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還玉
又在西楓苑躺了兩日,狐狸與曦嵐都沒再出現,我已能下床走動,右手的綁帶也已拆開。這日午飯後正領著夭夭在西楓苑裡散步,逛膩了便往苑外大花園走去。不知不覺已近秋末,雲府大花園裡卻依舊是奼紫嫣紅一片,窮極無聊摘了一大束花正準備抱回屋找個花瓶插起來,一個白色身影卻映入眼簾。
「曦嵐,怎麼在這?」自那夜之後,就再沒見過,如今遇見,臉不禁有些發燙。
他也不看我,聲音清冷:「聽聞龍曜國的雲相賢名天下,今日難得到府上拜訪,竟沒想到雲相爺出遠門了。」
我一時無語,亦不明白他是否話中有話,只得對他彎了彎身道:「真是不巧,我先告退,不打擾六皇子遊園了。」
哥哥不在,雲老頭卻是在的。曦嵐會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雲府大花園,必是受雲老頭相邀,只不過雲老頭可能有事走開,所以只見曦嵐一人罷了。
「公主留步。」他卻開口挽留,聲音突然變回溫潤。我背對著它停步,基本可以感覺得到他臉上又浮現了那抹熟悉的溫暖的微笑。身邊的夭夭跟著停步,沒有特別親近曦嵐,但亦對曦嵐沒有絲毫敵意。
「本王明日便回天青,公主不說聲『再見』麼?」他走至我身邊,臉上果然帶著笑,眼眸清亮。
我微怔,不明白一模一樣的人,同樣清亮的眼眸,同樣溫曖的微笑,同樣溫潤的聲音,卻能給人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我想不明白。
「公主聽到這消息,該開心的吧?」他在我身前站定,看著我,話有諷意,又或者還有一絲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自嘲。
「曦嵐?」我只是直覺地想搖頭,不知為何,我只是覺得如果我點頭,哪怕現在的曦嵐是恨我的,或者說是想恨我,不喜歡我,討厭我,不想看到我,但我若點頭,他心裡必會難過。一如他之前,臉上微笑著,心裡卻可能很痛。
這只是我的一種直覺,但我相信這直覺不會出錯。
「你這是在難過在不捨麼?看來我剛才不該猶豫,不過等下王爺回來,我再提親事也還來得及。」他突然似很愉悅,連稱呼又恢復了「我」都不曾察覺,欺身突地一手緊摟住我,一手扶住我的後腦,在我還來不及反應之來,俯身便吻住了我的唇。
手中捧著的一大束花悉數落在地上,待得他終於放開我,我撫著胸口喘氣,正待伸手朝他甩去,卻赫然看到不遠處站著雲老頭。他似已經站了一會兒,見我看他,方坦然走近,看著曦嵐,臉上似有贊色,又看了看我身邊一直安靜不出聲的夭夭,眼裡一抹疑色閃過。
「父王剛巧有急事,正想著是不是該讓月兒代父王略盡地主之誼,倒沒想到月兒已經過來了。這樣就好,月兒,你與天六皇子也算是舊識,好好陪六皇子走走看看。」他邊走邊說,臉上難得擺出一副慈父的表情,說完方對曦嵐點頭致意道,「就由小女招呼六皇子,本王需親自去辦點事,如蒙六皇子不棄,晚上就留在府裡順道吃頓便飯吧。」
曦嵐禮貌地微躬身說著不勝榮幸的話,然後目送雲老頭離開,方回過頭看著我笑道:「公主,王爺似也有成全你我之意。」
從始至終我都插不上話,腦子裡想著剛才一幕既被雲老頭看到,只怕又被他誤會了去,事情估計只會越來越糟。大花園裡依舊無人,連個打掃的路過的下人都沒有,不知是不是雲老頭一早有了交待。
「公主似乎心不在焉啊。」他的眼裡有道銳利劃過。
我仰起頭望天,靜藍而遼遠,腦中思緒萬千,最後卻只剩一個。我依舊仰著頭,娓娓說道:「曦嵐,曾經有一個人,只是付出不求回報,那個人明知結果會是一場空,卻毅然心甘情願的願意為另一個人付出所有,從不理政事的他因此涉足朝堂,一身白衣無悔上戰場,甚至受傷、甚至昏迷、甚至可能從此長睡不醒,也從不要求對方有所回報,甚至有了事都不告訴對方,只為了不讓對方擔心。那樣的一個人,任是誰都會感動不已,可是我那時常常想,其實這樣的一個人呵,他有多讓人感動,便有多讓人感到愧疚。愧疚自己不能回報他同等的感情,愧疚自己明知回報不了他同等的感情,卻因著一些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走下去的路而接受他的付出。」
頭明明還是仰著,眼淚卻收不住,從眼角一顆一顆滑下。我沒有伸手去擦,嘴角努力浮起笑容,繼續說道:「當我知道他為了救我將身上最珍貴的東西用一種最愚蠢的傷害自己的方法送給了我,當我知道他帶著傷瞞著我上戰場,當我看到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好像沒了呼吸,我告訴自己,林淺淺,你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裡,不該出現在這些人的生活中,若眼前這人再也醒不過來,你又有何顏面再苟活在這世上,貪戀這人生?這一世欠了他的情,欠了他的命,如果有來世,就讓未來的生生世世,來贖這一世欠下的還不了的債。」
