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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英雄無聲天地老 第89章瀋陽 2 文 / 趙子曰

    第89章瀋陽2

    東牟山到遼陽的距離,略遠於瀋陽。

    為了接應潘美,關鐸派出了一支軍隊,開出城東十五里,紮營太子河畔。這樣,就把遼陽和東牟山連成了一線,外有支援,潘美便脫離了孤軍的險境,不用再怕瀋陽的反攻了。

    佈置妥當,關鐸、潘誠即興下城,往營中視察,所見將士,無不奮發。受初初戰告捷的影響,請命出戰的將軍們,比比皆是。

    「士氣可用。」潘誠望著身邊人喧馬騰的景象,比較滿意。悶在廣寧多少天了,不管怎麼說,總算出手了。

    「只要肯出手,僵局總能打破。」關鐸微笑著說道。

    「那是小鄧的軍隊麼?」

    因為兩位平章大人的到來,駐軍全部出營,列陣道側。雙城軍馬的著裝大致和遼陽同,但紅、黑兩色的肩章、以及胸前寫有編製、姓名的卒牌就有些顯眼。

    潘誠騎在馬上,挑剔地打量幾眼,道:「也不怎樣麼,……」看到了挺立陣前的楊萬虎、河光秀,兩人都瘦小,和邊兒上別的軍官們一比,體型上首先就相形見絀;又並肩站在一起,雞立鶴群一般。

    潘誠失笑,催馬過去,繞著他倆轉了兩圈,拽住韁繩,駿馬立腿長嘶。

    楊萬虎性子傲,就連鄧捨,當初也沒在他的眼裡,也是連勝,才慢慢的服氣。潘誠何許人也?他又在遼陽受過辱,雖得罪他的並非潘誠,他楊萬虎管它許多!更憋了一團火,昂著頭,冷著臉,只當沒看見。

    河光秀不同,他見不得大官兒,知道潘誠和雙城不對付,對潘誠也沒什麼好感和敬意,就跟下意識似的,臉上不由自主掛了諂笑,點頭哈腰。

    潘誠揚起馬鞭,虛點兩下,問道:「鄧帥麾下?」

    楊萬虎不理他,河光秀道:「是,是。小人河光秀。萬戶,……」看看楊萬虎,不敢直呼他的名字,「這一位楊萬戶。」鄧捨升了官,他們跟著升一級。

    潘誠很疑惑,往河光秀唇上鬍鬚睃了幾眼,不太確定,問道:「閹人?」

    河光秀面色微變,以前他不在乎,投軍來屢經血戰,目睹許多慘烈戰死的戰友,再沒尊嚴也難免熱血沸騰。他想做男人很久了,所以他給自己沾了鬍子;所以他的官兒越升,他的鬍子越多。閹人?很久沒人叫他閹人了,他悄悄握緊拳頭,扯著臉笑了笑,道:「是,是。」補充一句,「潘帥看得真準。」

    潘誠道:「哈哈,小鄧用人,還真是不拘一格。」

    關鐸腿傷,騎不得快馬,慢騰騰趕過來,只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兩眼一掃,看河光秀尷尬慚愧,即猜出原由。雙城諸將的底細,姚好古的信中講得一清二楚,他笑道:「守營夜戰,對陣張居敬、世家寶,河萬戶立了大功啊。讓老夫想想,不止大功,是,……」

    河光秀滿臉通紅,道:「奇功!」

    「對,對,對。揚塵退敵,古之罕有。為將而能善用天時、地利者,可謂名將。了不得啊,了不得。」他誇得河光秀又激動又興奮,話題一轉,望向楊萬虎,倒吸口冷氣,問道,「這一位,敢是楊將軍,名叫萬虎的?」

    楊萬虎哼了聲。

    關鐸不以他的倨傲生氣,道:「久聞雙城軍中有一虎、一膽;一虎楊萬虎,軍膽張歹兒。當日鄧帥奇襲雙城,是你,首上城頭,論功高座諸將之前;冒雨鏖戰定州,又是你,十萬軍中取上將頭顱,如探囊取物。好一個楊萬虎,真乃鄧帥之翼德也。」

