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開封的雪下得越來越有威勢了。有時候像鵝毛一般,漫天飛舞;有時候像柳絮一樣,輕輕揚揚。整個開封包裹在一片銀白的世界之中,亮眼得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理方面在作怪,大宋今年的冬天顯得特別冷,西北而來的冷風夾雜著冰冷的雪兒,到處呼嘯,天地顯得一片混亂。即使是足不出戶,依然能感受得到那片壓抑的寒意。
「唉,這個天下,越來越讓人看不清咯!」一聲沉重的歎息,從司馬光嘴上壓抑出來;臉色很苦,目光蕭索,他站在書房的窗口,定定地看著外邊,卻不知有什麼入得了法眼。
雖是白天,依然冷得很。書房裡燃起了暖爐,燒的是炭,爐上有一架子,架上是一個壺子,在燒著水,熱氣氤氳,稍稍暖和了這個冰天雪地的世界。天像人的臉陰沉著,烏雲沒有散開,光線很暗,照不到天地。這個時候還是晌午剛過而已,書房卻也要藉著爐火照明了。
「老師,茶快好了,過來喝吧。」沈歡的語氣很平淡,沉靜的臉上看不出他的表情。爐火旁邊有一張小矮几,他就跪坐其間,拿著水壺,像後世泡茶一般,排了幾個小杯子,用滾燙的開水沖著放著茶葉的杯子。不一會兒,幾杯冒著清香之氣的清茶就泡了出來,余煙裊裊,很有氣氛。
「子賢還是好興致呀!」司馬光苦笑一聲,從窗邊走了過來,一把坐下。書房就他們兩人,現在的他們,明面上是師徒關係,其實更多是政治上相互扶持的盟友了。捏起小得不像話的杯子,看著碧綠的茶水,司馬光一下子又笑了,這東西,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裡。一口一杯,還真有點情趣。
在沈歡回來之前,古人喝茶,都是以煮為多,加以薑片;喝的時候拿著大碗,七碗之後。有如肋生雙翼,飄飄不知其所然。現在換以小杯子,倒是有著文人的優雅了。
幾杯熱茶下肚之後,司馬光的總算感覺身心暖和了許多,臉上的皺紋也舒展了不少,人也會開玩笑了:「子賢,可惜你位老丈人沒有這等福氣,這會兒想必還在為朝政苦惱呀!」
「老師不也苦惱著嗎?」沈歡反問。現在剛進入十二月,皇帝趙頊最終還是同意了王安石地提議。開始設立制置三司條例司,總管變法事宜。這一命令人朝臣大起圍攻,不單御史上章彈劾。就連政事堂裡的韓琦,也以病為詞,在家修養了三天,讓政事一度為難。好在還是司馬光申明大義,出面相勸,才說得他回來支持朝政。
不過回來是回來了,官家這次決心之大,空前無兩,一力支持王安石。愣是不管桌面上的彈劾奏章越堆越高。這幾天,王安石都在忙著組建這個條例司機構,沒空理會其他事宜了。
這事在沈歡看來,沒有辦法阻止,之前還在奇怪王安石怎麼不按歷史上一般先組建這個機構召集人才再進行變法了,以後因為蝴蝶效應改變了這一進程,誰料到最後還是走回了這一步。
司馬光看著沈歡又開始用嫻熟地動作泡茶。忍不住問道:「子賢。介甫這一著走得甚差了。你一點不著急嗎?」
「急?」沈歡頓了頓動作。接著才繼續下去。笑了笑。「老師。學生為什麼要急呢?急又有什麼用呢?」
司馬光不悅地道:「不急?他弄這個條例司出來。簡直是超越了中書地權力。一旦獨大。我大宋百年機制都毀於一旦。太平日子也許就一去不返了!」
沈歡正色糾正道:「老師。不是也許。而是一定!以後我等朝堂之人。都不會有好日子過咯!」
司馬光愣住了:「子賢……你說什麼?一定?」
沈歡再次斟滿茶水。恭敬地端給司馬光。自己呷了一口喝下後。才歎道:「老師。當年您欲舉薦介甫先生。學生就曾勸過。說他地性子不適合做宰輔。您看。這事兒。您也勸過吧。但是他聽嗎?如今因為他地強硬性子。與朝臣鬧得勢不兩立——是地。就是勢不兩立。接下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哪裡還會太平呢?」
「子賢,你杞人憂天了吧?」司馬光吃驚地問,不敢相信,然而心裡又不得不信沈歡的預測,這些年來,他這個學生,在預料事情發展之上,貌似還沒有出過錯。當年養成的習慣,令他也不敢太過質疑了。因為這樣,他才更擔憂事情的發展趨勢。
沈歡搖了搖頭,又弄他的茶去了。這麼多年的佈置,依然無法阻止王安石的舉措。大時代的**,在趙頊同意設立這個制置三司條例司開始,就開始來臨。今後,逆王安石——或者說皇帝之意者,除了罷黜還是罷黜,沒有好果子吃!那麼,今後他地動作,都是為了保全自己而努力了。當然,若可能,盡早結束王安石的時代也是一個辦法。
王安石一派,呂惠卿也逐漸走入他的視線。趙頊對呂惠卿說他們地談話不會落入第三者耳裡,然而雖然不瞭解詳情,但是從別人口中聽得他們見面的消息,沈歡就清楚,是呂惠卿打消了趙頊的猶豫,讓他不顧一切地要力挺王安石!
