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卑職不想去北京。」樸壽對松壽說道。
這是1909年8月底的事情。袁世凱已經向各省發出了召集議員共商國事的號召。福建各地士紳們蠢蠢欲動。松壽不得不帶團前往北京。問及福建將軍樸壽的時候,樸壽堅定的拒絕了這個建議。
「你還是準備留在福建繼續操練軍隊麼?」松壽問道。
「正是,反正早晚都是要打,我就留在福建。」樸壽說的很是淡然。從1909年初,袁世凱奪取了中央政權之後,樸壽不知道和松壽吵了多少次,要松壽起兵反對袁世凱。雖然貴為閩浙總督,松壽卻知道自己根本就打不過在浙江的新軍第三鎮。樸壽倒也是個行動派,他知道說不動松壽,轉而要求松壽弄到武器彈藥。給福建十三歲以上的男性旗人發一桿洋槍,三百發子彈。每日裡操練軍隊。松壽知道樸壽是準備決一死戰,也不好去攔他。
滿清到了如此地步,眼見著就要亡國,身為旗人,若是眼睜睜的看著局面走到這個結局,實在是說不過去。而且革命黨們現在士氣大振,到處嚷嚷著要殺光滿人,滿人自己也是人心惶惶。雖然松壽不認為袁世凱會這麼做,不過哪怕是為了多一個籌碼,松壽也希望能在手中握到一支強軍。
從北洋奪權成功之後的半年裡頭,樸壽每日裡除了練兵,就是大罵袁世凱狼子野心。直到近兩個月,他倒也慢慢消停了。這並不是樸壽學會了面對現實。據松壽所知,樸壽開始提拔滿人裡頭的激進份子,組建了一個「殺漢團」,策劃著對福建進行一次大清洗。或者說大屠殺。
樸壽這個「殺漢團」開始打探革命黨的所在,準備一旦部隊練成,就開始鎮壓亂黨。據說殺漢團的初步計劃是「殺三十萬漢人,保福建平安。」
想到這裡,松壽說道:「樸壽將軍,不要輕舉妄動。」
松壽沒有真正打過仗,所以他覺得這麼一個瘋狂的計劃,或許有可能成功。不是指徹底消滅革命黨,而是指屠殺三十萬漢人。革命黨為了否定滿清的合法性,四處宣傳「揚州十日」,這對於滿清的形象是一個打擊,不過反過來倒也讓滿人們逐漸產生了一個想法,「既然當年靠屠殺可以奪取江山,現在靠屠殺只怕也能守住江山。」
唯一的問題在於,現在新軍第十鎮尚在,這支軍事力量離心離德的實在是厲害。革命黨滲透其中,大肆宣傳革命。松壽知道袁世凱練兵的法門,一面是保證北洋新軍的高收入,同時嚴把軍紀,凡是不服從領命的就公開殺。一手刀,一手錢。把北洋新軍治理的服服帖帖。
福建根本沒有袁世凱的財力,沒有足夠銀子餵著,卻實施嚴酷的軍令,那就是找死啊。所以松壽只能把希望建立在依靠血統維繫的滿人新軍上。
樸壽回答的很乾脆,「滿人不過萬,過萬不可敵!大人請放心,只要軍餉能籌措夠,這支新軍定然銳不可當。」
見樸壽如此標表態,松壽也只有信了。
「大人,飯菜做好了。」親兵推開門說道。
「端進來。」松壽命道。
「是不是要請別人。」親兵繼續問道。
松壽倒是想最後全家一起吃個飯,想說話間,卻見到那一小瓶毒酒。他心裡一顫。再見面說什麼呢?他的家眷與其他旗人家眷和不少旗人家眷都在閩浙總督府裡頭,女人和老幼人手一劑毒藥。自己死是一回事,一死百了,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反倒是個解脫。
可是看著親人一起死,松壽根本沒有這個勇氣。
「給我留一碟菜就行了,命廚房繼續做飯,給大家送去。」松壽最後下了決心。
「是。」親兵留了一份肘子給松壽,抹著眼淚去了。
槍聲此時倒是稀了些,松壽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希望,叛匪們現在最好打不下去了。正想間,突然聽到劇烈的炮彈爆炸聲。落地已經距離總督衙門很近,房樑上的灰塵被震得撲簌簌落下了不少。
這炮打得很準,松壽顫抖著手夾起一塊落了點灰的肘子。本想吃一口,卻怎麼都吃不下。卻不知道這炮手是新軍的,還是趕來助陣的光復會的。
如果沒有光復會的話!如果沒有光復會的話!
