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5費澤陽哭了
費澤陽修長的身子站了起來,兀自走到費一笑身邊,短短的幾步路走了很久,仿若電視裡播放的慢動作一般,被定格了。
他並沒有去筷桶裡抽一雙乾淨的筷子出來,而是著了魔似的抬起了手,想要輕輕地觸碰費一笑的臉頰,摩挲著她粉嫩的臉頰,感受著適宜的溫度,他才覺得眼前不是自己的幻想。
費一笑在他抽回去之前,按住了他的手,讓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臉頰上,他的手心,貼著她的右半頰。
這一刻的費澤陽是脆弱的,儘管昏暗的燈光下,他的面部線條顯得非常柔和,他煙灰色的瞳仁中閃爍著暗芒,使得她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呼吸也隨之戰慄了起來。
濃黑的劍眉、堅毅的臉龐、高聳的鼻樑、懾人心魂的眼眸……
在他的手留在她臉頰上的同時,費一笑反手欺上他的臉,想要觸摸他,費澤陽微微低下了身子,讓她那一隻騰出來的手觸上他的臉。
費一笑眸光微微黯然,費澤陽則是若有所思地睨著她,誰也沒有說話,面面相覷的兩人,用各自的手感受著對方。
這一刻,費一笑沒有退縮,沒有逃避,或許是因為費澤陽在她面前流露出他從來沒有展露過的脆弱,又或許是他從來沒有真正吐露過如此讓她感動的心聲。
比起他在倫敦說的那一番話,費一笑更加動容的是費澤陽剛才所說的這麼一句很平乏的言語,「我喜歡吃麵,在她還沒死的時候,每年我生日,她總會親自下廚,為我煮上一碗麵。」
他的這句話,沾染了些許絕望,還有痛恨跟不甘。
韓紫洛死的那個時候,費澤陽才十歲,十歲的他,親眼目睹母親死亡,而父親卻連家都不願意回,即使是在他最需要人的時候。
或許,從那個時候起,他就暗暗發誓,一定要堅強,他開始用冷漠來偽裝,掩飾年少的稚嫩。
「她死的那一天,我沒有吃過麵,那一天我沒有睡著,夜深人靜的時候,爬起來喝水,卻在她的房前停住了,然後聽到了滴答滴答的聲音,令人恐慌。誰知道,她竟然想不開,若是我早些察覺進去,她或許也不會死。其實,她的死,有一半是父親,我也要負上小部分的責任,我從來沒有跟她好好說過話。現在回想起來,我倒是想通了她為何想不開了,一個家裡,她根本就找不到一個可以跟她說話的人,遲早要得抑鬱症。」
「當初看到她留下來那枕頭邊留下來的幾個字,心情很惡劣,或許是年少無知,沒有想得那麼久遠,看到那張紙頭,上面寫著『費遲元,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韓紫洛不會讓你好過』,我就變著法子,不想讓他好過。再後來,我將對他的恨轉移到了歐陽蘭蘭身上,再後來——」
費澤陽沒有繼續說下去,喉結滾動了兩下,費一笑的手正好覆蓋上他的眼睫,他長而捲翹的睫毛微微在手心顫動了兩下,癢癢的。
當費一笑從他臉上收回手時候,費澤陽睜開了雙眸,彷彿橫下了心,做最後一搏,「我曾經以為愛情這東西不可靠,對它嗤之以鼻,如今身陷囹圄的人,是我。我不喜歡歐陽蘭蘭,以前不喜歡,現在也不喜歡,將來也必定不會喜歡上,我後悔曾經傷害你,我又十分慶幸歐陽蘭蘭將你抱了回來。冥冥之中,其實命運都是上天注定的,若是我父母家庭和睦,你我或許也不會相遇上了。」
他別開了臉,站直了身子,而她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呼吸,聽到他不高不低的聲音繼續想起。今夜的費澤陽,有些古怪,他從來不像是個話多的人,今夜,卻仿若想要將這輩子壓抑的話,都給講出來。或許是憋著太久了,久到讓他遺忘,在一碗很普通麵食刺激下,腦海中某一根脆弱的神經倏然崩裂,再也無法癒合了。
