚所言非虛,李邦彥之流,果真便是這等德行,無知文人,焉可知兵家要緊?倘若果真如此,眼見這太平盛世,果然都是洛景繁花,只消一夜秋雨,便成明日黃花。

    當時便問:「大郎怎知果然如此?」

    趙楚心道:「都在史書裡一一記載,我雖只知大概,畢竟不差。」

    這番道理,卻不能出口,只好篤定再三,崔念奴知他心思深沉,雖不想竟思慮至此,卻不再訝異。當時也不敢大意,踱步忖度,謂之道:「既是如此,當取長久打算。只是奴雖頗知道理,這天下的路,也未曾全數走過,這裡只有個計較,大郎聽之便可。」

    趙楚也不知如今這天下各處畢竟怎生個模樣,當時入了內屋裡去,取紙張大略繪了天下圖子,又依記憶,略略描出其間山脈河流,崔念奴又驚又奇,問道:「大郎何處得知這等精細?天下竟在一紙之上,莫非鬼斧神工?」

    趙楚大笑,道:「哪裡有那等神奇,彼時在西軍裡,天下各處來者,平日無事,便詢問要緊地理,大略作畫幾番,終爾有些計較。」

    崔念奴視之再三,手指燕雲之北:「契丹既滅國,朝廷孱弱,燕雲之北,必然落入賊寇胡虜之手,而彼處遙遠,若自水泊裡發力,不可得。可使機敏精幹之人,此地有漢人遺民,倘若分說,再取為契丹奴役之族,想那女真,更是王化外民,治地當如虎狼,不愁民心不可用。如此,使之內亂,近期無能南下圖我之力,待燕雲安定,登州蓬萊在手,使步軍北伐,水軍環水登彼後尾,暫且無憂。」

    又將那中原大地,一手圈出一片,大略便是京東西路並著關東之地,南抵大江,北據古晉,東臨濮濟兩州,西至潼關,道:「此地乃京畿首輔頭尾,倘若女真果然不可一時抵擋,當留朝廷在此,大有用處。一則胡虜虎視有先,我若要取江南伐四方,這腐朽朝廷,也能多我些時候。」

    又指關西,連同西夏也畫將進去,語道:「自元昊立國,黨項一族,雖日漸消沉,畢竟一頭病虎,倘若中原戰亂,西軍必然出關勤王救駕,待西軍遠征,黨項人便是不動,遣使說之,關內亂起。」

    此三處說畢,崔念奴又指江南:「大郎每謂江南以魚米之鄉,朝廷賦稅,十之三四盡出此處。方臘雖自號聖公,行事也不見高明之處。外有官軍征剿,內又爭權奪利,倘若外無強援,覆滅一二年間。如若朝廷官軍北上勤王,江南魚米之鄉,又是個脂粉舊地,早不復吳越霸者之氣,教他整日消沉,又有當頭抵擋女真胡虜,外患減輕,三五年間,便如如今朝廷一般,倘若我處以征戰養大,不知謀略,不通綱常的這一夥,南下無路,必定北上,彼時我以精兵擊疲軍,三五年間養育內應,足可裡應外合——此為後話,如今,權作他一路諸侯。」

    趙楚失笑道:「念奴好大氣魄,方臘揭竿起兵,天下側目,竟在你眼目裡,他只一個待宰牛羊麼?若教他得知,只怕捨了江南基業不要,會同朝廷先來圍剿你我。」

    崔念奴橫他一眼,又指巴蜀之地,沉吟不決。

    趙楚奇道:「念奴又作甚麼計較?」

    崔念奴默然半晌,搖首歎道:「巴蜀之地,易守難攻,以燕雲山東,只怕不能蓄養南征大軍之外又一路人馬。倘若江南平定,此富庶繁華之地,朝廷焉能不知要緊?我處若坐擁燕雲山東江南,彼時天下必定側目而視,以朝廷之心,果然寧予外寇,到時燕雲有女真傾國之兵,山東受偏師之伐,江南又遭戰火,自顧不暇,遑論巴蜀?」

    趙楚笑道:「哪裡能得十全十美,何必勞神苦思?你身本有隱疾,休作嘔心瀝血之舉,暫且歇息,車道山前,必定有路可走。」

    崔念奴面色陰鬱,悶聲道:「本只是紙上談兵,倘若這裡也不能得便,行事只怕越發艱難。」

    趙楚確是怕她熬干了心血,便扶她一旁坐定,卻見崔念奴陡然躍起,拊掌而笑道:「巴蜀之地,古便有漢高祖成事,又有漢昭烈帝三分天下,更有個躍馬白帝公孫述,可謂王氣之所。中原戰亂,以言試巴蜀之民,此地,當可為一路諸侯。」

    趙楚啼笑皆非,只好攬她一時安寧,心裡道:「念奴倒是盡心竭力,我自然知曉這逐鹿天下的大事,只是如今人馬盡折,居無定所,怎容如此樂觀?待上了梁山泊,盜取山東燕雲,此事再提不遲。」

    又見崔念奴興致勃勃,兼之她所言在理,也只好道:「都是好,念奴一番六分天下,比之當年諸葛武侯三分天下也有另一番見地,連番征戰,一身征塵,眼見時候不早,早些安歇的好。」

    崔念奴本是回過神來,也覺眼前情勢不容樂觀,不禁訕訕,卻遭他分說打趣,激起好勝之心,暗道:「朝廷裡一撥無謀短視者,有甚麼好能耐,能作此長久計較?若非大郎,我竟不知女真精兵旦夕可南下,遑論他人。蠻夷胡虜,茹毛飲血之流,焉知取天下之手?江南方臘,雖據地利,終非遠謀之人,外患不能平,內憂反覆起,江南之地,若非大郎,誰人敢得?」

    趙楚看她面色,便知心中計較,不禁悠然神往,他自然深凜崔念奴這六分天下的計較,又看她計謀,正是自東北攻略東南,繼而垂陷西南,進而進取西北,終爾一掃中原的計較。這一番發付,百餘年後,草原深處,大漠裡那一代天驕,反其道而用,正自西北,席捲天下,兩策均可為取也。

    本是私房的小話,不想竟能成真,此後事,暫且不提。

    入夜時分,畢竟勞頓,趙楚沉睡不起,崔念奴半點睡意也無,披衣起身,昏黃爍光下,怔然只看枕邊人,半晌面色淒苦,手扶下腹處,愴然滴下淚來,又半晌,忽而竟笑出聲,一時間又喜又悲,不知所念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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