「老師,以後多加注意小心呂惠卿此人!」沈歡忍不住告誡司馬光。
「呂惠卿?就是那個王介甫舉薦的崇政殿說書?」司馬光愣了一下。
「是的。據說介甫先生所制定的所有措施,皆有他的影子在內!包括這個制置三司條例司,據說就是他先提出來的。」
「原來是他,好傢伙,早知如此,當日就不應該讓他靠近官家了!」司馬光憤恨不已,他沒有懷疑沈歡的話,怎麼說沈歡也是王安石地女婿,在王府也有熟悉之人,打聽點內幕還是正常的。
沈歡又道:「從這些方面看得出來,此人很有才幹。特別是在朝堂鬥爭上,很有一手。介甫先生有他助翼,更是不畏別人的彈劾了!最緊要的是此人心術不正,這是學生早與老師提過的。據說此人與王元澤一向主張在朝堂上排除異己,甚至不惜任何卑鄙手段!」
「小人哉!」司馬光又恨了一聲。
沈歡點點頭。若說這個呂惠卿,才能那是一等一的。在一些變通上,甚至比王安石有過之二無不及。正是因為如此,他長袖善舞,一心把權,在沈歡的心裡,任他才能如何,任後人如何吹噓,他變法地出發點就不正了。小人,正是他的標籤!
司馬光突然盯住沈歡問道:「子賢。看王介甫如此舉措,再下去估計就觸犯到老夫地底線了。到時弄不好會與他反目,誠然可惜。但是為了大宋天下,有些事由不得老夫不去做!你曾經是老夫的學生,不過你卻也是王介甫的女婿,你到時要幫誰呢?」
沈歡不想讓司馬光誤會,趕緊道:「老師,學生只幫真理!」
「真理?」
「對,最真的道理!」沈歡嘿然說道,「誰對這個天下百姓有幫助,學生就幫誰。像之前學生知道天下已經到了不可不改變地時候。因此為介甫先生吶喊,如今他的舉措在學生看來,卻又是錯的了,那麼當然要反對!如果……學生是說如果,往後老師所做的政策危及了百姓利益,學生一樣會反對!」
「哈哈!」司馬光大笑不已,「果然不愧是老夫的學生,沒有令老夫失望!一切以天下蒼生為念,一旦違背了這個。不說什麼大臣老師父親,就是陛下,也要力勸反對!這也是老夫為官至今地準則,子賢,希望你能記住今日地話!」
「不敢或忘!」沈歡開心地回答。其實剛才的說辭,不是討司馬光地歡心,而是給對方打個預防針。他清楚地記得,司馬光重回朝堂地時候,不知道是因為意氣之爭。還是老朽昏庸。竟然把王安石所有的法令都廢除了,這一點。令沈歡後世觀之大為可惜,也是司馬光大大的污點。這一世,沈歡當然不能眼睜睜看下去。
現在要與王安石短兵相接了,以後大家各施手段看看誰先下台——沈歡清楚,有了呂惠卿等人,他再不能手段,不然估計就真地要到外面釣魚了。也不要指望王安石一方會念及親情,歷史上作為王安石的親弟弟,因為反對呂惠卿等人手段,還是給人家在皇帝面前進了讒言,最後不得錄用,鬱悶而亡,還是英年早逝的那種!
