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啟瑩家的新房子是新十村的一個普通院落,人民黨在起名字上從來不願意花費心思,整個鳳台縣的新居住點統統以數字編排。新十村二十二號院就是任啟瑩家。任啟瑩幾乎是連推帶搡的把滿嘴胡言亂語的表哥攆出大門去。然後呯的一聲關上了院門。這是有五間房子的標準院落,任啟瑩自己獨居一間房子。任啟瑩也沒有急著回屋,她咬牙切齒的站在黑暗裡頭。心裡頭恨不得表哥許友立這等人現在就世界上徹底消失。他們都在想什麼呢?他們以為人民黨的領導人就這麼好糊弄麼?還清閒的差事?任啟瑩可以確定,如果一旦讓許友立這等人當了差,他們立刻就要想法設法的撈錢。對這些人的嘴臉,任啟瑩看得沒有再透徹了。
正在試圖平息心中的怒火,任啟瑩聽到正屋的房門開了。之間她父親任玉剛站在門口。任玉剛用父親特有的那種威嚴口吻說道:「啟瑩,你給我進來。」
父女兩人已經好久沒有正式的說過話了,自從任啟穎跟隨了人民黨之後,為了家族的利益,任啟瑩的父親一直對人民黨代答不理的,而任啟瑩則全心全意跟著人民黨干。但是不知何時開始,假戲卻變成了真唱。任啟瑩加入了人民黨,承擔起越來越多的責任與工作後。她發現在人民黨內部,比父親更強勢、更睿智的人如此之多,不知不覺之間,她心裡面已經不太能接受父親的權威。
看女兒有些不情不願的走進正屋坐下,任玉剛先關了門,這才問道:「啟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表哥怎麼跑到咱們家胡說八道起來?」
任啟瑩氣哼哼的答道:「哼,他是想鑽營來著。這不就跑來了麼!」
任玉剛並沒有抨擊許友立的舉動,他嚴肅的看著女兒,「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既然敢來,你只怕也有些過錯。」
任啟瑩聽了父親的話,心裡頭別提多委屈了。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任有剛是個品行非常端方的讀書人。凡事都是先自責,絕不會對別人品頭論足。即便是遇到混蛋,他父親也從不講什麼大道理,始終保持著「不爭意氣」的「君子作風」。但是被父親這麼批評,任啟瑩實在是受不了。她委屈的辯解道:「爹,他們自己要來。我有什麼法子?」
「那你就根本不該搬回來住!」任玉剛直截了當的指出了問題的關鍵,「你還在軍營住的話,你表哥這等混蛋敢去軍營找你?你隨便一句話,他連門都進不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不垂堂你也得找對地方啊。」
任啟瑩的怒氣登時被父親的責怪給打到了九霄雲外。倒是任啟瑩的母親看任玉剛語氣如此不客氣,她連忙勸道:「閨女不也是擔心咱們家麼。」
聽了自己妻子的話,任玉剛的火氣登時就被激發的更高,他轉向自己的妻子,「是你自己擔心吧。兒子們還小,好不容易有個女兒爭了氣,當了官。你是恨不得天天走在閨女前頭,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啟瑩她娘。你從今天起,給我老老實實待家裡,我不讓你出門,你就不准給我出門一步。」
罵完了老婆,任玉剛又轉向任啟瑩,「你明天一大早就給我搬回軍營去住,別人要是問你為什麼,你就說你爹我把你攆出家門去了。那些狗屁親戚再找你胡言亂語,你就讓他們來找我,讓他們來找你娘。他們先是我們的親戚,然後才是你的親戚。你什麼都不用給他們干,儘管讓他們來我找我就行了。」
