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書帶回來了。」親兵神色忐忑的稟報道。
「哦!」王有宏立刻來了精神,「快點拿來。」
「大人,那反賊這次要價很高。」親兵說道。
「要多少?」王有宏對這點並不太在意。
「他要一千兩……」親兵喏喏的說了結果。
王有宏的眉毛皺了起來,一千兩不是個小數目,不過對王有宏也不是太大的數目。令王有宏意外的是那邊怎麼會有膽量開出這麼一個價碼。難道那邊就不怕要價太高,被王有宏拒絕麼?
「那反賊說,他這次是從什麼黨校培訓回來。書太多,若是不要這麼個價錢,對不起他自己。」親兵有點氣憤的答道。
「到底有多少?」
「那反賊說,還是老價錢,千字二兩。一個字兩文錢,這批書全部下來得一千兩。大人,以前可沒有這麼多,我是覺得那廝是在騙大人。」
「你買了多少?」王有宏不在乎錢的問題,而是看看到底買回來多少書。
「那反賊說,手裡的書只能先賣一百兩。」
「拿進來。」王有宏催促道。
把書安置好,王有宏自己舒舒坦坦的坐在了書房裡頭。自打開了立憲會議之後,王有宏再也不怕有人說他藏著反賊的書。若說反賊,袁世凱才是大清最大的反賊。別人信不信且不說,王有宏完全確定袁世凱與人民黨達成了協議。1911年滿清徹底完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不少士紳自己都開始以「革命黨」自居了,王有宏看幾本「反賊」的書算個屁啊。
撫摸著厚厚的手抄本的書脊,王有宏對書裡面的內容很有期待。幾年前,王有宏是為了對付安徽亂黨,這才開始收集亂黨的情報。完全抱著批判的態度看了《中國各階級分析》《勞動與社會發展》《農村各階級分析》《城市勞動者與流氓無產者》等幾篇高價買來的人民黨「情報」,王有宏看到的並非革命黨的胡說八道,而是將中國現狀用極為明晰的條例講述出來的精妙闡述。
從那時候開始,王有宏就開始逐漸從一個反對者變成了學習者。想做官就得明白這個世道。王有宏行伍出身,對於社會的瞭解遠沒有那些讀書人深刻。而且讀書人心眼太多,即便王有宏僱傭了師爺,師爺也沒有每次都以王有宏的根本利益為基礎。
讀了人民黨的書,王有宏第一次真正認識到了自己在這個社會中所處的地位,曾經的種種迷霧在他眼前逐漸被撥開。看到了隱藏在各種利益糾葛表面下的根本矛盾,王有宏明白了到底該怎麼辦才能能保障自己最大利益。
這些書的唯一問題在於,裡頭牽扯革命的東西太多,非常影響閱讀。王有宏自己把這些文章進行了修改,選擇對自己有用的部分。這些改寫過程是一個艱苦的思辨與學習過程,等王有宏能夠理出屬於自己的思路,周圍人的所作所就能看得清楚透徹。
錢從來不是問題,從一個統領躍升到現在「憲政先鋒」「江蘇巡撫」的位置上之後,弄到的錢數以萬記,王有宏根本不在乎這些支出。
做了一次深呼吸,王有宏以極大的興趣翻開了封皮,目錄上第一章寫著《陳主席在黨校結業會議上的講話》。王有宏的眼睛微微瞇了瞇。人民黨的黨建工作實在是令人不解的存在。如果王有宏有陳克這樣的見識,他絕對不會將這些告訴別人。這世道,大家求的是別人越傻越好。就如同《慈禧的這一生》裡頭所說,「周圍的人越是愚忠,身居高位的人就越安全。對他們來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就是統治者的不二法門。」
陳克難道從來不怕下面的人學會了自己的這些東西之後,就會篡奪陳克的地位麼?
