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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逼上梁山 第二十回 君子如土 文 / 蒼狼騎

    宋律裡,押解犯人,但凡有牢城營處,路經便須借宿其中,差撥有差撥的去處,犯人有犯人的自在,那幾個節級牢子,將自家的床鋪展了,眼見天黑,不見那兩個,便來告道:「他也有他的去處,不必擔憂,只管在小人們這裡歇了,必不來問。」

    又道:「此是個規矩,若無保舉,不得出牢城營,倘若他兩個肯容,也是去得。」

    趙楚道:「不好教你幾個受罪,只尋個乾淨的,鋪了草堆便可,休教他兩個起疑。」

    牢子們推脫不得,只好將個乾淨地帶騰將出來,又細細鋪了谷草,萬千告罪,個個告退出來,那牢頭道:「京師裡來的,橫的緊,不可與他齷齪,只管教幾個小的看住了,你我各自回家,休要衝撞。」

    於是各自散去,趙楚看崔念奴和衣躺了,歉然道:「委屈些你,好端端跟了受苦,倘若快馬往青州去等,哪裡連累?」

    崔念奴笑道:「大郎身邊,都是快活,奴奴方知,只是苦崖,最是煎熬。陪了大郎,心中快活,甚麼連累,奴奴不覺。」

    趙楚便奇道:「董超薛霸兩個廝,又不知做甚麼鬼,此時竟也不見回來。又那梁紅玉,做甚麼算計,要賺俺分明與盧俊義比個高下?」

    崔念奴道:「她有這心思,大名府裡卻是無須擔憂的,只怕萬人矚目裡,先教那盧某敗了你,好歹三山五嶽的漢子面前落了不好,而後往大名府外尋個山賊出沒地帶,或是下毒,或是教些軍漢來殺,漸漸去了你名頭,三五載過後,誰人念起你來?」

    趙楚略有不信,只想那梁紅玉,如何能做此腌臢手段?

    崔念奴知他心想,勸道:「大郎不屑與那有頭臉的交情,自是不知,他等心裡,你我,賤人,性命好不值當,將些人命,拿來換取個上進,尤在這世道裡——想她梁某,傳聞弓馬嫻熟,等閒好漢近身不得,大名府裡有個急先鋒,若論正經廝殺,她非是對手,只遠遠裡羽箭攢射,近了拚命拿人,那急先鋒,又知她來頭遠大不敢輕慢,因此時常落敗。這等人,只求上進,旁人顧忌不得。」

    又道:「這等奇女子,倘若往風塵裡流落三五年,便端得是個了不起的,生在那官宦家裡,爭權奪利,血腥自幼便知,況且在這等人心裡,你既惡了天子,便是個該殺的,怎肯有尋常人的憐憫?」

    趙楚沉吟片刻,道:「好便好,休管是誰,便是個聖人,要待殺俺,俺也須先砍他頭顱放著吃酒——恁地,憑甚麼俺便該死,他忠君也好,報國也罷,俺也不須攔著!」

    崔念奴放下心來,道:「奴奴知怕大郎仁慈太過,不捨壞了好漢子的性命,須知,這世間,惟惟自家個的命,最是寶貴,沒了命,那便甚麼也沒了。」

    趙楚攬她纖腰,耳鬢廝磨,道:「自是如此,念奴與我,本是一命,比那寶貴的,更尤過之!」

    崔念奴道:「好是好,只先歇了,明日裡,休都依了她的指派,要比武,想那盧俊義也該知些規矩,不來先保大郎外出,不可去。便是保了,也須他以著禮,一般兒好漢子的規矩請你往府上,不可輕辱了身份。」

    趙楚歎道:「甚麼身份,階下囚一個,豬狗般的董薛二人也能呵斥,潑皮樣的衙役也能打殺,管那許多作甚!」

    崔念奴不悅,道:「大郎若要成事,只是尋個安穩所在,倘若意外,也須有人拼了性命來報知——此番應自何來?恩情交付遠遠不夠,想大郎京師裡,接濟過的好漢,何止千百?中原大地,自南往北,不數百里便有一人,若這一路走來要得個周全,須靠著他等得力氣,因做甚是?非是害人,只求不來損己,大郎名聲滿天下,本便是極好的勾當利用,也是尋常性子,無非多些好的規矩,怎地不稍稍用些手段,既不害人,又能利己?」

    趙楚甚是糊塗,問她:「賢妻教我?」

    崔念奴道:「那士林裡,有名聲,古有陳子昂摔碎千金琴,開國來也有個程門立雪的楊時,他都好大名頭,從何而來?本身是有本事的,然則即便有補天手,不往宣揚,誰人知來?這江湖裡,也有名聲,有的,誠然是個人物,名聲不出百里鄉野,有的,不過中人之資,卻能揚名天下。想大郎一身的本領,於外,與西賊征戰數年,累身傷痕;於內,散盡家財,資助好漢,結交天下。如此好底子,只在京師裡人人敬仰,為何?一則,大郎不善揚名,須知人心本便善記仇而忘恩,所謂刻薄寡恩,也正是如此!」