任啟瑩的母親姓許,任許氏雖然素來畏懼丈夫,但是此時聽自己的丈夫居然說出這等話,她立刻試圖反駁,「老頭子,你魔障啦,哪裡有把自家閨女攆出去的?你這是讓別人笑話啊。別人知道了,怎麼說咱們閨女?」
任玉剛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瞪著自己的妻子,「外頭那些人哪個會真心替咱們閨女著想?他們上門的哪個不是想圖咱們閨女手裡的那點子權?咱們身為爹媽的若不能替啟瑩擋了,等著他們坑啟瑩不成?」
任許氏見丈夫真的動了怒氣,她心裡頭也有些害怕,但是依舊喏喏的說道:「啟瑩是官,他們是些百姓,他們能把啟瑩如何?」
「你這就是混帳話。人民黨是好相與的麼?你看看他們的章程,當了官就敢替自己辦事?你以為他們是滿清官府麼?」
任許氏心裡頭實在是不服氣,她應道:「官官相護這是老規矩了,自己人都不護自己人,那啟瑩還跟著他們幹什麼?咱們家的地都給分了,這就白分了?」
「既然人民黨當了官府,這分地的事情咱們得認。咱家也怎麼不靠種地謀生。」
「不怎麼靠種地吃飯,那是因為你以前教書。現在人民黨自己開辦了學校,誰還請你當先生?」
「開不了私塾我就去人民黨的學校教書。教不了書我就老老實實在家種地。都有手有腳的,還能餓死不成?」
「那你種地啊。我到要看看你怎麼種地。」
看著爹媽爭吵起來,任啟瑩覺得煩不勝煩,若是以前她只能低聲勸勸,但是現在任啟瑩心裡頭有煩心事,加上她當了這麼久的幹部,訓斥別人時候也久了,任啟瑩大聲說道:「爹、娘,你們別吵了行不行!」
任啟瑩素來乖巧,她從沒有在爹娘面前如此失禮過。任啟瑩的母親任許氏當時就愣住了。任玉剛看著女兒那極為罕見的焦慮不安的神色,他說道:「啟瑩,我們去你屋說話。」說完,不由分說拽起女兒就出了正屋。
在任啟瑩的屋裡頭,任玉剛正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爹,最近有些事情很難辦。」任啟瑩雖然不太想說這些複雜的內部問題,但是現在能信得過的人只有她的父親。任啟瑩就把人民黨內部的人事變動趨勢向父親說了。說完之後還忍不住跟了一句,「爹,這事兒你可別出去亂說。」
任玉剛拍了拍女兒的腦袋,「丫頭,我再你給說一遍。你千萬不要說什麼不要出去亂說這種沒用的話。你管不了別人,你既然敢給別人說,那就別指望別人給你保密。別說給你保密了,你就是說了該說的話,別人給原樣不動的把這話給轉出去,你就是遇到了好人了。專門把你的話往壞裡編排的人還少麼?」
聽了這話,任啟瑩只覺得精神一振,她連忙點點頭,「爹,我知道了。」
看女兒滿是心事坐立不安的模樣,任玉剛歎了口氣,「丫頭,你爹我當時不肯出面跟隨人民黨。倒也不是對人民黨有什麼看法。現在這世道不好,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朝廷裡頭的人喪權辱國,根本不管天下安危。這等世道就不該出來當官。先別說現在壞人當道,就這世道,好人也學壞了。但是你爹我當時也膽小,怕了人民黨。你肯出頭露面的,我是很高興的。但是這一年來,我看人民黨的確不是一般人。很有新朝廷要坐天下的氣象,既然如此,我就勸你不妨好好幹。」
「爹,我知道要好好幹。可怎麼幹啊?」任啟瑩氣惱的說道。
「你以前怎麼幹的?不就是幹正事麼。現在你接著幹正事不就行了麼?雖然你爹我膽小,但是我看人民黨治理鳳台縣井井有條,大家都是專心幹正事。這才沒有攔你。不然的話,拼著我一條性命,我也不會讓你跟著壞人學壞。」
「爹,現在已經不是幹不幹正事……」
「你這就是混帳話,陳克主席讓你跟著宇文書記準備下鄉的事情,這是正事啊。你當了人民黨的官,就得給老百姓辦事。若不是人民黨一直給老百姓辦事,你覺得咱們鳳台縣的老百姓憑啥聽人民黨的話。」