松壽心裡頭萬念俱灰,連憤怒的感覺都沒了。
真正的戰鬥是十天前開始的,不過從松壽在1909年1月回到福建的時候,戰鬥就已經開始了。福建組建議會的道路極為艱辛。特別是在議員選拔上,鬥爭可以說是火光四射。
這一任福建議員主要是官員,為了防止新軍鬧事,松壽專門把新軍第十鎮統制孫道仁給帶上了。這個舉動真的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孫道仁參加了這次國會之後,徹底看透了滿清覆滅的必然性。原本此人還是首鼠兩端,態度游移不定。自打從北京回來,孫道仁知道大清必然要完蛋,行事完全沒了顧及。
拉攏士紳,勾結革命黨,孫道仁再也沒了顧及。他參加了這次全國議會,士紳們自然是願意相信孫道仁的話。聽孫道仁大講福建要建立議會,以後會實施聯省自治,福建人管福建人的事情。士紳們立刻覺得有了機會,再也不把滿人放到眼裡。因為孫道仁說的明白。「這是按人口選議員。十萬人裡頭選一名國會議員。滿人在福建總共不到十萬,能選出一名議員就頂天了。」
有了新軍統制的話,地方士紳們自然有信心。而滿人內部對於議會完全反對。樸壽在滿人的會上眼睛瞪的溜圓,「大人,咱們大清朝素來是滿貴漢賤。朝廷容得下漢人,那也是滿官漢官各一半。這搞的選舉,按人選,這不是扯淡麼?」
松壽對樸壽居然還能保持理智相當意外,能提出「滿官漢官各一半」的祖制,說明樸壽並沒有想完全控制局面。難道曾經發誓要保住大清江山的樸壽也心生怯意不成?
「在這福建,必須是大人說了算。滿人議員必須占一半。」樸壽補充了自己的態度。
如果能這麼做那自然是最好,但是福建地方上到底會怎麼想?松壽卻並沒有把握。人民黨的代表尚遠態度堅定的很,滿清必須滅亡。如果議會不通過宣佈滿清覆滅的決議,人民黨就絕對不會和其他省份善罷甘休。江西省其實根本沒有多保皇。人民黨進攻江西,直接與福建接壤,這就是為下一步打仗做準備的。
閩浙總督松壽正遲疑中,就聽樸壽說道:「大人,既然那孫道仁已經起了異心,我們不妨就讓他去守江西與福建的省界,讓人民黨收拾新軍吧。」
「不可。」松壽連忙說道,「袁世凱前車之鑒尚在。」
慈禧太后派袁世凱與人民黨作戰,給了袁世凱自由行動的機會。結果人民黨與袁世凱唱了雙簧,於是人民黨南下,袁世凱北上。天下局面頃刻大變,若是讓新軍第十鎮也自由行動起來,那豈不是自尋死路麼?
「大人若是信不過新軍,那就讓我去收拾了孫道仁。」樸壽開始請命。
這次松壽沒有直接回答,他盤算起來。孫道仁既然敢這麼幹,只怕已經有了打算,雙方真的動手,新軍畢竟組建時間更久,訓練更好。而且馬尾還有南洋海軍的人,南洋海軍與袁世凱關係不錯。到這時候根本不用指望南洋海軍會站到自己這邊。
反倒是浙江有段祺瑞北洋第三鎮,雙方戰鬥若是快刀斬亂麻倒好,若是僵持起來,保不準袁世凱就會插手福建。那時候才是前門拒狼後門來虎。袁世凱一定會趁機奪了福建。
左思右想,閩浙總督松壽怎麼也想不出一個法子能夠保證滿人在福建佔據優勢,又能讓松壽組建起一個福建小朝廷。
「暫且等等吧。」松壽無奈的說道。
這一等就是半年,到了七月,樸壽組建的殺漢團已經把全部滿人都給組織起來。其間樸壽四處散播消息,國會議員必須有滿人一半。福建士紳倒也暫時沒有說更多,只是詢問什麼時候開選議員。這議員選舉到底採用一個什麼法子。
就松壽所知,福建將軍樸壽只是告訴士紳們,「松壽大人讓怎麼選,就怎麼選。你們先報個名上來。」
士紳們倒也有不少參與報名。這一切運行的還算平安。但是一進了8月,突然傳出一個謠言來。福建將軍樸壽準備把報名議員一網打盡。事情說的有模有樣的,殺漢團本是個滿人內部自己壯膽的組織,不管樸壽怎麼說,松壽真的不認為樸壽真的想搞什麼屠殺。
可這些消息卻傳的活靈活現,包括樸壽會先殺沒辮子的漢人,再殺有辮子的漢人。要把福建殺得只剩滿人為止。
樸壽的確殺過沒辮子的漢人,那是人民黨第二次反圍剿戰役裡頭,各省都大驚小怪,沒辮子的都會被當作革命黨。樸壽那時候的確抓了不少人,也的確殺了幾個人。可那都是兩年前的事情,現在樸壽倒也在搜索革命黨,卻只是抓人,暫時沒有殺人。
