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一、師傅……
我不願師傅看到我不聽話,紅著眼睛忍著淚水到堂屋裡去喊余石匠。
余石匠低著頭到師傅屋裡去,我們都看不見他的表情。
……堂屋裡只剩下手足無措的三個人——我,王三娃,嫂子。嫂子挨著王三娃坐著只不停的流淚,王三娃像個莽子一樣,木木的坐到那裡,一動不動,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我只覺心被人一刀一刀的慢慢的割下,痛得無處可逃:要是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要是孫小明不來,要是余石匠不來。那麼今天我們就是高高興興的在給師傅過生。就算他老人家……那也是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那樣我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明知道師傅他老人家要出事,可是卻一點辦法都沒有,眼睜睜地這樣傻坐在這裡,等——等到無可挽回的結局凌遲著我們。
不行!我不能這樣完全聽命,不是有餘石匠在嗎,他木經書那麼厲害,我要喊他留住師傅,留住師傅!我一邊想一邊就往師傅屋裡沖,像狼嚎一樣的喊他:「余師叔……余師叔……」余石匠和師傅正在說什麼,看到我進去,他們都嚇了一跳,「老大,你進來幹啥子?」師傅問。
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流滿面:「余師叔,求求你,救救我師傅……」
余石匠趕忙過來拉我:「老大,趕快起來,你三四十歲的人了,怎麼可以隨便跪。」
「余師叔,你是有辦法的,有辦法救我師傅。求求你,求求你……」我一把摟住余石匠的腳桿慟哭起來,「不然你想個辦法讓我先死——讓我現在就死,我不想看到師傅他老人家……我受不了,你讓我先死好不好……」
余石匠一時也說不出話來,呆呆的任我摟住他的腳桿。
「你看你們兩個,你們兩個像個啥子樣子。」師傅批著衣服起床來拉我,「老大,臨大事不能亂了陣腳,這點師傅一再教你的,你忘了嗎?」
一聽師傅這麼說,我更是難過得很,眼淚把余石匠的褲子都打濕了。「不敢,徒弟不敢忘師傅說的任何一句話。」我盡力讓自己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好了。老大,起來。」余石匠也和師傅一起拉我。
「余師叔,你有辦法……你幫我想辦法……救我師傅好不好?好不好?」我緊緊抓住余石匠的腳桿,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余石匠長歎了一聲,不再說話。
師傅見我不聽話,有些動怒了:「老大,你這像啥子樣子。起不起來?」
「師——傅——」我邊哭邊站了起來。
到現在為止,師傅一直都很平靜,彷彿生離死別和他沒關係。他像個局外人一樣一件件的事仔細叮囑我們每個人,和每個至親至近的道別。我們手足無措慌亂絕望的時候,他居然還來安慰我們——這是我最親愛的師傅,他馬上就要在我們完全知情的情況下離開我們了。
「王大哥。」余石匠溫和而試探性的說,「要不然我們出去轉下,或者你想吃啥子,喊他們給你弄?」
我一聽這話,立刻又是淚如雨下。
師傅很平靜的回答余石匠:「不用了,該看的早就看過了。現在,你還有我最好的徒弟以及兒子媳婦都在面前,我好多年沒和你一起吃過飯了。我哪裡也不想去,就在屋裡我們好好吃個飯喝個酒——這一輩子也就不白活了。」
余石匠盡力忍住自己的眼淚,看著我道:「那老大,你去和王三娃他們弄些你師傅愛吃的……」
「不……我不離開師傅半步。」我往師傅身邊一站,固執的說。
「硬是……莽娃兒……那這樣,我們大家都到灶屋裡去,煮熟一樣就在灶屋裡吃一樣……要不要得?」師傅有些寵溺的看著我,說。
「要得。」我哭著說。
余石匠默默的轉身往堂屋走去,師傅也緊跟著走了出去。
王三娃還是木木的坐到那裡,連眉毛都沒動下。嫂子也是呆呆的,只一味流淚。我們三個到堂屋裡去,他們一點反應都沒得。
