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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腳文化
小腳文化是中國的特產,但不是中國的光榮,而是中國的恥辱。女人裹小腳,大約起始於五代時,至宋代,在大儒朱熹的提倡推動之下,成為風氣,明代則不裹小腳即不配作女人。清兵人關,清人本無此陋習,但他們進了中原,很快成了中原文化的俘虜,雖是勝者,猶如敗者。便也學著漢人婦女的樣,裹起腳來,儘管大清皇帝親自下令禁止,也不能全然禁住。小腳文化有這等偉力,令現代人百思不得其解。
小腳文化直接受害的是女人,最終受害的是社會。小腳文化又是一種殘忍的愚昧的文化現象,它的實質是封建等級制。封建等級制是個,便失去自己的本來面目。或為尊者,便為卑者,或者尊者也是卑者,卑者又成尊者。尊卑之變,因為彼此對像不同。知縣見了知府,自稱卑職;面對衙役,就是太爺;見了百姓,就是民之父母;見了王公貴族,就是芝麻官。奴才在主子面前,連人都不配作,但大奴才見了小奴才,又成了小奴才的老爺。中國封建時代的等級制千變萬化,其基本特徵沒有變化,就是「三綱五常」,尤其是「三綱」,君為臣綱,皇帝的權威高於一切;父為子綱,父親就是家中的皇帝,兒子就是家中的臣子;夫為妻綱,夫是天,妻是地,再沒有出息,沒有品行,沒有才能,沒有志氣,屁都放不響的男子,在老婆面前也如同皇帝一般。封建體制,離開等級就沒了靈魂,好像孫悟空丟了金箍棒一樣。小農經濟需要**,**需要等級,結果最倒霉的成了女人。小腳文化雖然不是儒學的發明,但二者一拍即合,越是儒學大家,對小腳越有感情,誠所謂「儒雖未曾傷仁,仁卻因儒而死。」
小腳文化以最殘忍的方式體現了儒學的貞節觀。宋儒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樣看來,把女人的一雙天足弄成殘廢實在算不得什麼!而且好像是對女人的一大恩典。女人貞節,未可厚非。問題是男人也應該貞節,否則就不公平,但這是現代人的看法——但願現代人都能這麼看。中國女人作出的犧牲,真是太大太大,其對後人的精神震撼,一時竟無以言之。
儒教對漢人女子實施了精神上和身體上的雙重禁制,但外敵一來,大儒們卻沒有一絲保護漢人女子的能力和決心,只會將女人們當貢品去獻媚入侵外寇。
封建等級制不止小腳一端,至少還有清代的辮子文化可以和小腳文化媲美。小腳文化反映的是男性壓迫,辮子文化反映的是民族壓迫。說來說去,禍根還是一個:封建等級制。這等級制可以說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徹頭徹尾,無所不在。封建等級制扭曲人性,從而使人性的異化,要麼成為人上人,要麼成為人下人。人上人,不能算人,人下人,沒資格算人。封建制最缺少的乃是平等,小腳文化的覆滅只是平等的一個小小開端。
2、妻妾文化
西方文化傳統的一個大優點,是它的一夫一妻制。古希臘時代已然如此,基督教時代,又使這個婚姻形式得以強化。中國則實行多妻制,而且,妻子也有尊單,正室為妻,側室為妾。妻、妾成群,才顯出中國男性的威風和財勢。而且,娶女人的數量,正是人格等級的反映。皇帝的權力最大,所娶女人也最多,公、侯以上,依次減少。而且還有法定的人數,超過法定人數,就是越禮,越禮便成一行大罪,很可能因此而失官罷職。