身為閩浙總督,松壽其實也得不到什麼準確的消息。實際上他到現在都沒有弄明白事情怎麼就激化到了這般程度。福建將軍樸壽原本還試圖解釋一下,但是解釋只造成了反效果。現在這個局面下,抓革命黨就會被認為是滿人最後的反撲。樸壽的解釋裡頭承認再抓革命黨,其他的地方,誰也不聽了。
從8月15日,各種風聲越來越大,新軍第十鎮統制孫道仁用公函的形勢提出把新編的滿軍暫時歸新軍第十鎮統轄,以避免矛盾擴大。
松壽已經知道事情不妙。孫道仁這半年來越來越少見松壽,從三個月前,松壽不管怎麼請孫道仁商議公事,孫道仁都以身體不好拒絕參加。現在突然發了這麼一個建議,其心根本不用在想。
樸壽立刻以滿軍封鎖福州城,而殺漢團四處,開始抓捕殺戮所有能遇到的沒辮子的傢伙。並且開始抓捕各地士紳。這已經是最後的手段,松壽知道這麼做已經晚了。孫道仁已經準備了好久,在那個謠言開始流傳的時候,其實孫道仁已經開始的自己的動作。
松壽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愚蠢,在謠言四起的時候,居然沒有看穿問題,而是把樸壽叫來問話。樸壽那時候額頭蹦起青筋,極力解釋自己是被冤枉的。松壽因為知道樸壽組建殺漢團的事情,對樸壽的話還是將信將疑。直到看了孫道仁的公函,松壽才知道自己已經落入了別人的算計當中。
福建將軍樸壽現在領著人無論做什麼,都只能證實「這個謠言的真實性」。不管松壽怎麼解釋,他這麼做只是要剿滅革命黨,恢復秩序,都不會有人信了。
可是不剿滅革命黨,不抓住士紳當人質,怎麼可能把局面恢復到一年前的那個樣子呢?當今之計,只有先穩住福州城才行。樸壽必須最快速度解決掉福州的一切反對勢力。
進一步的恐懼謠言開始誕生了,滿人都盛傳,漢人要殺盡福建滿人。而福州城內漢人中謠傳,滿人要殺盡福州漢人。在互相的猜疑和畏懼中,暴力的使用逐漸超出了界限,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樸壽的部下從抓捕革命黨變成了抓捕可疑份子。從抓回去問話變成了就地槍決。
這樣蠻橫卻尚且算是有秩序的做法也沒有維持太久,等到以各種借口威逼搶掠商舖開始,滿人新軍的控制力也就徹底失衡了。這些消息只是大面上的,松壽卻能完全想像出來。福州城裡頭,滿人雖然不算富有,卻是有穩定收入的一群。但是袁世凱解散了宗人府,再也不給旗人發錢之後,福州旗人日子就變得極為艱難。樸壽能聚集起上萬人馬,就是因為松壽給這支部隊提供了糧餉。十三歲以上的旗人都有了新營生。
這苦巴苦熬的訓練日子一過,終於到了能接觸到錢財的時候。加上旗人中流傳的漢人要殺光旗人的傳言。加上樸壽組建的「殺漢團」的煽動,這些旗人哪裡還能保證什麼軍紀。搶掠行動一旦開始就控制不住。福州是福建的省城,商舖雲集。除了錢,還有糧食。每個旗人新軍都覺得往自己家裡拿一點不算什麼。可是這是上萬的軍隊,可不是僅僅一人。
漢人被搶掠,自然要抵抗。抵抗就有衝突,衝突就造成了傷亡。傷亡就變成了互相殺戮。
在十天前,新軍第十鎮統制孫道仁要求松壽交出福建省的一切權力的時候,福州城已經變成了一個修羅場。也就在此時,樸壽送來了一份情報,除了新軍第十鎮參與了這次「叛亂」之外,光復會也派遣了一支部隊前來助戰。
對這個消息,松壽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反正已經這樣了,到處是屍體的福州城根本沒有可相信或者不可相信的事情。閩浙總督松壽唯一能確定的是,不管最先的想法是什麼,在外界看來,福州的旗人率先展開了殺戮。新軍第十鎮的進攻並不是作亂,而是恢復秩序。
現在唯一能夠採取的方法,就是徹底打垮新軍第十鎮,以軍事力量來鎮壓福建的反對。除此之外,松壽別無他法。
戰鬥一開始,樸壽的旗人新軍並不落下風。松壽這一年來盡了最大努力削弱新軍第十鎮。不僅沒有任何武器供給,還盡可能剝奪新軍第十鎮的武器彈藥。
