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涼如水,淺淡的月光肆意揮灑在那人臉上,吝於留下分毫陰影。也讓我們瞧得是如此清晰——縱橫交錯、彎曲盤旋的刀疤遍佈整張面部,深可見骨,尚有大大小小被灼燒又似腐爛的紅瘡。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瞳仁,而應是嘴巴的地方,露出森白的殘牙……就彷彿一堆被亂斧剁碎的肉渣,又給人艱難胡亂的拼湊起來。
我看過也許比這更狼狽的軀殼,但都遠沒此刻這麼噁心。因為那些已是不會動的屍體,而這個,伴隨著他微弱的呼吸那一臉殘破的肌肉還在可怖的抽搐扭動——我有時侯不得不佩服人類生命的頑強。
死是很容易的,難的是比死更痛苦的活。
我低頭重新檢視了一遍自己的軀殼,原來,老天一直沒有薄待我。
小櫃子還蹲在遠遠的地方吐,看他幾乎呈半昏迷的樣,估計是指望不上了。我慢慢站起身,踟躇了一下,就近摘下兩片大樹葉,去河邊裝水。心想這樣的人死了會更好,但要罔顧自己的良心,又無論如何做不到。
強忍著快衝到口邊的酸味,我咬著牙扳開那兩排沒發現嘴唇的牙齒,將汲來的河水灌了進去。手指有種酸麻的感覺,糟糕,不會被他的霉爛給傳染上了吧?實在憋得不行了,我幾步沖遠,開始狂吐。先吐了幾堆穢物,掏空胃裡的東西後,又吐出了墨綠色的膽汁。小櫃子爬過來問:「皇上,你沒事吧?」我痛苦的答應一聲,又爬著吐了一堆膽汁。
背後傳來一陣微弱的呻吟,我感覺身體象被點中穴道似麻痺了——小櫃子瞪大驚恐的眼睛越過我肩膀看:「皇……皇上……他醒了……」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摸出濕手帕擦淨嘴,扔了,才小心翼翼轉頭。那人渾濁無神的眼珠在翻白的瞳孔徐徐轉動,我立刻聯想起死魚凸暴的眼睛,胃再一次絞縮,好在基本已沒吐的了,干歐幾聲,便控制住自己。
我知道跟人說話時不看對方臉是很沒禮貌的事,但,想來以此人自卑的心理,也不願給人當妖怪般的看吧。我將注意力放在他頸部以下的衣領上,髒得出奇,不過好歹在心理承受範圍內。
「……你醒了?」此人一身襤褸,而從其衣料質地來看,非尋常人家能穿。即使那張臉,也肯定是被人毀容而作,老天再懶,斷乎不容把人生成這樣子的。我所以判定他是位可憐的蒙難者。
同是天涯淪落人……呃,還是算了……跟這樣的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會晚晚做惡夢的。
「你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我們就走了。」我用眼色示意小櫃子,小櫃子解下濕嗒嗒的包裹,掏出用油紙仔細封好的錢袋。猶豫了一下,抽出一張面額不小的銀票,放在那人手裡。
我留意到那人的手,修長而白皙,掌間有厚厚的老繭。這不是做粗活磨成的,更像是一個經常舞刀弄劍人的手。我不禁再正視他臉一眼,經承如此巨大慘痛的變故,想來更黯然蝕魂的是他的心吧?!
「……謝謝公子……」低沉而清晰的聲音自他喉間溢出,出人意料的溫文謙和,我心中不由一動。在這種時候都仍能維持翩翩風度,顯然受過非常良好的教養。
「這錢……你還請拿回去吧……公子好意,在下心領就是了。」他笑比不笑還難看,一扭扭肌肉可怖的蜷曲,我和小櫃子都臉色煞白。支撐著沒讓我們奪路狂逃的唯一原因,想必就是他比正常人還彬彬有禮的談吐了。
「你收下吧……」白癡也看得出他比誰都需要救助,何苦吞那口硬氣呢!
「你們也看清我現在這模樣了……生對我來說還有何意義,況乎錢?」他聲音異常的平靜,兩眼凝望著夜空,一動不動:「你們走吧,我躺這裡,就是打算一個人靜靜的遠離塵世。」
我無語。換我是他,也會找個沒人的地方『自殺』掉的。但現在我怎能眼睜睜的看著一個活人死在自己面前?
默然片刻,我讓小櫃子走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微顯驚異的掃我一眼,隨即語聲帶出譏諷冰冷的笑意來道:「看得出,你也是個落難者。只是情況比我好點……你不怕看我這張臉嗎?」
我視線慢慢在他臉上游移,看多了,好像沒那麼刺目了。我點點頭:「說不怕是假話,不過,畢竟是副驅殼,使用久了就會習慣。老天也不能讓你生生世世都頂著這具臭皮囊做人的。」
他身子一震,長時間的看向我。我幾乎又有毛骨悚然的感覺時,他緩慢又憂傷的再笑了:「我聽過很多刺骨的話,來安慰我的,你還是第一個……而且,你安慰得也別出心裁。」
我手托著腮,俯視著他懶懶的驅殼,還有他被驅殼深藏起來的受傷靈魂。緩緩道:「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嗎?」
他撼動的瞪我。不為我的話,也許為我當時專注的神情。
我淡淡一笑:「如果我說,我現在這具驅殼本不是我的,我前生甚至是一縷小小女魂,你該怎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