想歸想,王有宏是絕對不會去給陳克提這個醒的,他是真心希望在完全學會陳克掌握的知識之前,陳克能夠像現在這樣不斷寫東西,把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細緻入微的講述出來。
看了頭幾頁,王有宏已經忍不住拍案叫絕。引發王有宏共鳴的那段話是這樣的。
「做錯事是一個很籠統的詞,所以我們人民黨一定要有一個明確的劃分。失敗、錯誤、犯罪。這是針對不同結果的判斷,也是針對觸及不同制度的判斷。犯罪是觸犯法律,要以相關法律來處理。錯誤是做事的指導方向問題,需要通過組織制度來追究責任。而失敗,是執行組織決定過程中,由於沒有能夠把握這些具體做法的規律,導致了無法完成某個環節,進而導致原先計劃無法按照計劃本身完成。這就需要重新理清計劃,總結事物本身的規律。不宜立刻停止工作,對失敗過度追究。」
這御下之術實在是高明。王有宏心裡頭大讚。滿清從來不愛管過程,只追求結果。事情沒有讓發號施令者滿意,發號施令者就可以隨意處置下屬。下屬們則是互相推脫責任,只要最後的懲罰沒有落到自己頭上就好。
陳克提出的法子,敲定範圍,理順過程。比滿清的傳統做法不知高明出多少。王有宏提起筆,開始摘抄這段話。一面寫,一面盤算著該怎麼按照這法子去調教下頭的人。剛抄完,突然聽到外頭有人叩門。「大人,議會的代表求見。」
王有宏皺起了眉頭,他早就交代過,除了幾個特別的事情之外,自己讀書的時候絕對不許有人打擾。允許來打攪自己的情況之一是「議會的確有極為重要的麻煩事解決不了的大問題。」
手下曾經沒有吃透這規矩,因為收了錢,為些不太大的事情打擾過王有宏。事後被王有宏用家法打得死去活來。現在他們還敢這麼幹,應該不是小事。把書仔細收好。王有宏出了書房。「到底怎麼回事?」他平淡的問道。
親兵微微縮著脖子說道:「大人,議員代表說,今年的蠶絲怎麼都賣不出去,已經鬧出了極大事情。他們在門又哭又喊,跪了快一個時辰了。小人看他們實在是不願意走,才不得不來打攪大人。」
王有宏揮了揮手,「前頭帶路。」
親兵是王有宏的心腹,見王有宏沒有發怒,臉上立刻浮現出如釋重負的神色。不過他連忙低下頭一路小跑的在前頭帶路。
客廳裡頭有三名議員,他們臉上淚痕還沒幹,頭髮散亂,絲綢袍子的衣襟皺皺巴巴。看來是哭鬧著跪了好久的樣子。親兵敢打攪王有宏,看來真的不是玩笑。一見到王有宏出來,他們幾個人連忙胡亂抹了幾把臉,因為沒注意手上已經粘到了灰塵,原本就因為淚痕而看上去不怎麼乾淨的臉立刻髒兮兮的。不過議員此事根本顧不上這麼多,上前行禮後,沒等王有宏坐下,領頭的矮個議員張玉通已經臉紅脖子粗的喊道:「王大人,今年出口到花旗國的生絲怎麼都賣不出去,這春繭平日裡無論什麼價格,早就賣光了。現在已經七月,夏繭都下來好久,可是洋鬼子商舖怎麼都不收。大人,你要給我們做主啊。」
這件事王有宏已經有所耳聞,可買賣的事情官府也不能插手。王有宏實在是想不出議員怎麼會找到自己門上。
一面讓議員坐下,王有宏問道:「張議員,為何洋行不收咱們的蠶繭?」
張玉通屁股還沒坐穩,一聽王有宏這麼問,他彈簧一樣的蹦起來,「大人,我們問過洋行的人。他們說已經和安徽亂黨達成了什麼協議。除了上好的絲之外,他們今年不收咱們的蠶繭了。大人,我們本來也不敢打擾您。可這麼弄下去,咱們的江蘇今年多少人都得傾家蕩產。大人,您一定得救救我們。」
敢求到王有宏門上,張玉通等幾個議員也是下了極大決心的。想到白花花的蠶繭已經有不少開始發霉變質,只怕已經賣不出去,就算是賣出去也絕對賣不上價。想到無論如何今年都要賠錢,張玉通又開始哭起來。
王有宏一時沒有理清條理,人民黨與花旗國商談了協議,這和江蘇的蠶繭買賣何干?而且這等事求到自己門上貌似也沒用。難道王有宏還能逼迫花旗國洋行強行購買江蘇的蠶繭不成?