「我一直不敢跟你提孩子的事情,」他那雙略顯蒼白的修長手掌微微抬起,摀住了那一雙充斥著滿滿痛楚的雙眸,「笑,你能告訴我孩子到底是怎麼沒了嗎?我一直逃避,不敢面對真相,我害怕真相的駭然,更害怕你我之間越離越遠。其實一輩子沒有多長,錯過了還想要挽回,都需要勇氣。我現在有勇氣,但是我卻發現你早就不在原地等我了,我伸手,你已經站在遙不可及的地方了。」
費一笑的神思有些恍惚起來,沈默不語地聽著。
費澤陽攏眉,眼睛裡混雜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其實,我說了這麼多,都已經沒用了。笑笑,我不祈求你這麼快就原諒我,我只希望你最好選擇陪你走完一生的那個人,會是我。」
費一笑手指一顫,費澤陽何其不是最瞭解她的人,他看出她累了,身心俱疲,兜兜轉轉,兩個人老是在某一處打轉,跟躲貓貓似的,你追我趕,永遠就差了三步。
在他眼底,她清楚地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自己。
一向冷靜清醒的理智,在這剎那,被逼到了角落,她臉上的平靜面具,也開始出現了明顯的裂痕。
在愛情中,不管傻瓜還是聰明的人,都會迷失自己,烈火焚身,還是義無反顧。
費澤陽伸手,將渾身僵硬的費一笑給攬進懷中,這一次她並沒有推開他,費澤陽煙灰色的瞳仁愈發深邃起來。他抱得很緊,仿若他一鬆手,費一笑就會消失。
費一笑開始打他,零星般的拳頭開始接二連三落在費澤陽身上,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她忍不住低低啜泣了起來。
費一笑十分野蠻,當她拳打腳踢,筋疲力盡之後,竟然盯上了費澤陽的那一頭黑髮,她揪住他柔軟的頭髮,行為猶如一個街頭潑婦一般。
費澤陽依舊緊緊擁著她,任憑她在他懷中掙扎撕扯,他溫柔地拭去了她臉頰上那一串晶瑩。
口裡默默念著,「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聲音微微哽咽,十分的沙啞。
費一笑終於累了,趴在他的胸前一動也不動,就在費澤陽以為她即將睡著的時候,她忽然開了口,「那天,當我聽到孩子沒了的時候,我恨你,恨死你了。」
費澤陽唇抿得很緊,費一笑蔥白的手指忽然伸出,指著他的鼻子說,「費澤陽,我恨死你了。」聲音微微尖銳,誠然喊出了她雪藏已久的心聲。
「你該恨我的。」
費澤陽的聲音中充滿了濃濃的心疼。
「那一天,你知道孩子為什麼會沒了嗎?因為你的喜帖,真是諷刺,元濤怕我知道,將你跟顧嫣然的那張喜帖給撕了,扔進了垃圾桶,卻偏偏被我瞧見了。我沒想到自己那時已經懷孕了,伸手去撿那垃圾桶裡的幾張紙片,整個人就忽然墜入了下來,跌倒在地上,那一下,真的很疼。原來,那疼是有緣由的,那疼,失去的是一條生命,那個孩子,我硬生生剝奪了他的生命。」
費一笑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淒涼,她說的語速,很慢,很輕,但每一個字都很清晰,字字敲打在費澤陽的心窩上。
費澤陽瞳仁劇烈一縮,唇色發白,擰著眉宇,甚至極力克制,因為用力,所以咬破了唇。
「不到一小時,在我得知懷孕不到一小時,孩子就沒了。那個時候,我仿若處於天塌下來的瞬間,又覺得渾身輕飄飄起來。我安慰自己說,孩子沒了,或許是件好事。有孩子在,我根本就斷不了,他會提醒我你存在這個既定的事實。我甚至想過若是有孩子在,當我告訴你我懷孕的消息時,你會否回頭,會否當下取消跟顧嫣然之間的婚禮。但一切終究都是幻想,孩子沒了,我很傷心,元濤之前就提過,若是你結婚前一天還沒有反悔,那麼我跟他也選在跟你同一天結婚。」