中國古代社會最重視家庭,家庭的功能遠不止婚姻愛情而已。婚姻固然需要,與家庭的重要性相比,就成了次一等的事。婚姻事小,家庭事大,這在現代人看來,不合邏輯,西方人聞之會莫名其妙。而中國的家庭」妙」就「妙」在這裡。中國人夫妻間雖然沒了感情,但家庭還在,夫人的地位還在,她一樣主持家務,一樣維持家庭的正常運轉。而家庭的其他成員,同樣對她保持尊敬。
妻妾文化是男人主導下的家庭文化,而這種家庭文化與封建王朝是完全同構的。所謂封建時代的家庭就是一個小小的王朝,沒有這樣的文化作支點,它不可能長期存在。實際上,封建時代的家庭,遠不止於僅僅包括它的血親成員,還包括它所僱傭的奴僕。就像《紅樓夢》中描寫的四大家族,論其血親成員,本也沒有多少。但將奶媽、童僕、男傭、女傭、馬伕、護院、園丁、雜役、廚師、管家、大小丫環,統統算在其內,也就有了幾百口人。而這幾百口人,代表的就是它那個大家庭。雖然家庭很大,但是等級差異更大。所以小丫環犯了錯,平兒就可以作主拿她的嘴,而風姐無辜打了平兒,平兒卻說沒什麼,「也沒打著」。
家族文化的外延便是親友文化,一般家庭倒也罷了,所謂「貧在鬧市無人問」。有權有勢者,就不一樣了,所謂「富在深山有遠親」了。林沖是何等的一條好漢,但碰到高衙內,立碼沒了脾氣。高衙內是個什麼東西,要文沒文,要武沒武,要德沒德,要才沒才。高衙內雖然什麼東西也不是,但他老爸卻是個東西,而且不是一般東西,而是官居高位、掌握大權的太尉。太尉的兒子可以橫行霸道,皇室的奴才就可能翻雲覆雨。國家庭文化又引出外戚文化,外戚文化在中國歷史上充滿了屠殺和仇恨,而且所採取的手段,讓任何人聽了都會發指。
家庭是中國封建文明的堡壘。以致於對一個人的懲罰,封建邏輯下,必定株連他的家庭,嚴重的還要滅門三族,滅門六族,滅門九族。漢代開國元勳韓信是被滅門三族的,明代方考孺滅門十族,連他的師友也一同殺了。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突破口之一,是向舊的婚姻文化開刀真正是選對了攻擊點
3、祖宗文化
中國傳統,敬重祖先,講究孝道,本來是好事。但好事做過了頭,正如真理錯過一步便成謬誤,中國的祖宗文化,至少有三大謬誤。
一是孝道成了打殺青年的大棒。中國古有《二十四孝》,魯迅先生對其極為不滿,專文予以批判。但與實際情況相比,二十四孝不足道哉。漢代講孝,正於社會發展有益,明代講孝,已然與社會發展方向不符。因為時代變人時代變了,孝道不變,孝道就成了歷史文化的負面現象。《紅樓夢》中賈政與賈寶玉的關係,實在是一種人性大異化,如此作父親,不但傷害了自己的親生骨肉,而且也成為社會文明的阻礙力量。
二是為了祖宗,便拚命要多子多孫。生兒子是為了傳宗接代,否則便對不起生養自己的父母,對不起列祖列宗。孔夫子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於是妻子不能生育,就可以將她休掉,另娶;另娶還不能生育,還可以再休掉,另娶;另娶還不能生育,還可以再休掉。正妻不能生育,便覺得對不起婆家,於是趕快給丈夫張羅娶妾,這個才算賢慧。儒學傳統不喜歡科學當然無法弄明白,不生育不見得就是女人的問題。為著兒子不借傾家蕩產,有了兒子又把他看成自己的奴隸。
祖宗文化轉化為兒子文化,而且轉化得如此自然,如此瘋狂,近乎黑色幽默。中國人推崇男性,拚命想要兒子,男兒不免心理負擔太重,終於因為心理負擔太重而走向自己的反面。男人者,雄性也。但中國男人最怕腎虛,又最容易腎虛。一聞腎虛就緊張得出汗,但偏偏十個男人九個腎虛。據說,大陸的中藥,凡與補腎壯陽有關的,在海外華人中都十分好賣。甚至在西方的某個地下室中,警察一次發現的「虎鞭」竟有一麻袋之多——虎鞭如此之多,吃了也是白廢。有人說,中國人腎虛,是因為營養不良,飲食結構不合科學。華人久居西方,再貧困也不至於營養不良,更何況能買能吃虎鞭者,沒點經濟實力怕也不行,何以換了環境,改了吃法,腎還是總虛。據我看來,中國人的腎虛,至少一半原因,不在生理方面,而在心理方面。中國封建時代的男兒,特權固然特權,威風自然威風,然而,面子太大了會壓壞肚皮,性角色畸形會使兩隻腰子不堪重負。