    這兩樁事,正是楊萬虎得意之筆,搔到癢處,他面色稍和,勉強抱了拳,道:「見過關帥。」朝關鐸身後望了眼,問道,「我家將軍沒來麼?」

    「東牟山援軍剛剛出營,鄧帥正在左右司督促後續糧草。」

    楊萬虎點了點頭,關鐸笑道:「鄧帥身為東路軍統帥,督辦輜重,正是職責所在。遼南戰事將起,瀋陽蠢蠢欲動,當此風雲際會,……楊將軍,老夫問你,海青何時展翅?你這猛虎,何時顯露爪牙?」

    楊萬虎道:「為人鷹犬,但等主人放線、開柙。」

    關鐸扶劍大笑,道:「好,好!老夫拭目以待,看你猛虎出柙。」

    他兩人一個問的含蓄,一個答的直接。潘誠在側乜視,對關鐸的暗示不以為然,心中冷笑:「小鄧盤踞高麗,自成一軍;他的牆角,會好撬麼?」

    他猜錯了,關鐸並無撬牆角之意,充其量,一個小小的試探。

    總計二十三萬紅巾,沙劉二部五萬餘,潘誠部七萬餘,大多駐紮遼西、廣寧等地;為參加遼南戰事,他兩部各回來了一萬多人。關鐸部六萬餘,加上雜牌三萬餘,分駐遼陽內外。剩下一萬多人,留駐上都。

    其中,潘誠部人馬最多,戰力卻最低。原因有二,一來他擴軍太快,新卒眾多;二則他不太重視訓練。或者說,他重視了,但他的治軍能力有限,眼高手低,想做的,做不到,訓練十分草率,軍紀也差。

    沙劉二部絕大多數皆為虔誠的白蓮教徒,真心實意地信彌勒下世。

    人一有信仰,做事就有目標。把人的一生比作道路的話,一個個的目標就是里程碑,而信仰便是終點。有了目標,就有奮鬥的方向;有了信仰往往就有捨生忘死的勇氣。不但忘死,而且視死如歸,覺得自己死得其所。甚至樂於去死。

    故此,沙劉二部人雖少,戰力很高,軍隊的凝聚力非常強。

    關鐸部,軍紀最為嚴明,老卒眾多,經驗豐富。他沒有沙劉二的偏執,也沒有潘誠的粗放,打個比方,沙劉二部如矢,弓弦一拉,有去無回,過銳、易折;潘誠部如刀,背厚刃薄,順能砍斫,逆則潰逃,過散、無鋒。

    也就是說,沙部沒後勁,潘部也就打打順風仗,若遇上持久戰、拉鋸戰,他們兩個的軍隊都不行。

    只有關鐸,把所部磨礪得如槍、如劍。槍為百兵之祖,劍為器中王者,槍可遠、劍可近,槍可刺、劍可削,槍可橫、劍可擋,什麼仗都能打。十年磨一劍,萬日苦練槍,遼陽紅巾之所以能縱橫遼東多年,他的軍隊才是其中真正的中堅。

    加上他儒生出身,禮敬文士,幕府人才出眾,堪稱:猛將如雲、謀臣如雨。

    苦心經營許多年,是非成敗就看今朝。巡視過大營,潘誠有事回去,關鐸自去省府。在省府門前,剛好碰上毛居敬正要出門找他;毛居敬躬身稟告,有外出探馬回城,等候多時了。

    關鐸扶著腿,小心地踩著俯身馬邊的侍衛下來,隨口問道:「蓋州來的?」

    毛居敬搖了搖頭,附耳低聲,說道:「一個從東邊來;一個從北邊來。」東邊是高麗,北邊是瀋陽;從這兩地來,與其說探馬,不如說信使。毛居敬是怕走漏風聲,故意如此言稱。

    關鐸頓時忘了腿傷,丟掉馬鞭,大步進府。毛居敬小跑著跟上,問道:「大人先見哪個?」

    「北邊的。」

    北邊的信使帶回的是口信。潘美急襲東牟山,關鐸提前給納哈出送去有消息,請納哈出故意放其上山,要不然,潘美豈會如此順利?那信使道:「納哈出言道:放潘美上山,他已表現了誠意;接下來,就要看大人的了。」

    「你怎麼回答的?」

    「小人請他放心。只等遼南一定,瀋陽隨便出軍東牟山,大人必定不救,潘美的人頭,就是第一份投名狀。」

    「他怎麼說的?」

    「他避而不談,只說大都又派有援軍,補充搠思監的軍馬,號稱三十萬。」

    毛居敬道:「這是在拿搠思監威脅大人。……」關鐸一笑,道:「爾虞我詐,理所當然。」問那信使,「瀋陽軍容,你見了沒有?」

    這個問題,他每次都要問的。那信使道:「納哈出防範甚嚴,小人除了見他,出不得館閣一步。不過回來時候,見著一支城頭換防的韃子,軍旗不振,士氣低迷,不少面有菜色,軍器五花八門,用骨鏃、木槍的都有。」

