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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90章瀋陽 3 文 / 趙子曰

    第90章瀋陽3

    漢高屢敗於霸王,終有垓下之勝;昭烈鼠竄於南北,竟得三分之天下。正所謂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關鐸以二十萬眾,關山阻隔、遠離汴梁,孤軍無援的情況下,在蒙古人勢力強盛的塞外、遼東縱橫數年,不僅屹立不倒,並且屢獲大勝,連蒙元的龍興之地也被其一焚而空,軍威所至,元主不復北巡。論其風采,誠可謂當世人傑。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太平盛世倒也罷了,每逢亂世正是人才輩出的年代,遍數當今群雄:徐壽輝原是布販;張士誠、方國珍本為鹽梟;小明王世傳白蓮教,說的不好聽點,一個神棍;劉福通也不過巨富而已,沒一個出身名門。

    放在十年前,誰會放他們在眼中?小小草民,螞蟻也似的東西。臭蟲一般,兩指一夾,輕鬆捏死。而如今呢?無不割據一方,稱王尊帝;念孤道寡,睥睨天下。

    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相比這些人,他關鐸有哪裡不如了?他飽讀詩書,知天文、曉地理,通兵法、精謀略;論到眼光、比起見識,他自認更遠勝渠輩許多,有這等雄心壯志也毫不為奇。

    他遠望藍天,負手豪情。天下大亂久矣,正該有英雄奮起,烈武揚鞭,澄清宇內。還百姓一個世道清明,留萬世來傳誦秦漢光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城北潘府,潘仁這樣對潘誠說道。遼南戰事將起,他雖不聰明,也看的出,這將是打破遼東僵局的開始。如果勝利,紅巾就佔據了主動;如果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他道:「遼南要是敗了,遼陽難保住。遼陽一丟,咱的廣寧府怕也孤木難支。哥哥,有什麼打算?」

    「打遼南,他是主力,咱坐著看就行了。萬一敗了,也傷不了咱的筋骨,遼陽、廣寧保不住,就不保。最多退入高麗,到那時候,老關損兵折將,哼哼,可就不是東風壓倒西風,而是西風壓倒東風了。」

    「退入高麗?那小鄧?」

    「他算什麼東西!有幾萬烏合之眾,就真當自己是關北王了麼?再說了,小潘美的挑撥大有作用,他不是也藉機問老關要了許多東西?老關的心性,他現在不說,早晚得給小鄧好果子吃。」

    潘誠不以為意,隨手拿起案几上的銅鏡,映了映他英俊的臉,心想:「打了多少年的仗,越打越不如以前。韃子官軍無能,察罕、孛羅兩人著實厲害,老關不也是他兩人的手下敗將?待山東一平,估計他兩人就會北上,遼南真要贏不了,早早脫了這是非之地,去高麗做個高麗王,也還逍遙。」

    潘仁道:「話說回來,老關老謀深算,他要沒把握,不會貿然動手。遼南一戰,說不定還真能贏。哥哥,要不要咱們再多派點軍馬?一萬來人,搶不著什麼地盤。」

    「老劉一日不死,老關一日就不敢得罪咱們。」潘誠站起來,摸了摸肚皮,常年風餐露宿,他腸胃不好,飯一吃多就消化不良。

    一側的侍女伶俐,忙跪倒地上,解開他的衣服,幫他輕輕揉動,潘誠愜意地歎口氣,乾脆倒回席上,敞著懷半躺半坐。他道:「你且看著,遼南真要贏了,咱一兵不發,該給咱們的,他一樣得給。」

    潘仁有不同的意見:「哥哥未免樂觀,……」他耿耿於懷,道:「老關派阿美去東牟山,明顯拿咱們立威。他這還沒過了河呢,就開始拆橋,遼南要是贏了,俺看不好說。」

    潘誠皺了眉頭,尋思片刻,道:「立威沒錯,過河拆橋不見得。他做初一,就不怕咱做十五?就他那五六萬人,再善戰,沒了咱們,等著灰飛煙滅吧。老劉,他就第一個壓制不住。」

    潘仁也承認,道:「哥哥說的也是,納哈出、搠思監、遼西,十幾萬的大軍,靠他自己,的確擋不住。」

    「有兵就是草頭王!只要咱手頭有兵,那就是爺。」潘誠享受著侍女的服侍,一手拍打席面,一邊閉眼說道,「納哈出、搠思監,……」不知想到了哪裡,拍打席面的動作逐漸變慢,他驀然睜開眼,「你剛才說什麼?」