三是祖宗成法,不容更改。孔夫子講孝道,還有個期限,說三年不改為父之志,可謂孝矣。但在後儒眼裡,祖宗成法,根本動不得,動一動就是不敬祖先。反映在儒學本身,就是儒家然人才濟濟,但是最少創造精神。兩漢儒生一心經學,只知讀,不問他事,以至皓首窮經,百無一能。明清儒生,只要中之五十歲中舉,鬍子都白了,牙都掉了,還高興得發瘋。中華民本身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君若不信,有史為證。但中國儒學的創造無多,對於先人的著作,不敢非議,只會註釋。孔丘在公元前六世紀,教育學生用的是《六經》,程朱理學出現在公元十二、三世紀,教育學生的只剩《五經》,朱熹摘取《大學》、《中庸》與《論語》、《孟軻》合成「四書」。直到民國時代,許多私塾在教《五經》、《四書》。甚至連教《五經》、《四書》的本事也沒改成《三字經》、《百家姓》。從孔夫子到孫中山,其間經過二千四百年之久,儒學依然這樣幾部經典,這是《五經》的光榮,卻是儒學的恥辱呢?我看這是中國的恥辱!
4、太監文化
太監文化並非中國獨有,但在中國的歷史很長,發展極為完備。太監文化是一種十分醜惡的令人厭惡的文化現象。太監文化折射的社會文化內容也多,大略言之,可有四個方面:
太監文化體現了男人的特權。宮廷中為什麼要太監,因為女人大多,而勞務又太重,沒有男性服務不行,有了男性又對皇帝的性壟斷形成挑戰。現代人常說,女人對女人的嫉妒,往往超出女人對男人的嫉妒之上。他們不知道,真正的性嫉妒,男人,至少封建時代的男人才是無以復加的。太監是男人特權的犧牲品,而太監也是男性,於是太監本身就包含了雙重悲哀,他們既表現了男性壓迫的悲哀,又表現了等級壓迫的悲哀。
太監文化體現了皇帝的特權。太監的歷史早於皇帝,大約更古老的時候,它刑主要是一種刑法,但在有了君王特權之後,受它刑的人又有新的用場。太監本是刑餘之人,但服務對像只是王室,因此它不但體現了男性的權力,而且體現了皇帝的權力,唯皇室才能使用太監。太監本身又有了雙重身份,它在皇帝家中自然是頭等奴才,但在臣子面前,卻又有了另一種脾氣。中國俗語「宰相面前七品官」,七品官比起皇帝駕前的太監,依然不過是芝麻一顆而且。大凡看過《法門寺》的人,都可以體悟一下宮中太監的厲害。雖然如劉瑾一般的太監,歷史上確也不多,但如賈桂一樣的沒性別的混混,卻是歷朝歷代,屢見不鮮。
太監文化是對皇帝文化的反證。中國傳統文化最重視人的生命,所謂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頭髮是不能隨便剪的。因為頭髮不能隨便剪,清人入關,頭髮才成了與頭顱等價的大問題。封建文化最重視身體,因為最重視身體,所以對人的懲處才反其道而行之,一定要讓你身體受苦、受傷,乃至殘缺不全,直至零割碎剮,銼骨揚灰。中國古有五刑,五刑的內容,歷代皆有變化,但無論怎麼變化,總是與傷害身體有關。而貫重的刑是把身體剁碎,甚至烹成肉醬,送給各位大臣傳看。比死刑輕一級的就是宮刑,宮刑無論男女,男性宮刑為割勢,女性宮刑為幽閉。宮刑是對生命的反動,它不像死刑一樣反動的極端,卻比死刑使受刑人倍受屈辱,讓他們失去男性或女性,成為不男不女不配作人的人。