「可是……,可是宇文書記現在不知道該辦啥。這明顯是要出事的。其他書記在外頭一個個搞土改,種糧,招兵,建設組織。宇文書記一樣都幹不好,陳主席其實很不高興的。」
「你別管陳主席高興不高興,陳主席若是覺得宇文拔都那小子很能幹,他還用得著讓你去幫他麼?既然讓你幫他,那就是陳主席覺得你能幫得上宇文拔都,若是陳主席覺得宇文拔連幫的必要都沒有,他直接撒手不管就行了。你覺得你都能看出來宇文拔都不能幹,別人就看不出來了?我敢說,陳主席只要撒手不管,自然有人等著看宇文拔都的笑話。」
聽了任玉剛的分析,任啟瑩眼睛一亮,「爹,你這意思是陳主席要保宇文書記麼?」
任玉剛有些無奈的搖搖頭,「啟瑩,陳主席是不是要保住宇文拔都那小子根本不重要。你當了人民黨的官,就要幹事。陳主席根本是要幹事,他覺得你能幹事,這才讓提拔你。你不要摻乎到官場的事情裡頭去。」
說完這話,任玉剛無奈的歎了口氣。任啟瑩覺得父親已經說道了關鍵的地方,但是看老爹一副無奈的神色,也覺得很是擔心,她連忙站到父親身後,給任玉剛輕輕的捶著肩。好一陣子,任玉剛才讓任啟瑩坐到自己身邊。
「啟瑩,我不願意讓你當官,因為這官場上就是一潭渾水。人民黨現在朝氣蓬勃的,你是覺得自己幹的都是正事,所以恨不得自己整個人一點污點都不沾染。這是人之常情。你爹我當年考上秀才之後,也有人說過,只要我再花錢捐個官,只要有了缺就能當一任縣令。可是我不願意,滿清的官場裡頭齷齪不堪,我不想當這個縣令。我覺得做人就應該堂堂正正,每次捫心自問的時候能問心無愧就行了。人民黨到現在幹的這麼多事情,我覺得你們捫心自問的時候,應該是問心無愧的。」
聽了這話,任啟瑩輕輕點點頭。
「丫頭,你們幾萬人能問心無愧,這就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你又何必自尋煩惱呢?若是宇文拔都幹不了,陳克主席還能拿你當替罪羊不成?若是拿你當了替罪羊,那也不錯,你回家跟著我一起種地好了。這官咱不幹了。」
「爹……」任啟瑩忍不住喊道。
看著任啟瑩那著急的神色,任玉剛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你現在知道當了官之後的想法了吧。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你平日裡自認為干辦的都是正事,大事。不管你嘴裡頭咋說,一旦讓你不當官,你心裡頭可就受不了了。」
被父親徹底揭穿了心裡頭的那點子小秘密,任啟瑩一面覺得羞愧,一面卻又感覺輕鬆了不少,她笑道:「爹,我到底該怎麼辦?」
「堂堂正正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啟瑩,我教書育人這麼多年,很多很有才幹前途的孩子最後走上了邪路,並不是他們不能幹事,而是他們想的太多。例如,當個官,本來就是幹些正事,為百姓謀個福利。就跟人民黨現在的官一樣,你分田地也好,辦作坊也好,開學校也好。歸根結底,都是讓大家日子能過的更好。所以,你跟了人民黨,我覺得沒錯。」
任啟瑩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老爹任玉剛竟然如此支持人民黨,她一面暗自驚訝,一面仔細的聽著父親的教誨。
「但是有些人,當了個官之後,看到的,想到的,不是怎麼把手裡的事情辦好。眼裡頭看得都是能指揮多少人,能讓多少人能對自己點頭哈腰。這些人就不明白,別人表面上看著點頭哈腰,心裡頭不知道怎麼罵你呢。這有什麼意思?我是不願意和那些俗人打交道。你既然想當這個官,就不要自己當了俗人。閨女,我之所以一直不說這些,是因為我看你在陳克主席麾下的時候,從來不是俗人。你除了幹正事之外,從不幹什麼鹹淡事。我覺得這很上進,這很好。你這些日子想的都是大家按時吃飯了麼?按時幹活了麼?按時休息了麼?是否按照規矩把活幹完了?這規矩是不是定的好,能讓大家把活都給幹完?若是規矩有漏洞,那怎麼補上?這都是正事,這都是上進。古時的君子們也不過如此了。什麼鑽營,你根本就不去想。」