她喘了一口氣,氣息有些不穩,「我想只有跟元濤一起,我才能夠徹底遠離你,所以我答應了。我後悔了,我那樣做,根本就是治標不治本,我後來後悔了。看著他為我掙扎,他渴求我不要再停留原地讓他等待時候,我真的被觸動了,我很想,放棄一切,答應他。我知道,若是真要了斷殘念,我就要努力嘗試愛上他。我嘗試了,正當我嘗試的時候,偏偏你又出現了,你的出現,讓我恐慌,我發現我還無法忘記你,你總是能夠牽動我的心緒,因為你是費澤陽,那個沒心沒肺的費澤陽。」
「我知道你後悔了,但是那一刻,我卻開始懷疑起愛情到底是什麼,愛情就是彼此互相折磨,鬥個你死我活嗎?我們之間的愛情,這就是血淋淋的真諦,除了傷害,還是傷害。我不明白,互相傷害,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嗎?我一直渴望你回頭,當你真正回頭來找我的時候,我卻失去了勇氣。」
費一笑清澈的雙眸中,點點滴滴,溢滿了無限悵惘,她忽然覺得不再悲傷,因為悲傷已經失去了價值,曾經的青春年華,曾經的崢嶸歲月,都隨著心碎是逝去了,隨風湮滅了。
費一笑伸手去擦眼淚,卻發現眼淚早已乾涸。
伸出的手無意間,擦過費澤陽的臉頰,她的指尖微微一滯,然後納悶地瞠大了眼,費澤陽別過臉去。
費一笑指尖那一團冰涼,逐漸散去,她可以感覺得到費澤陽的呼吸紊亂,最終他彆扭地將他的臉埋入她的肩上。
費一笑穿的並不多,身上就一件睡袍,肩膀上,感覺到了一點點地濕潤。
費澤陽沒有發出聲,但是他的胸膛卻在劇烈起伏著。
「你哭什麼哭,該哭的是我才對。」
費一笑口氣有些糟糕。
「我沒有哭。」
費澤陽狡辯道,聲音卻愈發沙啞了。他總覺得流淚是可恥的,男人寧可流血也不能流淚。
但是為何聽到費一笑的這一番話語,他的心越來越酸,最後酸到了無力,渾身的體力都透支了,痛的感覺是那樣清晰,他有一股衝動,想要不顧一切地痛哭,但是卻最終發現發不了聲。
費一笑推開他,費澤陽卻又別過臉,猝不及防,她的唇碰觸到他的臉。
唇上感觸他臉上濕潤的冰涼,帶著一種鹹鹹的滋味。
那就是費澤陽眼淚的滋味,費一笑暗暗記下了這種足以令人回味畢生的味道。這是費澤陽頭一次在她面前流淚……
「你今年幾歲?」
費一笑忽然心生感觸,問道。
費澤陽錯愕,納悶極了,但還是乖乖答道,「二十九。」
「二十九了,真老,沒見過一個大男人二十九歲了還哭。」
費一笑忍不住嘲笑他,明明心頭漲滿的是感動,雖然她嘴硬,沒有說出原諒他,但到底因為費澤陽的眼淚釋懷了。
其實,她折磨他的同時,他未嘗生活得十分愜意。
費澤陽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沒看到人哭。」
費一笑倒是沒有繼續嘲諷他,有時候,她心裡明白,她懂,就可以了,無需逼一個彆扭的男人承認,費澤陽一向霸道冷漠慣了,要他承認那個哭泣得可憐兮兮的男人是他,簡直比逼他跳樓還痛苦。
費澤陽站了起來,拿了一雙筷子,又開始坐了下來,準備吃麵。
費一笑伸手就去搶他筷子,或許是剛才有了先例,費澤陽這下防備功夫倒是做的十足,有些不悅地蹙起眉頭,「幹什麼?」
「出去吃吧,面都涼了。」
何況這是費澤陽頭一次告別過去,決定過生日了,不能頭一次過生日就這麼寒磣。
「不去,我就吃麵。」
這下,費澤陽的舉動,倒是出乎費一笑的意料之外了,他很霸道地伸出雙手,圈住他那碗冷掉的面。
費一笑啞然失笑,沒有繼續跟他爭執下去,淡淡地道,「那你吃吧。」
她轉身即走,費澤陽卻一把拉扯住她的手,有些不甘心她的驟然離開,「你要去幹什麼?」那雙煙灰色的瞳仁中夾雜著些許緊張,以為她又要丟下他,明明她有原諒他的跡象,怎麼剎那轉折如此的大?