    「騎兵呢?」

    「瀋陽以北,牧場多,馬不少。小人居住館閣,整日聞城外營中馬嘶不絕。」

    問罷軍容問文武,關鐸道:「文武呢?」

    「見的人不多,有個叫乃剌吾的韃子,一次酒酣,當著小人的面,鼓勇舉鼎,著實有些蠻力。」

    「嗯,乃剌吾麼?老夫有聽聞。」

    將勇則軍威固然不錯,但並非猛將就一定能帶出能打的兵。所謂「無制之兵,有能之將,不可勝也」;做不到兵卒有制,「雖賢將危之」,再猛的將軍也沒用。乃剌吾酒酣舉鼎,性格毛躁,觀其行可知其人,徒一個勇夫耳,不值得重視。

    關鐸不是很在意,問了幾句別的,向那信使道個辛苦,稱讚一番,叫他下去休息。

    待那信使出去,室內再無旁人,毛居敬道:「大人,我軍可還絲毫沒有付出,納哈出就把東牟山拱手相讓,他對咱也太信任了吧?……大人,事有非常即為妖。小人以為,此中或許有詐。」

    關鐸沉吟不語,他與納哈出私下來往已有一個多月,互相接觸多次,就信使回報,納哈出不像陰險狡猾的人,處事果斷,清楚取捨,頗有成大事的樣子。

    瀋陽的情況他也基本摸清,和遼陽一樣,派系眾多。兩個萬戶府不說,只諸王就有七八個,各有部民;加上大大小小的青軍、乾討虜軍,總的分成三四個大系。

    納哈出只是其中最大一系,要論處境,倒和關鐸相似,有著表面的地位,實際難以掌握全部的權力。這對一個要成大事的人來說,最叫人無法忍受。

    「也許在他眼中,老夫便是另一個鄧捨?」關鐸一邊踱步,一邊說道。猜人的心思太難,他轉回頭又仔細推演了一遍整個的計劃、細節,下了決心:「就算有詐,至多死一個潘美;咱們小心點,多加提防就是。」

    「是。」

    關鐸拿得起、放得下,事已做下,就不再招前顧後,轉回案前坐下,吩咐:「叫東邊的信使進來吧。」

    要是鄧捨在,這東邊的信使他也認得,跟姚好古入雙城的幾個文臣之一。和關鐸幾個月沒見,關鐸先不問正事,噓寒問暖,問遍姚好古、錢士德諸人近況,關心他們有沒有水土不服。

    那信使感激的很,道:「有勞大人掛念,姚總管、錢將軍等人一切安好。卑職本遼東人,高麗的水土也服的,沒什麼問題。就有一點,每日閒的難受,洪繼勳、吳鶴年兩人把實權把握的緊緊,卑職等插不進手,……」他慚愧地道,「實在有愧大人厚望。」

    關鐸沒有見責,溫言撫慰兩句,道:「他為主,你們為客,插不進手,不怪你們,怪老夫。」他歎了口氣,道,「遼陽形勢太緊,顧不上幫你們造勢。」

    那信使太感動了,道:「大人自責,卑職等實不敢當。只怪卑職等無能。」頓了頓,道,「卑職入城時,見城外營中軍馬集結,大人,可是要開打遼南麼?」

    「不錯,你沒見著鄭三寶麼?」

    「正是見著了鄭將軍,姚總管才派卑職回來。」他坐的馬車,速度慢,比不上先前鄭三寶派回的信使,晚到兩天。

    「噢?雙城情形如何?」

    「包圍瀋陽的軍馬已經出城,帶兵的陳虎,所帶萬人,皆是精銳。奉大人的命令,錢士德錢將軍沒有隨軍同行,現仍駐紮雙城。」那信使懷中取出一封信,「姚總管有信在此,請大人觀看。」

    關鐸接過來,拆開密封,短短的一箋紙,四五行工整小楷。他一目兩行地很快看過,無非講些雙城軍政。軍事上日日操練不掇,內政上各項措施逐漸走向完善。一句話來說,秩序漸趨穩定,事業蒸蒸日上。

