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冰紡城的一夜，漫長而又驚心。這本是一場以少勝多的大捷，然而從城中撤出的將士們，尤其是兩位主將大人，卻未見得半分輕鬆。
這一戰斃敵近千，可護城軍方面也折了近兩百人。司馬瑩珠大軍未動，三千輕騎不可草率行事暴露戰力，所以雖是一場大捷，卻也何嘗不是贏得慘烈。
關起城門，兩個時辰內悄無聲息地剿滅了千人，單從這點來看，此戰定能對敵方起到些威懾作用，想來司馬瑩珠數日內應該都不會有所異動。然而隨著蕭簡瓔那五萬援軍的逼近，想必司馬瑩珠也很清楚，只有強攻拿下冰紡，否則她的兩萬士卒必定全軍覆沒。
而蘭華又何嘗不明白，這一戰之所以能勝，憑的泰半是將士們以性命相搏，破釜沉舟的迎擊。雖然斷斷續續已滅了司馬瑩珠近兩千人，可要以三千兵力應對對方剩下的一萬餘人，又豈是易事
只怕下一戰，便是司馬瑩珠傾巢而動的最後一戰了。
蘭華到兩座冰築巡視了一番如今兩軍對陣，糧草先行，雖然冰紡城原來的儲糧足夠支撐半月，可那三千輕騎輕裝而來，並沒有攜帶足夠的糧草，這三千兵力自然是給冰紡的儲糧雪上加霜。所幸原先所說的一個月縮減到了如今的十五天，剩下的六天，若是將士們省吃儉用苦撐一把，也許還是有些希望。
其實正如蘭華一開始所預料設想的一樣，無論來的是多少援軍，他們這些守城者都注定要成為這冰紡的犧牲品。因為冰紡只有一條進路和一條絕路，等援軍趕來之時，司馬瑩珠必是不惜鬥個玉石俱焚也要將這聖城守軍趕盡殺絕。蘭華等人的任務其實說起來很簡單，一是要盡可能保住冰紡的平民百姓，二則是要死守聖城拖延敵軍，使援軍能盡可能逼死敵軍，讓敵軍無法據城為塞利用冰紡地勢給援軍造成更大的損失所以是生是死並無區別，只有順利牽制住司馬瑩珠，讓她無法入城為謀策劃佈防才算是真正完成了任務。
應該說從目前形勢來看，蘭華已經有九成把握拖延至援軍趕來之時，然而就她內心來說，卻從來不認為全軍覆沒也算是一種勝利戰爭，就是殺人，勝負並不代表輸贏，只有活下來的才是最後的贏家。
而蘭華現在所想的，不過是讓更多的將士活下來。
離開霧區的冰築，蘭華策馬緩緩往冰紡深處行去。只走了不多久，雲越便騎著馬兒跟了上來。
「在想什麼？」
蘭華沒有回頭，視線只是直直看著前方，彷彿沒有聽見雲越問話一般。
馬蹄聲規律地蕩響在地上，像是震開了波紋般，將紛落的雪花也濺了開來。
「最近天天都在下雪呢。」
蘭華這話顯得有些沒頭沒腦，雲越抬頭看了看稀稀落落飛揚的冰花，不知該怎麼回答。
「昨天的血跡已經沒有了。」
雲越一震，餘光瞥向左右兩邊的白色土地果然，經過一夜的降雪，那本是紅黑的雪地已然又變作了一片純白。
純白，倒是讓人覺得有些諷刺。
雲越頓了頓，輕夾馬腹驅馬趕到了蘭華身邊。
「我覺得昨天以冰陵為計大善，雖然法子有些殘忍，但畢竟沙場無情義。」
雲越知道蘭華因昨夜一戰有了更深的心結，然戰爭未捷，敵寇尚在，他既也是這支隊伍的將領，即便知道她不想提昨夜之戰昨夜之計，可只要冰紡一日告危，他和她便一日不能輕言笑談。
「我知道。」這個計法很好，除了慘絕，幾可謂百利而無一害。她既然已經打了這麼久的仗，又怎會單因一念之仁棄之不用。她已經考慮了一個晚上，可不是她不用，而是她用不了啊。
「隨我到冰陵來你就知道了。」
二人策馬到了冰陵，隔了十來步的距離停下，蘭華抬手指了指前面，示意雲越細看。
只聽雲越「咦」了一聲，隨即驚道：「這！」
「是了，」蘭華點了點頭，道，「昨夜乃是夜戰，所以我們破了墓門，能引得敵軍自陷。可下一戰司馬瑩珠為統籌全軍，一定會白日來襲。彼時視線清晰，光照充足，冰陵沒有了墓門阻隔，雖然看起來墓室依舊亂真，可是，卻還不至於讓人目不能辨。」
雲越咬了咬唇，點頭道：「確實，這雖是妙計，但若不能引敵軍上當，則恐怕是引狼入室了。」
兩人沉默地望著冰陵，只感覺絕望漸漸在心頭氤氳而起，說不出的悲觀無奈。
悲到極處，雲越反倒是扯了扯嘴角，忽然笑了開來：「罷了。能拖多久是多久。雲家人從來都是戰死疆場馬革裹屍，身為男子能為國鋤奸上陣殺敵，我已經知足了。何況，」雲越甜甜地笑了笑，道，「何況有你在身邊，我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卻只見蘭華直視了那冰陵許久，忽然轉過頭來展顏一笑，竟似絕路逢生一般，說不出的喜悅：「不！我不會死，你更不會死。我們都會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雲越有些無奈地一笑，道：「光說也沒用啊」
