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心結
再醒來時好像已是第二天,甫一睜眼,便撞上那雙凝視著我有些失神的桃花眼,微一偏頭,雖隔著車簾也能感受到外面的陽光,又是一個大好的晴天,心裡很想去爬山,去登高,去感受一覽眾山小的味道,這樣好讓自己明白人的渺小,那麼如果之後再也醒不過來,便也可以含笑。可是以我現在的身體情況,定不會被允許。
「醒了?」狐狸的聲音微啞,一路急著趕路,他向來光潔的下巴已經冒出了點點青茬。
我點了點頭,掙扎著從他的懷裡起身,伸手撩起車簾一角,便有冬日特有的暖暖陽光照進來。我索性將車簾整個的撩起,貪戀著一寸一寸照射進來的亮光。
「若當初執意不讓你走天青這一趟,或許如今便不會如此。」狐狸的聲音從身後輕輕傳來,我聞言詫異地轉過身,他並沒有看我,似也望向馬車外,臉上竟有一絲希冀,「或者該在更早之前。」
我心裡是說不出的滋味,這樣驕傲的一個人,也會說出這樣一番悔不當初的話來麼?無法開口,只能坐回他身邊,左手剛貼上他的手背,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狐狸的手反握住我的,我抬頭看他,他另一手攬過我腰,便抱著我從馬車上一躍而下。
「曦嵐!」當我看到馬車不遠處那急馳而來的白色身影,在心裡深處一聲輕歎。為何,他不是已經忘了我,他不是只剩下恨我了麼?為何又這樣巴巴地急著趕過來?又要再一次麻煩他,又要他再一次救我,只不知這一次要他付出的代價是什麼?而那緊緊握著我手的人兒,又要再一次分別了呵。
身下的馬兒一聲清嘯止住奔跑的腳步,曦嵐飛身下馬,急急走至我們跟前,清亮的黑眸從始至終只緊緊鎖著我的,此刻那眼裡的焦慮與擔憂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彷彿從始至終都沒見到旁人,彷彿從始至終那雙眼裡都沒出現過嘲諷與憤恨。
我只能衝著他點頭,然後扯起嘴角微笑,眼淚卻猝不及防地滑過臉頰,一顆一顆順勢而下。分不清這淚是感動於眼前的白衣人,還是為著即將到來的離別。
「請救救淺淺。」狐狸握著我的手突地緊緊的狠狠的一個用力,似要將我的手捏碎般,在我還來不及痛呼出聲,又驀地鬆手,手指與我的交纏,看向曦嵐,聲音裡竟有絲乞求。
我的眼淚愈發氾濫,模糊了視線,心裡卻揪緊的疼,手指緊緊纏著狐狸的,生怕下一秒便會失去那指尖傳來的溫度,斷了那絲絲纏繞的情意。
「這是我的事。」曦嵐的眼睛在看向狐狸的時候卻有冷冷的寒意,臉上雖是貫常的微笑,聲音裡卻有不屑。
糾纏的十指同時用力,然後有五隻手指緩緩鬆開,一寸一寸,一指一指,明明有剪不斷的眷戀,卻毅然鬆手斷絕,那抽離的姿勢,好像能將人的心揉碎一般。我淚眼朦朧地看向身旁的人,他卻好像沒察覺,桃花眼直直盯著曦嵐,嘴角似乎想彎起一抹熟悉的弧度,結果卻只讓人覺得格外僵硬,聲音隱隱不平靜地說道:「時間不多,請盡快救淺淺。」
我不要,我不要,心裡突覺萬分不捨,並莫名的慌張著,怕極了此刻與狐狸分離。轉身便想撲到身邊人的懷裡,想賴著不走,不想離開他,他卻突然伸手將我往前推,從剛才到現在,眼睛一直沒有看我,甚至都沒有眨一下眼。
在我失聲痛哭前,曦嵐攬著我一個旋身上馬,不理任何人,將我緊摟在懷裡便策馬狂奔起來。我拼了命看身後的人,那個身影離我越來越遠,很快便成了一個黑點,直至消失不見。我放聲大哭,記得上一次在天山腳下,也是曦嵐來接我,那時候狐狸慵懶隨意的與曦嵐對峙了幾秒,然後狠狠掐了下我手心,轉身便與夜風飄然離去。而這一回,他親手將我推向曦嵐,站在原地目送我們離開,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他,他都未曾轉過身。
「答應我一件事。」我坐在他身前,與他正面而對。遠處的那個身影已經成為黑點,然後消失,再也看不見,但那個身影卻早已烙印在我心裡。我抬眼看向眼前的人,伸出食指,在空中一筆一筆劃出這幾個字。
「為何不說話?」雖在城中,但一旁早有侍衛開道,所以身下的馬兒疾馳,並未減速。
我對著他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然後搖頭。
他的眼眸驀地變深,緊抿著唇,復又抬眼看向前方,身下馬兒的速度更快。
我伸手輕扯了扯他胸前的衣服,他轉回視線看我,我又用食指在空中一筆一筆寫下幾字:不要救我,不要恨我,徹底忘了我,再不要記得我。
我寫得很慢,一筆一筆,好似用盡了所有心力,卻不曾猶豫。我很沒用,我很怕死,我也捨不得離開這裡,留戀那幾個讓我留戀的人……只是這一刻,朝著那遠去的方向,再也看不到熟悉的人影,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與狐狸之間,怕不只是此刻隔著萬水千山的距離,若想在一起,實在太難;而眼前的人兒,我若再欠他一回性命,便再也無法輕易地轉身離開。
身下的馬兒一聲長嘶,前蹄騰空,瞬間停住身形。我一個不備,身子猛地往他懷裡撞去,胸口一窒,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你有資格說這話麼?」他的眼裡儘是怒火,神情卻有一絲狼狽,聲音難得的有狂躁。
曦嵐,我半晌才停住咳嗽,努力彎起嘴角,想對他微笑。曦嵐,雖然他忘了我們共處的點滴,雖然他對我有恨,雖然他眼裡臉上不再是貫常溫潤的笑,但他還是曦嵐啊,在內心深處,他依然是那個我所熟悉的曦嵐啊!