任玉剛說的情真意切,任啟瑩聽的有些動容了。這些日子以來,人民黨上下都是朝著這個方向在努力。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百姓們要過的就是這等生活。根本沒想到這些事情在父親眼裡居然是君子的作風。
「你們人民黨的風氣如此純良,那些誇誇其談的小人就混不進你們人民黨去。所以啟瑩,你自己就萬萬不要當了小人。你自己說其他人極為能幹,宇文拔都這小子就不能幹了?我看他蓋房子很有一套麼。他現在只是幹不好縣委書記,所以陳克主席才讓你幫他。你就有多大能耐用多大能耐的幫宇文拔都。不用怕,大膽的幹。」
「可是爹,若是有人挑毛病呢?」
「陳克主席能把你們幾萬人調教成這般模樣,你覺得他不知道誰是小人?若是有小人跳出來,你覺得陳克能容得下那些人麼?」
任啟瑩覺得心裡頭的心結被父親解開了,她低聲說道:「多謝父親。」
任玉剛摸了摸女兒的頭髮,憐愛的說道:「你不用管你娘說什麼,明天一早就給我搬走。這對你好。」
「是,父親,我明天就走。」
「對了,我這幾天去找了縣裡頭的人,想去學校謀個教書的位置。還見到了嚴復先生,嚴先生讓我先去師範學校一面教書,一面學習。這件事我先給你說一聲,免得到時候你覺得意外。」
見父親竟然根本關心自己到這等程度,任啟瑩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任玉剛按住任啟瑩的肩頭,「記住,誰讓你給他辦私事,你都不要給他辦。若是他們沒飯吃,讓他們找我,我來給你料理這些事。你當這個官可不是為了給他們辦私事的。你若是敢給他們辦一件事,後面的事情你根本就辦不完。我是你爹,到這個時候,就該我這當爹的出面了,啟瑩你可給我記住這點。莫說那些狗屁親朋好友,就是我,就是你娘,你的弟弟妹妹,你若敢給他們辦了私事,莫說我以後不認你。」
任啟瑩神色堅定的點點頭,「我知道了,父親。」
第二天一早,任啟瑩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走了。有父親在背後撐腰,任啟瑩只覺得天藍了,水綠了,心情也輕鬆的無以復加。擺脫了那複雜的人際關係,任啟瑩感到自己的步履輕盈的幾乎能飛起來。
進了辦公室,就見到宇文拔都皺著眉頭坐在大堆的公文裡頭。看來宇文拔都是一夜沒睡,他滿眼血絲,神色疲憊到了極點。見到任啟瑩神清氣爽的進來,宇文拔都看到救命稻草一樣的站起身來,「任啟瑩同志,你可是來了。」
任啟瑩滿臉都是親切的笑容,聽了父親的指點之後,她覺得自己的思路此刻極為清晰。兩人坐下之後,任啟瑩先把公文簡單的憤懣別類的擺好,然後拿起了一份文件遞給宇文拔都。宇文拔都念道:「糧倉建設綱要?」念完之後,他抬起頭,「這個就是我們現在緊要處理的麼?」
任啟瑩點點頭,「這次收穫不比往年,公糧數量巨大。縣裡頭的糧庫能否容得下,咱們也不知道。而且根據地裡頭也不太可能把糧食都給運到縣裡頭來,其他各區的糧庫有沒有建設,能容納多少糧食。這個總得弄明白吧。既然要下鄉,不妨就先把這個算清楚。」
「這件事要先辦麼?」宇文拔都有些猶豫。
「宇文書記,你管建設,修糧倉可是你的拿手好戲啊。」
「也對,也對。」宇文拔都忍不住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