    趙楚早知崔念奴心有乾坤,竟不知至此,整容坐起,用神請教,道:「都說家有賢妻,可抵通天的恩路,竟不知身邊,有個女諸葛,念奴只是說來,件件依你。」

    崔念奴嗔他作怪,將身子依偎了來,道:「二則,京師裡人來人往,大郎名頭,是為他人傳出天下,只看這一路,出了京師地界,但凡行客,都知大郎姓名,卻不知大郎的好,為何?大郎非是他鄉里人,他鄉里,與你也無半分瓜葛。如今到了大名府,盧俊義名滿天下,遠不及大郎,卻他如何能公認個天下槍棒第一的?許多人都捧他,讚他,仰仗他,牽連他,大郎既要往青州,一路走來,免不得許多較量比拚,既是在所難免,也該今後心裡有方圓,不去求他,不去傍他,他若不服你,也要來約戰,既在他地頭上,便該他知規矩下了帖子來請,不然,大郎自往門上去了,少不了那心思狹窄的說你情況,便是有心胸廣闊的,見大郎不知規矩,雖喜你爽快,卻要笑你急躁不知禮,如何是好?」

    趙楚點頭道:「正是,只說原來心覺不好,只是說不來好歹,賢妻一番話,不啻撥雲見日,念奴若非我妻,一路來算計,趙楚早死無葬所,真真想起便不寒而慄。」

    崔念奴歎道:「若非大郎,奴奴肯為誰人算計?郎以親愛待我,我自以百倍報答。師師聰慧,勝我百倍,只她最知你心,早間都在身邊,只望你受些可擔待的苦頭自行明瞭不肯分說,非是她狠心,卻是不知,大郎豪邁,這等心思,便是有了,也不肯用。如今奴奴是個旁人眼裡都擔待罵名的,光明的,大郎勾當,這等算計,奴奴都落了便是。」

    趙楚道:「哪裡肯,雖是念奴說來,卻是我做了。既是我做的,便是我,不教你擔待別人分說,落你的不好,我便十分不愛。」

    崔念奴緊緊擁了他,緩緩道:「大郎也須謹記,這番話兒,你也當好生理會,倘若某年月奴奴不在了,天大的擔待,都須你一個肩起。」

    趙楚奇道:「如何說這喪氣的話?這世間的男子,我也知將家眷婦女,當宅內的資財看待,譬如漢末劉備,亡命江湖,妻子淪喪他人手裡,也不顧及——這等人物,趙楚做不來,也不願做來。念奴且不可生了離去之心,既與你相約,平生寸步不離,縱然死了,盤旋身側,只盼地下相會,共赴黃泉。」

    崔念奴驀然大泣,又是哭啼,一邊道:「大郎不說情熱的話,只這一說,便勝卻萬千甜蜜言語,本在那小林裡攜奴奴同路,當你只是個與別的不同,不想驚世駭俗,難怪師師那樣人物,將你萬千當個寶,你竟果真要這般麼?」

    趙楚道:「自是,男子生於世間,頭等的大事,便是守護了妻女,倘若小家不保,說甚麼承天景命忠君愛國?那讀書的,也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既為男子,妻女不保,何以保天下?」

    崔念奴無限歡喜,緊緊貼了,將那正濃的花瓣似蜜-唇湊來,懇懇切切,半晌道:「只這天下,容不得你,教人傳揚開來,道是你沒了志氣——這般話兒,知心的明瞭便是,切莫教外人聽去,大郎名聲來之不易,不可墜壞。」

    趙楚心有計較,胡亂應敷,崔念奴一邊怪他,一邊又是親愛,好容易撐起精神來,道:「方纔所言,也有個第三,便是大郎不可做事事都依的老好人,御外,有些說教。最是低級的,喚作蠻力役人,街坊裡的潑皮,是個例子。第二等,便是仗勢仗財御人,都說樹倒猢猻散,倘若沒了權勢財物,誰肯聽來?譬如當今的天子,略略不提。這第三等的,便是權謀馭人,手段了得,機關算盡,將旁人,都做棋子,譬如太師蔡京。第四等,大郎可知?」

    趙楚笑道:「我又不曾讀書,雖知些道理,不及賢妻計較,正要請教?」

    崔念奴笑道:「這第四等,大郎做了,卻自不知,將這義氣相投的,正有個主張,屈夫子道是九死未悔,心中有個主意,便是旁人親者阻撓,也須一往無前,有此膽略胸魄,再以大義名分迫使,所謂陽謀,便是如此。只這手段,尋常人用不得,畫虎不成,便成笑談,因此,這第四個,或也成了第一等最庸碌的。」