師傅走過去,走到王三娃身邊,仔仔細細的看著王三娃,好像要把王三娃每一個細小的樣子都記到一樣。
王三娃看到師傅,眼睛先動了一下,接著,他一把抱住師傅,嚎啕大哭起來:「爸爸……爸爸……」
師傅任王三娃摟著,眼淚順著臉一直不停的往下滴。他怎麼真能那麼灑脫的放下眼前的兒子和兒媳婦,還有最好的朋友和最得意的徒弟。
「老大。」余石匠悄悄拉了一下我,「多給他們一點時間。你去灶屋裡收拾吃的。我要出去準備東西了。」他這一句準備東西,直接像一刀捅到我心上,我一下子痛得說不出半句話來。余石匠拍拍我的肩膀,轉身快步走了出去——他出去買火紙火炮(鞭炮),不能讓師傅在走的時候,連倒頭紙都沒得燒的。
我邊哭邊往灶屋裡走去,去收拾碗筷。師傅最愛吃瘦肉丸子湯,我要親自給他做。
……一會兒,師傅,王三娃和嫂子都到灶屋裡來了。我們手忙腳亂的開始忙活,師傅心滿意足的看著忙碌的我們,一會指揮我少放點鹽,一會喊王三娃趕快把水燒開,一下又喊嫂子多洗點豌豆尖(豌豆嫩苗的尖)……乍一看他就是一個快樂得不能再快樂的老人家……可是……
沒多長功夫,余石匠也回來了。他把火紙火炮放在屋外頭——那些不能拿進屋的,尤其師傅現在一點事都還沒得。因此他空著手到灶屋裡,「你們在忙哈。」他先籠統的和我們打招呼,然後又單獨喊師傅,「王大哥。」師傅笑瞇瞇的看著他:「回來了?」余石匠拿了個矮凳子坐下,道:「嗯。」師傅還是笑瞇瞇的問:「買齊了?」我一聽這話心如刀絞,沒有留心到剁瘦肉丸子的刀一刀剁到了自己手上,「這個肉哪門是紅的了?」我暗想。然後把刀拿起來仔細看究竟是哪門回事。看了半天也沒看到問題在哪裡,於是我又繼續剁。
嫂子把洗好的豌豆尖拿過來放在我旁邊,她突然驚叫一聲:「老大,你的手哪門了?」我茫然的看著她:「啥子哪門了?」
「流了一地的血!」嫂子一把搶下我的刀,拉過我的左手一看:只見左手中指指頭已被剁了一半,傷殘的肉搖搖晃晃的掉在指頭上。我不覺得痛,看著嫂子又驚又急的樣子還覺好笑:「你急抓抓的幹啥子?」
「你說啥子?」嫂子慌裡忙張的去找布來給我包紮傷口,她邊找邊說:「簡直就是要我死……」
師傅見狀馬上去看余石匠,余石匠不等師傅開口,立刻說:「莫流血了。」然後我就看著自己手指頭上冒出來的血越來越少,然後慢慢的一點血都沒有。「趕快去找醫生來給他把指頭接上。」師傅著急的對王三娃說。
「不。」我一把將王三娃按回到凳子上,斬釘截鐵的說,「我不接。」我想用這樣的方式來記住我這次徹骨透心的無能為力。
「還不快點去喊醫生。」師傅頓了頓腳,道。
灶台上有白酒,我順手拿過來就往手上淋,邊淋邊說:「師傅,我不得看醫生,也不得接。你曉得我的脾氣。」
「由到他吧。」余石匠歎了口氣,說。
嫂子拿來乾淨的布小心翼翼的給我包紮好,她一邊包紮一邊不停的掉眼淚:「你們就是要了我的命。」
這一番忙亂下來,好歹總算湊齊了幾個師傅平時愛吃的菜。
吃菜喝酒的時候,師傅像個興奮的小孩子,和我們每一個人碰杯,給我們每一個人夾菜添飯……他話最多,從小時候說到當學徒娃兒的時候,又從那時候說到他和師娘認識結婚,生王三娃,說到認識余石匠,說余石匠是他最放不下的一個朋友,又說我,說我真是的乖徒弟……說得我們每個人都淚流滿面。
吃完飯,師傅顯得有些疲倦,他說:「我酒喝得有點多了。要去睡會。三娃,你陪到余叔叔多擺會龍門陣。」說完,他快步走到自己的屋裡。我們跟進去,他也不管。逕自脫了外套在床上安靜的躺下,不一會便發出輕微的鼾聲。
不待我們悲悲慼戚的哭,余石匠面色凝重的喊王三娃和嫂子守到師傅的床邊,不准離開半步。又喊我趕緊去把師傅的壽衣都找出來準備好,火紙火炮拿到大門外放好。
我曉得事關重大,不敢呆在一邊大哭壞事,只得一邊哭一邊去找師傅的壽衣。壽衣找到後,我又去斜屋裡看師傅的壽材——他自己早就準備好的(本地農村習俗,老人到了一定年齡後,會自己要求子女把棺材準備好,以防萬一。),我才打開罩在壽材上的塑料布就聽到王三娃撕心裂肺的喊了一聲:「爸爸……」接著便再無半點聲音。
我心裡一涼,來不及多想,霎時只覺得天旋地轉:師傅……師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