「不，不是光說。」只見蘭華忽然策馬又往前走了幾步，回頭高興地開口道，「你再看看這冰陵！」
雲越好奇地抬頭望去，卻沒見到什麼不同之處。
「看什麼？」
「你再近些。」
雲越疑惑地騎著馬兒又走近幾步與蘭華齊肩，定睛往那冰陵幻境又細看了幾眼，忽然兩眼一睜，張口道：「啊！這是！」
只見那懸浮在雲端的冰陵中，原本透明的冰壁浮雲流動，更有雪瓣兒紛揚而落，就如同縱橫交織的動態畫卷，比蘭華先前所見還要絕美七分。然而令蘭華和雲越驚喜交加的卻不是這冰壁上的勝景，而是那一面面玻璃畫卷般的冰壁上，無數個不停走動忙碌著的人影。仔細定睛一看，那些人影不是別人，竟是待在霧區冰築旁的冰紡百姓！
一個大膽的設想在腦中油然而生，蘭華拉轉馬頭，迫不及待地打馬往來路飛奔：「走！我們去霧裡探探這究竟！」
霧中的冰築兩旁，百姓們正忙著煮飯開伙，一見蘭華過來便都不約而同地轉頭望著蘭華，眼神中竟有些掩飾不住的敬畏昨夜的殺伐之聲別人不知，可他們這些離城池不過數里距離的百姓卻是聽得清清楚楚。那些兵戈錚錚和哭號吶喊整整延續了大半夜，嚇得大人夜不成眠，小孩兒更是不敢啼哭。天亮之前，戰事好歹是順利結束了，可前夜的駭人驚聲卻是如同夢魘一般，纏繞在了這些久居寧靜小城的百姓心中。對於領戰護城的蕭將軍，百姓們有謝，可也不乏驚懼啊
早前來時就被注目禮掃射了一遍，今日第二次過來，蘭華沒什麼好說的，只能笑著向百姓們示好，盡可能不要把自己本已落了疤的形象變得更加深入人心
走到冰陵前面，蘭華抬頭看著這座巨大的冰雕建築，圍著它踱了一圈又一圈，仔仔細細地前後看了個遍，終於點了點頭，走到了雲越身邊。
「你怎麼看？」
「有七成把握，再看看南邊？」
等二人到了南面的霧區，又圍著那冰雕看了半晌，蘭華一拍掌，肯定道：「基本上不會有錯了！這兩個冰雕大小近似，看起來十分相似，可仔細一看便可以發現兩個冰雕所呈現的內室有所不同，從結構空間來看，和那冰陵的墓室十分相似。若沒有猜錯」
雲越點頭道：「這兩個冰室就是冰陵墓室的實體正形！」
無論是一開始預想的海市蜃樓也好，還是某種不為人知的機關數術也好，又或者只是鬼斧神工的某種神跡，對如今的蘭華而言，只要能對守城有哪怕一丁點兒的幫助，則絕對應該充分利用之。
兩座冰築的影像穿過霧區，被以某種不知名的方式投影到了冰紡城冰陵墓門之後，於是呈現出了懸浮空中的陵寢幻影，按這個想法推論，也許陵寢的主室和棺槨也應當是以同樣的方式呈現在空中的，蘭華以為個中關鍵應該就在這冰紡的白霧、白土和懸崖之後的白雲之中，不過眼下比起探究冰陵奧秘或是尋找主陵棺槨，如何利用這已知的兩座冰築才是當務之急。
從那浮空的冰陵幻影可知，這兩座冰築的投影從懸崖盡頭延伸向其後的主陵，十分逼真，若不是現在墓門已碎，使兩者斷界有了些許的異常，否則定是極難分辨的。可是雪地中的陵墓或許會讓人刻意留心細看，但若這冰陵除了主陵外，全是一片蒼茫淨色呢？
一個主意在腦中很快形成浮現，蘭華細想片刻覺得可行，立馬招來林薔、燕雙和蘭衛等人，將一個在眾人看來有些匪夷所思的任務吩咐了下去。
雲越對蘭華的想法有七分瞭然，不由將蘭華拉到一邊，低聲道：「還是冰陵之計是不是？」
蘭華緩緩點了點頭，道：「我不能讓將士們全都白白送命，這法子雖然荒唐大膽，但是我覺得可行。」
雲越看了蘭華許久，緩聲道：「要讓司馬瑩珠相信，我們必須要有足夠份量的誘餌」
「我知道，至少要近千條將士的性命。」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蘭華見這話題避之不開，只能頷首道：「她知道我是護城軍統領，我若不在她定然起疑。」
雲越死死地看著蘭華，蘭華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只能安撫地一笑，道：「我說過，我不會死。你信我吧。」
「我信。」蘭華正要鬆一口氣，卻聽雲越繼續道，「你也說過，你不會死，我更不會死。所以我也要去。」
「雲越」
「我在城中之事司馬瑩珠也是知道的，就算你設計讓她以為我出城接應援軍，她也未見得就會完全相信。更何況」雲越一把拉住蘭華的手，勾唇笑道，「雖然我說之前棄西軍不顧跑來找你之事下不為例，不過你應該知道，男人說話從來不算話的。」
蘭華一愣啞然，終於只能以沉默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