太監文化又是奴才文化的典型表現。太監屬於超等奴才,不但皇帝對他們無所避諱,而且后妃對他們同樣無所避諱,因此他們最易成為皇家的鷹犬,最易成為惡勢力的幫兇。宮廷政變少不了他們,宮內自相殘殺更少不了他們。正如唐玄宗少不了高力士,西太后少不了李蓮英。太監文化很容易使轉化為特務文化,在明代尤其如此。他們以變性的方式扮演了特務角色,會比一般特務來得更兇惡、更獸性。明代的廷杖,沒有太監,不能發揮得那麼淋漓盡致,那麼慘無人道。唯其如此,中國宮廷若沒有太監參與其中,血不會流得那麼多,也不會那麼腥。
太監文化對人性的異化,罪責不在太監,而在被閹割了的歷史文明。
5、面子文化
中國人重視面子,有時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所謂不可理喻,即面子有時甚至比生命更重要。外國人和中國皇帝打交道,首先碰到的是禮儀問題。中國人見皇帝要下跪,外國人也得下跪,如果不跪,則一切無從談起。中國古成語中有一句「嗟來之食」,一個人餓得半死,有人招呼他吃飯,但說話不禮貌,於是這人堅決不吃,寧可餓死,不吃「嗟來之食」。現代人不明此理,說他態度不好,先吃了他的飯,再打他一頓行不行?這實在是不明中國傳統文化的面子理論。面子即是禮制,沒有面子,比沒有命更可怕。
這其實在孔夫子時代,已然有之。孔丘最講究禮儀,他老人家禮的學問極大,禮的規矩也極多,舉凡吃、穿、住、用,沒有一樣不講「禮」的。單是吃飯,已經十分麻煩,有十來個「不食」。
中國人重面子.所以多多少少有些害怕批評。一聽批評就不高興,而且想方設法要對批評者的態度、批評者的資格、批評者的動機、批評者的背景等方面大找原因。你說我屁股不乾淨,但態度不好,這不行;你說我屁股不乾淨,你的屁股也不乾淨,也不行;你批評得對,屁股也乾淨,但動機有問題,還不行。即使這一切問題均不存在,就因為你的背景不對,比如你的朋友是我的對頭,或我的朋友是你的對頭,又不行。
中國人害怕批評,雖然有很多極有哲理的格言,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等。這些美好的信條,長官大人如能實行一半,既是下屬的大幸;皇帝老爺如能實行1/3,則是天下人的萬幸。但其實際,也不過說說而且。說的人興高采烈,聽的人心悅誠服。但腚還沒有坐熱,便一聞逆言,大發『淫』威,不給你來個五馬分屍,已經是格外開恩矣。
中國封建文化,因為以等級製作為最基礎的文化體制,因此,人的獨立人格很難存在。君有君格,臣有臣格,官有官格,民有民格,民格與官格相比,則不成一格,官格與君格相比,更不成一格。缺少獨立人格的一大表現,即沒有主見,不能也不敢自己為自己作主,對周圍輿論最是重視不過,所謂「人言可畏」,在我們中國人身上表現得特別典型。我們——尤其我們的祖先,對外界的臧否總是特別的重視,而在收聽別人的意見的時候,耳朵特長,眼睛特亮,心眼特小,報復心特重。因為一言不慎而成滅門之禍的事情,歷朝歷代,皆有發生。
所以中國人有一個信條,認定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病從口入,不吃不行,兩利相較取其大,該吃還吃;禍從口出,不說可以,兩害相比取其輕,不該說的不說,該說的也不說。中國官僚中點頭先生、劃圈先生、叩頭先生、沒嘴先生、哼哼先生、是是先生甚多,這是一個基礎性原因。