「我去臥室一下。」
費一笑有些無奈。雖然面很寒磣,但是她想要回去整理下禮物,這些年未送出去的禮物,都交給費澤陽。
「不准,」費澤陽這下倒是霸道起來了,態度是一貫的不羈跟張揚,費一笑有些惱怒,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乖乖臣服的嗎?怎麼又跟自己較勁起來了。
不過,今天他是壽星,又在自己面前沒了形象,暫時不跟他計較了。
「陪我吃。」
費一笑坐了下來,看著費一笑吃,其實費澤陽的吃相也挺優雅的,以前她還真沒有刻意注意過。或許是以前從來就靜不下心來,面對他,以前的他們,每次若是有幸一起用餐,都是爭鋒相對,非要冷嘲熱諷對方一番,然後就各自沒了胃口吃飯,最後隨便扒幾口了事。
費澤陽吃完的時候,費一笑睫毛輕顫,低低地說道,「明天以後,我要搬離這裡了。」
費澤陽本來正準備喝湯,聽到她這句話,忽然沒了胃口,他臉上還帶著震驚,渾身充斥著滿滿的挫敗感和無能為力。
「為什麼?同居協議,我都有遵從。」
費澤陽開始回憶到底哪裡出了差錯,剛才那短暫的和平,根本就維繫不到兩個時辰嗎?
狹長漂亮的深邃瞳仁,無比專注地盯著費一笑,一瞬都不放鬆,就怕遺漏了她臉上一閃而逝的細微表情。
「明天開始,我就算顧家的人了,顧老頭讓我認祖歸宗。」
費一笑老實交代道,今天不說,明天,他遲早要知道的,若是從別人口中告訴他,她寧可自己親口告訴他。
「你並不欠顧家什麼,顧老頭以前如何對你,難道你都忘記了?」
倫敦那邊,他去時,傭人都在私下議論顧老爺子對費一笑的不善態度,她明明不是這般一個大度的人,雖然不至於有仇必報,但也沒有必要處處遷就那個從來沒有給她好態度過的顧老爺子吧?
「是不是顧元濤?」
費一笑還在思考著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還未從一團糾結的腦海中恢復清醒,就聽到費澤陽忽然沒頭沒腦冒出這麼一句。
「我不希望你認祖歸宗。」
費澤陽尤其想到她認祖歸宗後,還要搬離這裡,顧老頭分明就是看自己不爽,在這個節骨眼上還給自己添亂,他以為有了今天這個好開始,她會慢慢接受他,無需多少時間。
他臉色頓時就冷了下來,眉頭緊蹙。
「可是我已經答應了,況且,此事沒有反悔的餘地。」
費一笑不知道從何說起,顧老爺子只有一個月的生命了,況且此事是由顧元濤開口的,她無法開口拒絕。
「我問你,你是不是愛上顧元濤了?每一次顧元濤說什麼,你就答應。而我對於你來說,儼然成了過去,難道就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無翻身嗎?那這碗麵,又說明了什麼?你對我的同情而已——你是不是恨死了顧元濤是你的雙胞胎哥哥?」
費澤陽神色有些忿然,但只有他自己明白,這一刻的他,坐立不安,惶恐著她的答案。
費一笑忽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唇邊劃過,很鹹,比起費澤陽的眼淚,不知道鹹了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