旗人的新軍倒是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補給和武裝。新軍連續幾天數次攻城,都沒有什麼效果。直到一支部隊投入戰鬥,才開始改變了局面。他們沒有軍裝,只是統一的粗布衣服,但是戰鬥技巧和戰鬥意志絕不是旗人軍隊可比的。
松壽自然不可能到前線去,傳回來的情報剛開始還滿是樂觀,但是接下來越來越危急起來。旗人洗劫了福州城,城內百姓盡可能的逃了出去。守城壓力全部落在旗人身上,連續幾天的戰鬥下來,旗人原先的那股氣銳氣也被消磨殆盡。突然有這樣一直精銳加入戰鬥,旗人損傷很大。
而且這支部隊居然並不死拚死打,他們居然打的極有章法。正面進攻的時候,肯定有側翼與背面的偷襲,好幾次進攻險些得手。旗人部隊完全是靠著子彈充足,強行用火力壓制,才算是保證了城池不丟。就這麼扛了幾天,旗人彈藥將盡,這支軍隊卻依舊抱持著旺盛的戰鬥意志和體力。
經過一夜騷擾,就在黎明之時,這支軍隊突然不計傷亡的發動猛攻。旗人又困又乏,加上彈藥不足,竟然被攻下了城牆,打開了城門。新軍隨即殺了進來。各處失守的情報紛紛傳來。旗人知道自己幹了什麼,他們很清楚對面喊著「殺盡韃子,給福州父老報仇!」的口號到底是在指什麼。那不是兩百多年前的血債,而是十幾天前滿人造下的罪孽。
原本躲在家裡頭殘存的福州百姓在旗人逼迫的時候不出力,此時卻冒了出來,給新軍幫忙。他們抬物資,運傷員。旗人好歹靠著街壘與地形暫時抵擋住了新軍的進攻。但是百姓幫著新軍把大炮拖進福州城之後,局面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街壘被大炮轟開,光復會的人帶著新軍與旗人肉搏。旗人放槍可能還行,肉搏再也沒有兩百多年前的光景。
此時匯報局面已經不用公文,松壽的親兵把親眼所見的事情告訴了松壽。光復會的部隊裡頭都極擅長肉搏。特別是其中居然有一支女兵充當先鋒。她們都是一手長刀,一手左輪手槍,連打帶砍,旗人根本不是對手。新軍裡頭沒有女人,這些女兵肯定是光復會的人。松壽到此時才能確定這件事。
街壘被攻破之後,旗人的戰鬥依舊沒有結束。他們現在以閩浙總督衙門為中心開始了最後的抵抗。這些旗人的家眷都在這一帶,如果被光復會與新軍殺進來,這些女人和孩子的命運根本不用想像。搶掠的藥鋪裡頭有毒藥。砒霜、硫磺,甚至方型金條,都能用來自殺。
此時松壽聽到炮聲停頓下來,而一度停頓下來的槍聲卻有激烈起來。而且槍聲越來越近,旗人中槍後的慘呼聲清晰可聞。正在此時,親兵衝進房子裡來。「大人……」親兵只哭喊了一聲,就說不下去,只是伏地痛哭。
「我知道了。」閩浙總督松壽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來了。他再次夾起一塊豬肘子,這次沒有停留,松壽把豬肘子送進嘴裡。廚子到了最後手藝還是不錯。肘子為好很好,肉香酥,豬皮彈牙。
歎了口氣,松壽把毒酒瓶子打開,一飲而盡。不知何時,他臉上已經掛上了淚花。也不管那麼多,松壽又給自己倒上一杯汾酒,卻把酒罈在傢俱上摔得粉碎。
「拿火把來。」松壽對親兵喊道。
「大……大人!」親兵不知道這是何意。
「一把火把我燒了,省的讓那些人砍了我的腦袋示眾。」松壽慘笑道。
親兵明白了松壽的意思,他連忙哭著跑出去找火種。松壽看著親兵的背影,又舉起酒杯,把最後這杯酒喝下肚去。正想喊點什麼,松壽卻覺得腹內開始痛起來。
段祺瑞是五天後才得到了福州之戰的結果。旗人婦孺老幼皆服毒自盡。而旗人男子被新軍殺戮一空。閩浙總督松壽**,由於總督府內屍首太多,最終也沒有找到。
彈了彈這張紙,段祺瑞冷笑一聲。這不僅僅是福建的變化,旗人在福建搞了這麼一出,其他省份到底怎麼看待旗人,這可就很難預料了。而更多的勢力經過這件事,又會想如何利用旗人的存在呢?
北洋終於有機會在這一片大亂中施展拳腳了。段祺瑞至少能夠確定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