不過賣蠶繭賣是江蘇的一大收入支柱。張玉通和另外兩位議員家裡頭都是專門做蠶繭生絲生意的,能把他們急成這樣,只怕其他養蠶百姓的日子更不好過。自己既然要在往後的一年多裡頭獲得江蘇的控制權,怎麼都得解決這件事才行。想到這裡,王有宏盡量和顏悅色的問道:「王議員,你慢慢說,把來龍去脈給我說清楚。我也沒做過桑蠶,實在是不清楚這裡頭的事情。」
張玉通雖然想說話,不過情緒激動之下,卻哽咽的更厲害了。其他兩位議員也是心急如焚,張玉通哭了,他們也跟著哭起來。王有宏看他們三人這樣子,轉頭向親兵說道:「端盆水過來,讓幾位洗洗臉。」
王有宏如此寬宏大量,不僅沒有計較議員的失利,反倒這麼安慰。張玉通三人覺得可是找對了地方,哪怕知道如果此時這麼露怯,只怕會被王有宏抓住把柄,狠狠敲詐一把。可心情一激動,他們咕咚跪倒在地,反倒哭的更厲害起來。
好不容易讓三人恢復了些平靜,洗了臉。三人才開始說起來。原先南京的蠶繭買賣就很好。外國人,特別是花旗國的洋行大量購買蠶繭,種桑的人家都有不少的收益。可是從去年開始,蠶繭買賣就開始不太好做。好不容易以低價賣了蠶繭。今年花旗國春天只收生絲。到了四月之後,除了上好的長絲之外,竟然連普通生絲都不收了。
這些人費了好大勁打聽後才知道,花旗國與安徽人民黨達成了協議,從安徽湖北等地收購了好多生絲。他們也看了安徽的生絲,質量真的是好。而且價格竟然比江蘇的便宜了至少兩成半。
江蘇一些做桑蠶的大戶們都不知道安徽這麼低價錢出售生絲到底是什麼意思。就派人去安徽看,看到的局面實在是令這些人瞠目結舌。安徽各地的土地已經變成了連綿不絕的大塊平整土地。而各處不適合種地卻能種桑樹的地方,桑林成片成片的連綿不絕。
與江蘇不同的是,安徽亂黨們就在桑樹林旁邊開設了養蠶的蠶房。據打探消息的人說,那些蠶房規模大的幾乎和村落一樣。從桑樹到養蠶,都有專人照料。採桑葉的人倒是雇工。可他們根本不用往來販賣桑葉。只要採下來桑葉送去清洗處清洗、晾乾,再送進蠶房就行。
蠶結繭之後,立刻送去亂黨在交通要點上興建的繅絲廠。那裡據說用的是機器,還有什麼電燈。每天十二個時辰的不停歇的繅絲。生產出來的生絲集中起來,直接通過水路運去安慶和蕪湖。
這本來就已經令人駭然。人民黨居然還大量生產桑葚酒,蠶沙,連蠶蛹都用油炸了變成了當地的吃食。
王有宏靜靜的聽著,這的確是人民黨的作風。人民黨土改的殘暴江蘇是有所耳聞,曾經圍子的地主們掌握著大量槍支與武力,在地方上橫行不法。方圓幾十里,誰家新媳婦好看,那得讓圍子地主先睡過,才能輪到成親的人帶回家過日子。人民黨讓安徽的圍子地主們都變了歷史。現在這些地方上霸王們墳頭上的草都長了老高。
學習過不少人民黨的文件之後,王有宏知道人民黨對土地的新規劃。因地制宜,能種莊稼的好地,就分給群眾種莊稼,人民黨組織群眾大搞水利,糧食產量也越來越高。種桑樹的土地實在是太好找了。但是在江蘇,為了一棵桑樹歸屬權就能死人。經常到最後把桑樹砍了,也不能便宜了別人。
王有宏想起人民黨有一份關於桑蠶業調查報告,他當時只是隨便瀏覽了一遍就沒再關注過。想到這裡,王有宏讓這幾個人先等著。他回到書房好一通翻找,竟然沒有找到。
難道有人來偷自己的東西?被查詢工作弄得心頭煩躁的王有宏猛地想到這個可能。不過想來自己家人和親兵不敢這麼搞,他強忍煩躁,又是一通仔細翻檢,總算是找到了那份文件。翻開看了片刻,王有宏眼睛就亮了起來。他頻頻點頭,原來桑蠶業是這麼幹的啊。
再次出來的時候,王有宏容光煥發,而外頭三名議員的心情經過大起大落,坐在那裡已經萎靡不堪。
「三位議員,你們來找我,到底想讓我做什麼呢?」王有宏問。
「大人,我們想讓您出面和咱們南京的繅絲廠商議一下,只要他們肯買咱們的絲,再便宜我們也干了。」張玉通含著眼淚說道。