事實上,面子再大,哪有科學更大,面子再重,哪有事實更重。不管你是誰,只要批評得對,就應該接受過來,並迅速改正。比如中國人古有隨地吐痰的毛病,別人向你提出來,且不管這人是國人、是洋人,是學者、是無賴,是打過你親爺的仇人、還是救過你親娘的恩人,是搶走你女朋友的「壞人」、還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士,這個都不去管他,只問他說得對不對。如果有人請你生吃癩蛤模,即使這是孔夫子的建議,也該堅決頂住,或請他老人家吃個樣子給你看。反之,如果有人當面提出癩蛤模生吃不得,指出者即使是秦檜,也應該立碼照辦。先把癩蛤模放歸大自然,然後再去與這奸人理論賣國之事。
6、鄉井文化
中國封建社會以農業為本,以土地為本。中國人重視土地,超過任何一個民族;但是這土地的概念,不見得是國家疆土,而是賴以生存的田地。拚命保護田地的不見得是政府,而是依靠這土地,祖祖輩輩存活繁衍的老百姓。
中國人重視土地,熱愛土地,衷清熱土,土地比任何東西對中國老百姓都有吸引力。這種文化心態,無論農民也好,無論地主也好,無論官僚也好,無論帝王也好,無論儒家也好,無論道家也好,甚至佛教、道教也好,大家都沒有意見。中國封建時代唯在這個問題最容易取得一致,也最有共鳴性效應。
統治者最怕流民,因為流民乃是天下大亂的禍根。農民守土不流,則是國家大幸,所以中國人的理想乃是國泰民安,國家要太平,百姓要安居。不但國泰民安,還要安居樂業。安居則是國家之福,不安居則會釀成社會動亂。不論哪個時代的皇帝,但有一點頭腦,或者說沒有昏庸到一塌糊塗程度的,對於流民無不重視,對於無法遏止的流民浪潮,無不大傷跤筋,大感頭疼。
對中國農民而言,有土地則有生活的保險.失去土地則失去生活的依據。老百姓到了賣田賣地的關頭.或者表明這個百姓確實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或者說明這賣地者乃是個敗家子。
中國人熱愛土地,更熱愛勞動。勞動不怕辛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黃土,背對藍天,年年月月,終生不息,但沒有怨言,沒有更高的企盼,只盼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中國人依戀土地,在土地中能找到無盡的樂趣。中國人的房子,不像西方人那樣,向上發展,而是呈平面狀態。靠山依山,近水依水,千變萬化只依自然。中國人的娛樂,多與土地相干,鬥蟋蟀,玩蟈蟈,駕鷹牽犬,走馬射獵,以至五牲六畜,離開田舍,馬上失去原始依據。
中國人熱愛土地,專注於家庭,正是儒學本意。儒學在朝言忠,在家言孝。
中國人熱愛土地,依戀土地,終於成為極富特色的鄉井文化。美國人也曾尋根,但那只是研究,中國人的尋根問祖,則近乎宗教情感。榮耀不歸鄉里,不是真榮耀;落葉不能歸根,不唯死者難瞑目,生者亦永不安心。
中國的鄉井文化,優點在乎它可以並已經成為中國人相互依存的強大凝聚力。其缺點,則是缺少開拓性,缺乏應變力。中國封建文明二千年終於未能順順暢暢進入近、現代文明,根本原因固然在於小農經濟如海洋一般,要改變它確實大不容易。其鄉井文化心態,也是造成中國人歷久難變的重要原因
7.生存文化
孟軻論王道,曾說過這樣一段話: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養,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軻的王道理想,不期然而然地成為中國二千年封建文明的不懈追求,其中之甘苦艱辛,非華人子孫怎能體會深深!
