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對一屋子的商人、名流,唱反調的蔣百里辯論無果,憤而離場。琴房這邊,郭淳得到朱兆年的傳話,頓時無心久留,又想起美專學生們還在家裡繪製廣告畫,乃拉了沈會濤、顧**告辭離去。
雪鐵龍在暗夜中疾馳,後座的郭淳卻是思慮重重,心緒難平,不知不覺間,竟然是連連歎氣,一臉的沮喪。前面的沈會濤和顧**有心搭話,卻被他支支吾吾的掩飾過去,只能作罷。
顧**下車後,沈會濤猛地轟了一腳油門,同時怒聲問道:「力行,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一個聚會被你攪了,你知道嗎?你看到人家兆怡的傷心了嗎?!真搞不懂你!」
「唉……我沒那心思。」
「那你的心裡在想什麼?如果不是見不得人的就儘管說!我洗耳恭聽!」
「沒用,我都沒想明白。」郭淳搖搖頭,思維又陷入了那些難解的問題之中。知道這個世界今後的大致走向,對此時的郭淳來說並不是好事,相反的,他正是因此,也因蔣百里在朱家花園主樓的遭遇而想起了太多問題,這些問題無一不是難解的!
蔣百里先生說要支持吳佩孚統一中國,他是正確的嗎?
孫中山先生如今就在上海,廣東境內的戰爭如火如荼,革命大本營的建設似乎還遙遙無期。即便歷史不會變化,可中山先生逝世以後,甚至於1927年以後呢?轟轟烈烈的國民革命最終走向肯定不是正確的!
站在百里先生那一邊?站在中山先生這一邊?抑或,昧著自己的良心熟視無睹,憑著自己的能耐在上海灘大展拳腳,賺取無數財富,盡情享受人生?甚至,等日本人打上門來了,還可席捲家財逃到國外……反正歷史已經證明——抗日戰爭是勝利了的!有沒有我郭淳的參與都無所謂!真是這樣的嗎?
從車內鏡裡看看郭淳嚴峻而痛苦的神情,沈會濤在深心裡暗暗歎息。雖然與郭淳相交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但是兩人的關係真的如知交一般了。他隱隱猜到,此時的郭淳肯定在想與蔣百里先生有關的問題,甚至於在想他的革命。
唉,瘋子!兩個瘋子!兩個不識時務的瘋子!
「怎麼?真不想跟我說一說?」
……回答他的是沉默。
「郭力行!」雪鐵龍出「嘎」的一聲慘叫遽然停下,沈會濤轉身怒視一臉驚訝的郭淳,罵道:「你以為你是誰呢?!哼!你以為,眾人昏昏你獨醒,眾人碌碌你……」
「不是!」郭淳清醒了,拋開了腦中的那些想法,面對現實的朋友之情。「絕對不是,我只是、只是……」
「哼哼!連個借口都找不出來!?」沈會濤氣急,轉身開動汽車,不再回頭去看那個瘋子。
「停車!」郭淳突然喊了一句,又手指車後說:「倒回去,快!」
心中儘管有氣,沈會濤還是照辦了。
「停!」話音未落,郭淳已經開門下車,快步奔向路邊的一顆梧桐樹,沈會濤覺得奇怪,也開門下車,見郭淳蹲在梧桐樹下,他趕緊跑了過去。
梧桐樹下半躺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在郭淳的連聲呼喚下毫無反應,顯然是昏迷過去了。
「還活著!去醫院!」郭淳一把抱起小男孩,幾步疾走鑽進車內。
沈會濤癟癟嘴,默默開車,心裡卻因為剛才的事情不太舒服,總想找郭淳吼一吼,此時,他故意用有些揶揄的語氣,悠悠的說:「好心人吶!好心的革命個體戶,我倒要看看你能救多少人?大上海,這種乞兒多了去!這個中國,每天都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哼,統一?強大?我看,還是先活下去吧!連飯都吃不飽卻奢談救國、統一、強大?有用嗎?噢……不!對不起,革命個體戶郭力行先生,鄙人一時忘記了,您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人!」
郭淳沒有說話,更沒有反駁,也沒有把沈會濤故意的頂撞放在心裡。此時,他已經糊塗了!
革命的意義是什麼?是一個又一個的**政府?是似乎永不休止的內部鬥爭?是那些既得利益者用來爭取更多利益的工具?還是……千千萬萬的中國人不再流離失所,不再受人欺負,不再看到那些「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不再聽著什麼「自由、民主」的堂皇口號過著如奴隸一般的生活!
抱著一個弱小如斯的孩子,感覺到他的瘦骨嶙峋和漸漸微弱的生氣,郭淳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渺小和無能,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彷徨、痛苦!
沈會濤沒有繼續說話,他看到了,他從後視鏡裡看到了,一向樂觀、自信甚至於「無所不能」的郭淳流淚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會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乞兒流淚?!為什麼他會為了百里先生的一句話而得罪所有的人?!為什麼他要自稱為革命的個體戶?還說賺錢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個所謂的「革命」!?看不懂啊看不懂!此時,在沈會濤的眼裡,郭淳就是一個陌生人,卻實實在在是一個值得尊敬的陌生人。
廣慈醫院到了!
兩個衣冠楚楚的青年抱著一個衣衫不整、渾身散著酸臭味兒的男孩子,著急如火般地衝進醫院大廳,粗魯地大聲呼喚:「醫生!護士!救人吶!」
看在錢的份上,醫護人員來了,檢查、搶救、入病房、治療,一切還算順利。醫生面無表情地說:病人是餓的,太虛弱,幾乎衰竭了……還有救。
兩人走出醫院時,十里洋場依然是燈火輝煌、徹夜不眠、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
「文則,我在想……在這個世界裡,有時候金錢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這,將決定我今後走的路會跟你不一樣。但是,我保證會對我的朋友負責,對我們共同的事業負責。」郭淳看著默不作聲的沈會濤,伸出雙手扶住他的肩膀,用無比鄭重的語氣說:「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不要見怪,也不要笑話我。因為在我心裡,我們的友情永遠存在,我們的友情永遠比金錢來得重要!可是,在我的心裡,還有和友情一樣無法割捨的東西,那就是身為一個中國人的責任,一個中國青年人應該對這個國家、這片土地和幾千年文化承擔起來的責任。文則……」
「力行!」沈會濤的雙手緊緊把住郭淳的雙臂,激動地說:「我明白,我明白了,你不用說了,因為我也是男人,是中國人。我尊重你的決定,更看重你的為人和胸懷!有你這樣的朋友,是我沈會濤的驕傲!」
兩人像從不相識一般互相打量。此時,兩人的眼中沒有身份、地位、金錢、利益,只剩下對彼此的信任和讚賞。
良久,沈會濤笑了:「哈!哈哈!看來我又輸了,又被你這小子說服了,好吧好吧!我也要把英國佬的走狗這個名頭還給***英國佬!」
「不急!」郭淳擺手道:「相反的,你還有個在沙遜洋行立功的機會。」
沈會濤鑽進汽車,無所謂的聳動肩膀說:「這個由你來安排,我不管,我懶得操這份兒閒心!走吧,會你那個能畫畫的聶小姐去!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吶!」
郭淳黯然,腦際忽然掠過停留在朱家花園門口的那個落寞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