「南京的繅絲廠為何不收大家的蠶繭?」王有宏奇怪的問道。
「年初南京、鎮江、蘇州等地的繅絲廠出價很低,我們沒肯賣。現在他們低價收購的蠶繭用都用不完。再也不肯買我們的蠶繭。」張玉通提起此事就痛心疾首。
「這個我倒是能去說說。不過話說頭裡,能不能辦成我可不能保證。」王有宏笑道。
「大人,只要您肯幫忙,我們就感恩戴德。遭災的不僅是我們幾家,整個江蘇都過不下去了。莫說江蘇,我們聯繫過上海,上海那邊也很是艱難。」張玉通說到這裡,眼淚又開始滾滾而出。
「張議員,我想問問,你家是自己養,還是賣桑葉?」王有宏問道。
「我家也養蠶,也賣桑葉。」張玉通沒想到王有宏的話挺懂行的。
「哦……」王有宏又問了其他幾家。果然,他們都是自家種桑葉出來賣。
「你們可開了繅絲廠?」王有宏繼續問道。
「倒是開了一家,不過蠶繭這麼多,根本來不及繅絲。」張玉通答道。
王有宏緩緩點頭,人民黨的桑蠶業調查報告中寫的清楚,中國桑蠶業分為兩種,一種是小自耕農一家包攬了全部流程。從種桑、採桑到養蠶,再到繅絲。這是大家族才能搞的。因為各個環節的生產能力很不均衡,每一年的情況都不同。要麼是桑葉多,要麼是桑葉少,或者蠶寶寶大批生病,根本不吐絲結繭。反正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會導致一年的努力化為泡影。
所以還有另外一種局面,就是出售桑葉,蠶種,然後出售蠶繭。其他願意養蠶的農戶先借錢這麼搞,等到蠶繭賣出去之後再償還。這筆錢可不低,如果一旦失敗,欠款能讓農戶半年一年都還不清。甚至能夠出現破產的局面。
這三位議員就是出售牟利的代表人物,他們自己不願意承擔風險,就把風險轉嫁給農民。可是現在的局面是人民黨一舉影響了銷售。江蘇的桑蠶業主要是出口,洋人不買蠶繭和生絲,南京的繅絲能力也非常有限。怪不得這些議員如此著急。
「張議員,你們自己的作坊繅絲用不了這麼蠶繭麼?」王有宏繼續他的調查。
「現在僱人太貴。繅絲廠黑了心,趁著蠶繭價格大跌,把價格壓的極低。我們自己繅絲,原先的價格根本賣不出去。這日子沒法過了。大人,我們今天來求您,就是想讓您救救我們啊。」張玉通邊說邊給王有宏又跪下了。另外兩位議員也跟著跪了下來。
王有宏心裡頭大爽,平日裡議員在議會中一個個趾高氣揚,現在也終於跪在了自己腳下。不過爽歸爽,王有宏也已經明白,局面若是這麼持續下去,江蘇可是要出事的。
安頓了議員,王有宏派人把南京繅絲廠的廠主請來。幾位廠主不知道巡撫大人請自己作甚,一個個膽戰心驚。不同王有宏溫言詢問了收購蠶繭的事情,廠主們立刻就激動起來,他們全都給王有宏跪下了。
「巡撫大人,不是我們不肯收購。實在是他們要價太高。我們用的蒸汽機是要燒煤的,蘇北被人民黨佔了,煤的價格打著跟頭往上翻。還有各種繅絲用的洋藥也都不便宜。這價格已經到了最高,若是再高我們自己繅絲還要賠錢。大人,您不能因為聽了這些人的話就強行讓我們收購。而且現在的蠶繭不少都有些霉變。您若是不信,就讓他們把蠶繭運來,我們親自檢查給大人您看。他們這是來坑大人您的。萬萬不可信了這些人。」廠主說著說著已經是涕淚橫流。比起那些種桑養蠶的議員看著還可憐。
王有宏原本想著只要能夠稍微調停一下,或許就能讓雙方達成協議。沒想到事情竟然很難辦的樣子。現在時機很特殊,王有宏如果想徹底控制江蘇,暫時哪邊都不能得罪。現在根本沒辦法從朝廷那裡得到撥款。所有的收入都是靠稅收。養活四萬多人的各種軍隊,已經是捉襟見肘。可不養這些軍隊,王有宏靠什麼做這個主。
想到這裡,江蘇巡撫王有宏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