    「俺說靠他自己,擋不住納哈出、搠思監、遼西的十幾萬大軍。」

    連日來,關鐸派遣信使向東、聯絡瀋陽;忽然決定發兵遼南;調遣潘美奇襲東牟山;東牟山距離瀋陽只有二十里;瀋陽不戰而退,拱手將此戰略要地送上。

    潘誠帶軍多年,他沒大志,不代表他笨,被潘仁一句話點醒,他越想越覺得不對。他喃喃道:「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哥哥?」

    幾日前,他和潘美夜談,他曾經說過一句話,此時浮上心頭。他當時道:「只是你我需得謹慎提防,要防他倒手將自己賣了。」

    想到此處,潘誠翻身而起,那侍女措不及防,長長的指甲劃上了他的腹部。潘誠吃痛,頓時大怒,拽著她的頭髮,一腳踢開,喝令門外親兵:「拉出去,砍了!」

    堂上奴婢無不戰慄,那侍女驚嚇失色,趴在地上哭叫討饒。潘誠、潘仁看也不看她一眼,兩個親兵進來,如狼似虎地拖下,稍頃,血淋淋的人頭由木盤拖著奉上,那侍女死不瞑目。

    潘誠揮了揮手,輕描淡寫地道:「扔出去,餵狗。」

    潘仁迫不及待,問道:「哥哥適才說奇怪,有何奇怪之處?」

    「東牟山得來太過輕易,納哈出擁兵數萬,亦會是易與之輩?先有老關與瀋陽交通信使,後就有東牟山之勝。……」

    「哥哥是說,此中有詐?」潘仁糊塗了,道:「可是,哥哥前番又說,他絕對不敢投降。況且,他要是投降,納哈出又豈會同意他打遼南?」

    「蠢材!他要以咱們為交換呢?用阿美做投名狀呢?」

    潘仁倒吸一口冷氣,不敢相信:「會麼?老關沒這個膽子吧。也許,便如哥哥前番所說,他交通瀋陽,只是虛與委蛇,為打遼南留條後路,保住遼陽不失呢?前幾天聽哥哥分析之後,俺也細細想了,哥哥說的不錯,就算他肯降,軍中的兄弟們也不肯啊。」

    潘誠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遠,他在肯定和否定之中狐疑不決。最後,他無比艱難地下了決定,他道:「無論如何,總是防著點好。你不要在遼陽待了,今天就走,立刻返回閭陽;通知潘信,嚴守廣寧。」他轉了兩圈,改變主意,道,「不行,老子也得走。咱倆一起,連夜就走。」

    兩人都走,「那潘美?」

    「要是老子猜錯了,他不會有事;要是老子猜對了,他流的是咱潘家的血麼?」言下之意,一個義子,死了也就死了。

    潘仁有些可惜:「阿美還有有些本事的。別的不說,能探知關鐸交通瀋陽,可就十分難得了。」

    潘誠渾不在乎,他的心思都在關鐸身上,惡狠狠道:「他媽的,交通瀋陽!留幾個兄弟,務必探明,到底怎麼回事!」

    潘誠、潘仁星夜出城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鄧捨耳中。托胡忠、柳大清幾人的福,他現在的消息比才入遼陽時靈通了不少。

    他忙了一天,與左右司交涉後續糧草,管著這一塊兒的人,正是李敦儒。沒料到他這般斤斤計較,居然要求鄧捨報上的數字精確到鬥。要按道理說,這是正當要求,可幾萬的軍隊,連人帶馬、加上運輸消耗,要想計算清楚,神仙也難。

    鄧捨無法,召集全部僚官,連著報了三次,才勉強通過。自入高麗,他從沒受到這等刁難。畢千牛忿忿不平,嘟嘟噥噥的,直為鄧捨打抱不平,抱怨:「他兩次挨訓,一次因了李阿關,一次因了潘美挑撥,和將軍有半點干係?作甚為難將軍!」

    鄧捨從胡忠那裡,知道些內幕,也不生氣,笑道:「李大人人不壞,同僚交往,都誇他厚道,是個實在人。只有一點,怕老婆的厲害。不過,他的夫人是關平章的親戚,懼內也情有可原。」