    有一句引起了關鐸的注意,姚好古寫道:「小鄧遠離,卑職甚念,寄語大人,告之所聽:梁園雖好,不是家鄉。」姚好古大約顧慮道路不靖、信件丟失,這一段兒寫的含含糊糊,初讀之下莫名其妙。

    關鐸若有所思,合上信箋,問那信使:「近日雙城,有沒有什麼變化?」

    那信使來前,姚好古有交代,一聽就知道關鐸問的是什麼答道:「姚總管要卑職轉告大人,小鄧臨走,留有軍令,軍政悉聽洪繼勳。短日無妨,一旦長久,必然生變。」

    「怎麼說?」

    毛居敬插嘴,問道:「洪繼勳有二心?」

    「這倒不是,洪繼勳傲是傲了點,但絕非忘恩小人;鄧捨對他算是有知遇之恩,聽姚總管講,他府上中堂有面屏風,上面寫了八個大字。」

    「哪八個大字?」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信使道,「自比孔明,以小鄧為劉備了。」

    毛居敬啐了口:「不自量力。」

    關鐸默然,半晌,悠悠說道:「他和姚總管交鋒數月,穩佔上風,雖有地主之利,也稱得上大才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嘿嘿,他說的要是真心話,小鄧能得人心啊。」

    其實,姚好古早就這麼說過,他屢次提醒關鐸,鄧捨不容小覷。有句俗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聽別人說的,總難以入心;不是親眼見到,信任度總會打個折扣,越自信的人越是如此。

    總算親眼見到鄧捨,一看,未及弱冠。又有句俗話,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對一個壯心不已、有著雄才大略的老人來說,叫他去相信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有多大的能力,比登天還難。

    然而,隨著接觸的增多,無論他誇獎示好也好,試探遏制也罷,鄧捨始終不慍不火、不驕不躁,年輕人能有這等城府的,以關鐸閱人之多,也是從沒見過。洪繼勳曾經的評語,「智而擅守,有容百川之量;勇而能威,極得將士之心」,如今再去咀嚼,含義截然不同了。

    關鐸喃喃道:「『智而擅守』,姚總管看得很準啊。」

    「極得將士之心」,也見識了。問題是,得到什麼程度?得楊萬虎這類猛將之心不難,得文士之心難,得有大才幹的謀臣之心更難。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洪繼勳那八個字如果是真心話?關鐸手指輕輕扣動案幾,對鄧捨的認識全面改觀。越想越深,思路不由自主轉到「勇而能威」上,這一句若也屬實,那鄧捨可就真「絕不能留」了。

    毛居敬看他出神,輕聲道:「大人?」

    「嗯?」關鐸回過神來,自失一笑,心想:「屬不屬實,找個機會一試就知。」問道,「既非洪繼勳有二心,那麼雙城變在何處?可是文武不和?」

    「大人明見,正是如此。洪繼勳雖得小鄧器重,可惜軍中沒有根基,軍權實質處為雙城陳虎,平壤文華國、趙過諸人分別把持。

    「文、趙兩人一粗一厚,縱對洪繼勳沒好感,小鄧的軍令,他們還是很遵守的,加上平壤又遠,所以他兩人也還算了;但只陳虎,性沉心高,駐軍雙城,常和洪繼勳鬧彆扭。就拿這次防瀋陽來說,他帶軍出城前一天,兩人還不知因了何事,據說議事堂上鬧個不歡而散。」

    毛居敬大喜,道:「大人,只待遼南戰事停歇,陳虎回去,小鄧不在,假以時日,大人可坐享其成。」

    「坐享其成?靠別人,不如靠自己。回信姚總管,有此良機,不能坐等。請他找合適的機會,給他們燒把火,往前推推。」

    「是。」

    關鐸拂袖而起。正午的夏陽,曬在他的身上,他盔甲未去,反射出奪目的光彩。毛居敬和那信使,都不由晃眼。遼南、瀋陽、遼西、高麗,遼東雖險,老驥伏櫪;雄關如鐵,邁步從頭。

    他問道:「你等可知老夫之志?」

    毛居敬兩人皆為他的親信,互視一眼,一個想:「宇內群雄並起。」一個想:「南面稱孤,坐北稱王。」兩人說道:「大人志當高遠,小人(卑職)不敢妄猜。」

    關鐸仰天大笑,曼聲吟誦:「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他望向堂外,萬里藍天,雲滾如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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