中國封建文化真正的依靠就是小農經濟。小農經濟能有什麼大作用,有飯吃有衣穿,雞鳴豬壯,兒子能有孝心,老人能夠吃上幾頓肉,就是理想的田園生活。為著這生活,多少人勞累,多少人忙碌,多少人戰風沙場,多少人血灑田原。
中國人有吃的傳統,朋友禮遇,非吃不可,所謂殺豬宰羊,以待貴人;所謂「草食壺漿,以迎王師」;所謂通宵達旦,歌舞昇平。總而言之,沒有酒喝,沒有肉吃,就不能算真朋友,就不能算真快樂,就不能算真慶典,就不能算真富貴。
中國重視吃喝,吃喝必據之以禮,本質是重視生存;所謂「食色,性也」,並非一味好吃好色。吃是生存的保證,色是傳衍的保證,有食有色才能傳宗接代。不但活著的人可以生而無虞,而且瞻望未來,可以後顧無虞。
一個農民,一年辛苦,所得無幾,除去為兒子的婚事,女兒的嫁妝,扣除必要的積蓄之外,餘下的無非穿衣吃飯,過節過年。好的年景,或有結餘,差的年景,便成虧歉。
一個王朝,一年收穫,大抵如是。除去國家開支,就是皇家的開支,皇家的開支也是國家的開支,豐年則有結餘,歉年必定虧空。
中國農業經濟基礎,本身極為孱弱,其原因在此。它既禁不起自然災害的打擊,也經不起內亂外患的衝擊。外患衝擊,可能使國力衰竭,內亂的打擊則可能使王朝傾覆。
中國小農經濟基礎。視機生存為第一要求,視生命為第一要素,視家庭國家為第一要事,視「三綱五常〞為第一要義。而對個人信仰、個人價值、對理論的要求、對真理的探索,則是其次再次的事。
儒學不講真善美,只在「三綱五常」上下功夫,對忠、孝、節、義最是著迷,不論有無道理,有「禮」最重要。
8、清官文化
清官源於何時,廣義言之,自商秦以來,便有清官贓官別。狹義地說,則是宋明以後大行其道的文化現象。清官中典型人物,如包拯、如海瑞、如孫安、如劉墉。史上雖有其人,事跡則多為編撰。有些人物,史書上不過三言兩語,小說中則掀起滔天巨浪。有些人物,雖然於史有證,也絕對不會如小說寫得那般神通廣大,能力通天。
中國人盼清官,是無可奈何中的一種企望,是荒原大漠的一池清水,是久旱無雨時的一塊烏雲,是飢渴欲死時的一千餅。中國人盼清官,因為清官太少,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中國人依賴清官,因為沒有法制;中國人想像中的清官具有無邊法力,因為自己缺少伸冤報仇的能力,只好含冤,以待他人。
清官多出於宋明時代,由此可知,中國封建文化已經走到末路(可惜宋明兩代的資本主義萌芽被半奴隸半封建的蒙古和女真人掐掉了)。因為皇帝乃一國之主,又有假天命而御萬民的無尚權威,百姓有冤,應靠萬歲爺作主,不靠皇帝而尋找清官,可見皇帝的威信開始衰落了,王朝的威信開始衰落了,於是人們寄希望於有一個清官出來為民作主。大凡明、清時代的小說、評話,沒有幾個皇帝是有作為的。唯有文武百官中或有一個、二個出類拔萃,不同凡響,有能力拯救黎民於水火,拯救國難於危亡的忠臣良將。但這不過是一個幻想或者一出悲劇而已。到頭來,不是清官不清,就是清官成了皇帝『淫』威下的犧牲品。清官夢的真正破滅,正是現代文明的開始。
然而,中國文化卻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對清官的迷夢,千呼萬喚,恁地難驚醒,二十一世紀了,還是有許多人冀望明君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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