    畢千牛聽的出來,李敦儒為難鄧捨,八成並非本意,而是出自李阿關的指示了。他啐了口,道:「呸!一個娘們兒。」

    兩個人引著親兵回到府中,鄧捨渾身是汗,先去洗了把臉,屏退侍女,趁不到飯時,方補真還沒來,抓緊時間,問畢千牛,道:「胡忠派來的人,給你都說了甚麼?」

    「兩件事。一件潘誠、潘仁出了城;一件沙劉二也提出了要回遼西。」

    這沒什麼可奇怪的,打遼南主力在關鐸,潘誠、沙劉二本來職責就是防好搠思監和遼西。鄧捨琢磨了會兒,問道:「關平章怎麼說?」

    「潘誠出城,是關平章親自往送的。」

    鄧捨點了點頭,道:「潘、劉要走,看來遼南戰事就要打響了。我上午得知,高家奴嗅到了風聲不對,遼南韃子精銳,多往蓋州開集,他怎麼說也有幾萬人馬,一旦開戰,稱得上硬仗。」

    「將軍所言甚是,那胡忠派來的人,說關平章近日接連召見諸將,分派任務、指點軍機,遼南一戰,至遲不出五天,肯定就會打響。胡忠問將軍,將軍答應的事?」

    「找個機會告訴他,平壤方面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只待開戰,該給的,都會給他。」

    「是。」

    「楊萬虎、河光秀,今天的軍報送來沒有?」戰事要啟,他和楊、河約定,無論有事沒事,必須一日一報。

    「送來了,一切無恙。只關、潘兩人上午巡視了一圈,專門到咱軍前看了看。楊將軍說,潘誠傲慢、欺人太甚;關平章,……」畢千牛瞧了眼鄧捨,道,「出言挑之。」

    「出言挑之?」

    「是。」畢千牛把關鐸對楊、河說的話,重複一遍。鄧捨呆了呆,問道:「楊萬虎怎生回答?」畢千牛道:「只尊將軍之令。」

    鄧捨沒滿意之色,微微凝起眉,他思忖了會兒,楊萬虎性子在哪兒放著呢,指望他圓滑,不可能。這樣也好,叫關鐸心裡有數,倘有異樣,好好掂量。

    不過可一不可二,這種事兒一次就夠了;有道是過猶不及,多了的話,就成示威。他吩咐:「告訴他們,下次再有誰去巡視,楊萬虎不許答話。應酬接迎的活兒,一概交給河光秀。」

    畢千牛應是,見暮色漸深,幽幽昏昏,他動手點上蠟燭,紅暈暈的燭光,亮了室內。

    鄧捨伸個懶腰,翻開案幾上厚厚的公文,糧草解決了,其它箭矢等物的補充、各項輜重的分配調集,還得一一計算明白。僚官們報來的有數目、計劃,他做為主官,不得不一一核實。

    翻了兩頁,看的煩躁。想起當了這個官兒後,戰略、戰術方面的決策,關鐸鮮有問及;每日價除了伏案文牘,就是錙銖數字。念及在高麗時屠城摧陣,旌旗到處、無不披靡,麾下千萬、何等的心動神馳。

    他不由掩卷喟然,道:「大丈夫當提十萬眾,縱橫天下!」

    話一出口,畢千牛沒什麼,他自己反倒為之一驚。在高麗時,他如履薄冰,從未感到半分的爽快,只覺得十分疲憊;為何突然此時,竟產生了這種念頭?分明追思嚮往、以為得意。

    難道說,他其實並不厭惡,實則享受之?享受那殺伐決斷、高高之上,萬人之生死、操諸於一手的快感?又或者說,是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心態發生了變化?