「我自是沒有死,他也活了下來,可是我們之間卻再無聯繫。當我事隔半年多之後得知他來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當我巴巴地跑去看他,當我看到他一身白衣如常般飄然若仙,當我叫著他名字跑向他的時候,他看著我的眼裡卻只有陌生。我只是想確定他好與不好,沒想到得到的答案是如此的出人意料。我看著他將我放在樹枝上翩然離去,他看著我摔下樹卻無動於衷,我心裡的痛遠勝過身體的痛……」
「你想說什麼?你想告訴我什麼?」他的視線緊緊盯著我,聲音裡似乎有抹嗤笑。
「我想說,如果他忘了我,於他應是一種幸福;如果他不記得我的人不記得與我相處的點點滴滴卻只記得恨我,那也比記得我的人記得我們的相識相知好。他說我不該再招惹他,可是我只是想親口問他,身體好麼?想親耳聽他說,我沒事。我不知他已經忘了我,我若知他已經忘了我,我定不會再出現在他眼前,如果想確定他好不好,我可以遠遠地看著他。」我停下腳步,轉身看他,眼裡有晶瑩淚花,卻硬是忍著沒落下,也不伸手拭去淚痕,坦然道,「曦嵐,我想告訴他,如果他恨我,所以想娶我回去折磨我來報仇,那也是應該的。不管他做什麼,我都理解,也永遠不會怪他怨他,如果他真想娶我,我就嫁給他,開開心心地嫁給他,不管他是報復,或者真心迎娶。可是曦嵐,我又害怕我嫁給他,只會給他帶來更多的痛苦,我的心不由自己控制,我的身體亦非完璧,我更怕自己哪一天會刺激到他,讓他突然恢復記憶,讓他驚覺自己都不認得他自己了,我怕他承受不了這樣的變故。曦嵐,我利用過他,但從未想過傷害他,我知道他心裡的底線在哪,我知道他那溫和表象下,心裡埋藏著多少苦與痛,那些可能一觸即發,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可我知道,他與我一樣,最喜歡的還是那個一身白衣寄情山水的他。」
他明顯一怔,黑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眼裡跳動著我不明白的火焰,一手狠狠地捏著我手腕,力氣之大,似乎要將我的手腕捏碎。我迎視他的眼睛,無懼亦無悔,他驀然鬆手,撇開視線,轉身便朝左邊的小徑大步走去。
我站在原地,久久不動,心像停跳了一般,失了知覺。直到夭夭終是忍不住上前在我身上蹭了蹭。
「夭夭,你說我這樣的決定有錯麼?」我不看它,依舊站在原地,輕聲問道。剛才說的,並不是玩笑,自從知道曦嵐失憶,自從知道曦嵐恨我,自從曦嵐說恨我但還是想娶我為妃,我便在想,這些既是我一手造成,既是我欠他的,那麼我有什麼理由拒絕,我有什麼資格知道他活在痛苦與仇恨中後,轉身卻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是我若真嫁給他,於他來說,真的是一種救贖麼?會不會是另一場災難?
夭夭自是不會回答,淚迎風而干,心卻漸漸麻木。我斂了斂神,便向西楓苑走去,一旁夭夭靜靜跟著。
整個下午和晚上雲老頭都沒來找麻煩,許是曦嵐替我遮掩了去,只聽翠兒回說晚飯的時候雲老頭與曦嵐相談甚歡,直到我睡覺的時候曦嵐都還未回去。
翌日一早醒來,翠兒替我更衣收拾床鋪的時候一聲驚呼,我轉過頭看她,她手裡捧著件東西遞至我跟前,奇怪地道:「好久沒見小姐戴這兩塊玉珮,上回翠兒想起時找了半天,還以為丟了呢,怎麼突然出現了?
我忙伸手接過,果然是狐狸和清林送我的那兩塊玉珮。我收掌,雙手緊緊握著這兩塊玉珮,曦嵐,曦嵐,我在心裡無聲呼喚,你明明恨我,為何最終又妥協?昨晚的那番話,是我的真心話,是不想自己再次傷害到你,並不是為了讓你將玉珮還給我!
心裡突然一慟,捫心自問,真的只是心裡話,只是不想再次傷害他麼?又或者還有希望能觸動他的成分在?
「夜風。」我將玉珮揣入懷裡,大聲喚到。
「主子。」夜風悄無聲息出現,跪身行禮。
「夜風,曦嵐何時啟程回國?」
「這時候該動身了。」他答得乾脆。
「夜風,帶我去送送他,不要讓他發現,我就遠遠地看著他,可以麼?」我起身,雖不知昨晚上雲老頭和曦嵐談了些什麼,究竟最後曦嵐有沒有提親,但握著手裡沉甸甸的兩塊玉珮,我終是不能將他當成陌路,即便他現在失了憶。
夜風起身,沒有絲毫猶豫,便示意我出門。跳上馬車,由夜風親自駕車,駛出雲府後馬車便飛馳起來。所經之處並非熱鬧大街,夜風走的似乎是近路,我想起之前翠兒初見曦嵐時的形容,他若騎馬而來,那麼要趕上他,必得走捷徑了。
一個時辰之後馬車終於停下,我掀開車簾,我們位於城門不遠處一個小土坡上,從馬車上望過去,恰可以看到城門官兵正按例檢查來往人流。曦嵐一身白衣,坐在他的那匹「馬中天曦嵐」上,無論任何場合,都能讓人只一眼便再也忘不了。
他並沒有回頭,亦沒有猶豫,過了城門一關之後,一夾馬腹,身下的馬兒就飛馳起來,很快便消失在我視線範圍裡。我放下車簾,坐回馬車,來回撫摸手中的兩塊玉珮,一時間心裡沉得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