    趙楚笑她:「只說我無謀便是,何必繞了圈子。」

    崔念奴也笑,道:「正好教大郎知曉,怕你終日沒個行事的方圓規矩,反倒落了不好——這四等手段,大郎要做哪一個?」

    趙楚蹙眉思量半晌,搖頭道:「本便是這第四個,你一一說來,果真直覺不妙,之前三個,卻又覺得了也不償失,若是都能做了,才最好!」

    崔念奴拊掌而笑,道:「大郎有計較便好,總歸有時日都學來使了——這歷朝歷代的,能做第五等的,唯獨一人,好不教人欽服。」

    趙楚問她:「卻是誰?」

    崔念奴道:「前朝太宗天子,諱著叫做李世民的。大郎不愛文書,卻愛這等傳紀,自然知曉,不就是他?以力役金鐵,謂之為軍;以錢財納有才無德的,謂之誘;以權謀而御天下,謂之法;以權謀經營諸侯王公,謂之定;將些隋末以來的文臣武將桀驁之徒,以君臣情義籠絡,待之忽而真心,忽而狡詐,謂之度。有此五者,上取九鼎,又建貞觀,開萬世太平,不正是如此?」

    趙楚嗔目結舌,這些道理,他自是知曉,卻平日哪裡肯念想起來,崔念奴如此一說,他只覺萬分有理,便都說在他心頭。

    崔念奴止住他話頭,道:「前番三則,無非便是教大郎作個君子,所謂君子,先君而後子,非是尋常人言裡的。大郎且念想,行走江湖裡,刀子口上趟命,便是交情滿天下,當此世道,倘若有事發,捨命來的,能有幾人?欲要過活安穩日子,也須有教人妄動不得的力量,如今三山五嶽,好漢如林,大郎有名頭,不去經營,這力氣何來?經營籠絡了人心,倘若不能指使,有旁人來,隻言片語能蓋了大郎的名聲,進而絕了大郎的威風,誰又肯聽?此所謂君,一萬個平白不動,倘若吐了口發了言,便須盡皆聽命,以權謀手段迫之,以利祿好處誘之,以大義名分聚之,如此,君威已成矣,欲成大事,進退自如,要保周全,遠近無憂。」

    看趙楚頻頻點頭,崔念奴好是得意,非是她賣弄,她這般說不易,趙楚這般聽也不易,今日說也容易,他聽也容易,恍如那彼岸上的曼陀羅,花開時分,葉也綠了。

    又道:「君勢已成,便當行子——何謂子?江湖裡好漢,大都一腔的熱血,敬他人品,愛他豪邁,想他所想,濟他所急,譬如那行竊的,不以貌待人,又如那桀驁的,牽扯他骨子深處的痛,但凡有本領的,待之如孔丘李耳,視之如孫武墨翟。此所謂子,大郎早已夯了底子,合了往前三則,君子可成。」

    趙楚怔怔半晌,吻了崔念奴額頭,道:「不為得賢妻良言,只念你往昔苦楚,這般心思,漸漸學來,比之青史留名的好男兒,不差分毫,那苦頭,撕心裂肺般。」

    崔念奴柔聲道:「能待今日,早晚侍奉大郎身邊,便是那苦頭,奴奴也覺大都值當。大郎切莫這般說,眼見明日龍爭虎鬥,怠慢不得,只最後一句,大郎可聽了。」

    趙楚道:「正好聽了。」

    崔念奴道:「今日並無太宗那般地步,便是江湖裡造就的君子,這君子,奴奴看來,最如五行裡的土。據中央,進退有田地,自不必說。只看這土,可滅火,可掩水,可熔金,可腐木;其上,又可騰火,又可流水,又可生金,又可發木。其性,不比火烈無情,不比黑水森暗,不比金鐵剛猛,不比長木柔韌;而其長處,可撲天蓋地勢如熊熊烈火,可摧垮山川同比海江,可千軍易辟遠勝銳利,可捧托欣榮而無無根即死似山林。」

    趙楚苦笑道:「我這一身本領,只看便是水火銳金,怎好比后土?」

    崔念奴長歎一聲,道:「奴奴縱不情願,也須分教明白。土性厚,最是不打眼,卻萬萬離不得,世間生長的,它都有恩情厚德,最先一抔厚土,須有剛猛激烈無堅不摧,待有容身之處,方可漸漸轉圜入了居中。大郎交結天下,最是不可丟棄的,現行便這好拳腳,大胸襟。」

    趙楚漸漸明白,細細將這教導都記了,細品半晌,只覺豁然開朗,看崔念奴愁眉不展,笑道:「不須如此,你怎不知我,便是有許多計較,第一個不能丟棄的,便是如今的情懷,倘若丟了,趙楚便不是趙楚,厚土,也當溫敦,堅守本該堅守的。以我手段,又有你計較,你我同心,天下怕他誰來?」

    崔念奴雖心內不願,也為他這話兒激起豪強,道:「最愛大郎的,只是將人都當個人,卻這豪邁,做不得假,奴奴見了,也是十分歡喜,好漢英雄萬千,奴奴的郎,中間最為璀璨的一個。」

    天氣寒冷,趙楚便將大氅捲了她,相依體貼,耳聽外頭有報更的,入夜時分,安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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