    畢千牛不知他的心思,自顧自歎了口氣,他雖是遼東人,卻不喜歡遼陽,相比之下,他覺得雙城更為親切,他問道:「將軍,咱什麼時候回去?」

    「等打下遼南。」鄧捨心不在焉地道。

    「真的?」

    畢千牛歡喜之色溢於言表,聽到他歡喜追問,鄧捨定住神,笑了笑,道:「真的。」他性果斷,從不在無用上浪費時間。到底厭惡也好,享受也罷,對他而言,對現實來言,沒什麼不同,一樣的保命求活。與其厭惡著做,不如享受著來。

    或有言之,若只求保命,伏首案牘不也一樣?要知,他自幼從軍,飽受沙場熏染,信奉一刀一槍拼出來的鐵與血,較之轟轟烈烈、破陣潰圍,庸庸碌碌、伏首案牘自然不可以道里計。

    帶十萬眾,縱橫天下。

    他心想:「似乎也不錯。」隨著地位的上升,遼陽紅巾的高層,他接觸的日多,沒了神秘的面紗,諸如潘誠、沙劉二、毛居敬、鄭三寶等輩,或勇而無謀、或直而無智,大多不識一字,見識淺陋,洪繼勳曾說「此輩皆因人成事」,當時鄧捨不以為然,此時看來,也不過如此。

    不容小覷的只關鐸一個,權謀心術大有出人之處,但對鄧捨前來,他做出的對應,無一例外,盡在鄧捨與洪繼勳在雙城時所做出的推測之中。便如滾珠棋盤,始終不能出其窠臼,也許他真的是隻老虎,也許,他只不過是只紙老虎。

    鄧捨長身而起,帶十萬眾,當縱橫天下。

    遠離了兵戈鐵馬的高麗,身處壓抑拘束的遼陽,形同賦閒的日子裡,他第一次明確了他人生的追求。劉備曾經長歎:髀肉復生;趙王曾問廉頗:尚能飯否?就像一時的井噴,也許會再有反覆,但對和劉備、廉頗一樣,在戰亂中長大的他來說,最好的選擇,還有第二個麼?

    畢千牛高興勁過去,忽然擔憂,道:「將軍,遼南戰畢,咱要走,關平章肯放麼?」

    鄧捨微微一笑,目光轉往西牆,透過窗子,投向深沉的夜色。他喃喃低吟:「更說高麗生菜美,何如深宮羅裙香?」此事只要成功,十個關鐸也擋不住他回高麗。

    那麼會不會成功呢?他和洪繼勳有過周密的分析,深宮中的那位羅裙,絕對不會拒絕他們送上的大禮。也就是說,此事十成**。

    而在事成之前,他計劃的很好,只需坐視大戰,趁機渾水摸魚。要些好處、擄些流民,保存自己、充實高麗。然後視情況之變化,徐徐而應變之。

    總之,便如洪繼勳提出這個建議時所說:「事諧,則遼東可望;事不諧,亦無損。」

    然而,事情總在變化中,三天後的一個上午,關鐸緊急召見他。遼西有變,世家寶昨夜主動進攻;雖為沙劉二部擊退,但為保即將到來的大戰順利,瀋陽方面必須嚴加提防,而雙城軍馬至今尚未到位,關鐸嚴命:「你即刻傳令,命鄭三寶、陳虎,務必三天之內趕到既定位置。不得有失,失期者,斬!」

    他站在堂前地圖前,以玉如意指點,斬釘截鐵地道:「為防有變,蓋州之戰,明日即提前發動!鄧帥,……」

    「末將在。」

    「你身為東路軍主帥,不能只坐遼陽。軍令:著鄧捨引本部五千人,即日出城,往太子河畔大營駐紮,接應東牟山潘美,監督瀋陽變化。」

    鄧捨愕然,當即領命:「誓不辱大人之命。」心想,「老關怎就捨得放我出城?」太過奇怪。他非但不喜,反暗生警惕。

    「且試一試你領軍才能,希望別叫老夫太過滿意。要不然,說不的,寧冒了雙城反叛之險,一併賣給納哈出罷。」關鐸心中所想,絲毫不露面上。

    自對鄧捨從新估量,他對姚好古的意見,斟酌再三,他不是固執己見的人,雖過於自信,能有今天的地位,不乏從諫如流。更兼殺伐決斷,兩害相權取其輕,要論壯士斷腕,鄧捨遠不如他。

    頒過命令,他去掉面上肅殺,笑瞇瞇道:「東牟山潘美,素稱我軍中俊彥,再有你小鄧攬總指揮,遼西有雙壁,我軍中豈無兩珠?有你二人,老夫放心的很。」

    鄧捨抱拳,慷慨:「不敢二珠之喻,只求一心為國。」

    「好,好!」關鐸大笑,鄧捨相陪。兩人的笑聲傳出室外,驚動休憩枝頭的群鳥,撲啦啦的,紛紛展翅騰空,有向西飛,有往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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