我想伸手再比劃著寫字,手微抬,嘴裡卻湧上一陣腥甜,我想忍住,可是依然有溫熱粘稠的液體滑過嘴角,緩緩而下。頭一沉,眼一黑,我再次陷入昏迷前,好像聽到很遠的地方有人喚我,「淺淺,淺淺……」一聲一聲,很遠,很輕,就仿若幻覺。
再醒來時,是被週身冰冷徹骨的寒意凍醒,睜眼,觸目所及除了眼前這個熟悉的白色身影外,周圍的環境亦很熟悉。芷蘭宮花牆內的天聖水池,上一次我中了迷情香,曦嵐便抱我來這裡,與我一起跳下水,一邊用功替我解毒。那時候身體似乎對天聖水池有反應,所以曦嵐用傷害自己的方式將護魂渡到我身上,他那時便受了傷,我卻渾然不覺。而現在,依舊是在這天聖水池裡,我站在水池裡,靠著水池邊,水漫過我胸口,我的雙手趴在池沿上,他只將我的手按住,不讓我身子滑向池底,卻並沒有下水。
隔著皮膚,外邊是冰,體內是火,那種煎熬讓人絕望。不出幾秒,心口處便覺刀刺一樣的疼,好似有人剮著我的心一般,我痛得忍不住呻吟出聲,求救地看向水池邊的人,他眼裡儘是困惑、混亂與掙扎,緊緊盯視著我,臉上有剎那失神,隨後思索中帶著一絲莫名的驚痛,那抹驚痛好像是一種直覺反應,待他查覺收斂時,眼裡的迷亂更深。
心口的痛更甚,我本就開不了口說話,此刻更連呻吟都成了奢望。他用力抓著我雙手,我的身子卻愈來愈軟,渾身失力般,沉沉向池底滑去。我努力抬眼看他,拼了命想搖頭而不得,只得噙著淚,看著他,無聲的求他:曦嵐,鬆手,放了我,就讓我這樣消失吧。
在我痛得暈厥前的剎那,赫然看到他抓過我手,毫不猶豫地跳入水池,緊緊抱著我,那半開半閉的嘴裡,似乎想喊什麼,卻沒發出任何聲音。意識漸漸模糊,再也聽不到、看不到、感覺不到任何東西,記憶中的那些影像如鏡裂般破成無數小碎片。沒有痛,也沒有淚。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的昏迷。其實並無意識,也沒像以往那樣遭遇任何幻境,但當我睜眼的時候,發現我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周圍環境陌生,只是一邊守著的人卻是紫蘇。她身上穿著翠色錦綢棉襖,那是天青最冷時節的裝束,沒想到再醒來,已經是嚴冬了。更沒想到,我還能醒來,醒來後還在這裡。
我試著動了動手,雖然沒什麼力氣,倒是伸展自如。我又試著開口,卻發現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依舊說不了話。
「公主醒了?」紫蘇本站在床前微微出神,聽見聲音,忙抬眼看我,神色平靜,眼裡卻有欣喜,轉身便朝屋外走去。
稍頃便見曦嵐風一般地進來,我又抬眼打量了周圍的環境一番,熟悉的人,卻是陌生的地方。房間不大,擺設簡單而乾淨,這裡不是芷蘭宮,也不是曦嵐宮,基至不像是在天青皇宮裡。
他在離床不遠處停往身影,稍頓,似斂了斂神,收了心緒,這才緩緩走至床前,在床沿坐下,伸手撩起衾被一角,右手搭上我右手腕,好像是在把脈。他的眼睛,從進門到現在,雖不離我身,但卻有意避開我的視線,不願相對。
我在心裡歎了口氣,視線隨著他的動作下滑,望向他貼在我手腕上的手,卻意外看到他右手小拇指上,空空如也!護魂呢?我心裡一驚,費力從衾被下抽出左手,果見自己左手小拇指上,赫然圈圈纏繞著那個細金線——護魂。
曦嵐!我開口,卻沒有聲音。左手緊緊握住曦嵐的手,右手撐床,我用力半撐起身子,衾被順勢滑下,我身上驟冷,低頭,卻見自己上半身只著一件水紅肚兜,勉強算是遮了羞。
我一下子跌回床,一手拉回被子,一手指著自己,又指了指依舊坦然坐在床沿的曦嵐,張嘴咿咿呀呀說不出話,臉卻驀地燙了起來。
「現在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他忽然看著我笑,笑容溫和,眼眸清亮,聲音清潤。
像極了沒失憶前的曦嵐!
我微張著嘴,一時腦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若你願意,其實最簡單的方法便是合歡。」若塵的話突然在耳畔響起,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坐起身緊緊盯著自己左手小拇指上已然被緊緊纏繞的護魂,又轉過頭看向床沿那個白色身影,心裡一時如擂鼓般緊張得不行。曦嵐剛才這話是什麼意思?天聖水池失去知覺前看到曦嵐下水抱住我,而現在我手上的護魂,難道是曦嵐用「最簡單的方法」渡到我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