王安石的親弟弟都落得這樣的下場,更不用說在他們眼中叛逆的女婿了。不管是為了天下,還是為了保全自己,都沒有理由不挺住司馬光。只要韓琦一倒下,縱觀朝堂,也只有司馬光與王安石有一拼之力了。不管《資治通鑒》如何偉大,沈歡都不能看著司馬光真的到洛陽花個十幾年時間去編修!
「老師,待得制置三司條例司成立,朝中機構職位裡,也只有相位能與之抗衡了。不知老師有什麼打算?」沈歡突兀地問道。
司馬光先是一愣,接著沉吟,半晌才道:「對,不能讓王介甫肆無忌憚地破壞朝廷平衡機制。政事堂怎麼說都是中書機構,還有著相權,所出主張,陛下還是要參考一下的。老夫可以與韓相公一道聯手,抵制那些壞了規矩的政策!」
沈歡搖頭道:「老師,一昧抵制並沒有用處,還需表現出老師地才能。現在官家最需要的是什麼才能呢?增加朝廷財政的才能!沒有這點,誰也不入官家法眼。這是介甫先生得以重用的前提。縱觀他這幾法,皆是涉及財政,憑良心說,大多是良法,皆能緩解財政拮据的局面。就是介甫先生太過急於求成罷了,不究細節,致使弊端橫生,這才是學生反對的關鍵!老師,其實若論為政才能,我等皆不如介甫先生那麼有魄力,像這些變法條令,還真不是我等能想得出來的!」
司馬光也歎道:「是啊,王介甫之才,令人欽佩。可惜卻用在了錯誤一途上。若他能定下心來,徐徐圖之,老夫也甘願為他下手,助他一臂之力。然而他卻急於求成,不顧一切,更是不聽勸諫了。令人難以接受!像之前三法,還沒徹底成熟,他就拋了出來,若不是子賢改良一番,說不定現在都還在朝堂鬧著呢。他不思改過,在三法成果都還沒有在天下穩固的情況下,又拋出一道更惹人非議的方田均稅法,豈是為政者該有地穩重。治大國若烹小鮮,欲速則不達呀!他一代大家。怎麼會連這些道理都不知道了呢?」
沈歡道:「老師,大家都說方田均稅法不好,非議之。肯定是認為此法觸犯了大多地主官員的利益,連老師反對也是抱著團結朝臣的目的吧?」
「正是!」司馬光說道。若說其他朝臣反對變法,是因為新法觸犯了他們的利益,要守護自己地階級利益,這才走上了反對王安石的道理,有一定的道理,肯定說得過去。那麼,司馬光呢?司馬光一生不好奢華,不貪財。不談利,一生清淡,家無餘財,就是妻子死了,還得靠賣了老家幾畝田地才得以下葬。這樣的人,有什麼利益可談呢!
被後世作為保守派地頭子加以批駁,在沈歡看來,他真是太冤枉了。若不是王安石做得太過分,他又豈會與好友決裂呢!不為了利益。只為了大局而已!
想通了這點,沈歡笑道:「其實老師也像走進死胡同了!不錯,方田均稅法是將了那些地主豪強們一軍,就是朝中官員,也多有怨言。可是,以這點而論,此法是良法,大大地良法,針對時弊。因為確實有太多地地主豪強隱瞞土地。做著逃稅地勾當!老師不能以此作為反對的理由呀,若是以此為理由。就會給人打上保守守舊的標籤了!」
「哦?」司馬光來了興趣,「按子賢的意思,你反對的理由是什麼呢?」
沈歡侃侃說道:「說觸及地主豪強的利益,這話不錯,學生敢放言,就連韓相公,反對的理由也是這一點!他韓家在河北是大家族,土地千頃,下人瞞著他做的兼併勾當,肯定也不少!不過,單單是這一點,肯定不足以令我等信服!因為老師起初您也是支持變法地!而且學生也敢肯定,只要官家堅持,就連韓相公,也會支持家裡乖乖報出土地的真實數目。因為這確實是打擊宵小的有力一擊呀!對於解決財政問題,比青苗法還要有利!但是學生擔心地是實施的細節過程!」
「細節過程?」司馬光給沈歡一大通語言繞得快暈了,他之前反對此法,確實顧忌到官員強烈反對弄得朝堂不得安生,為了穩定大局著想,反對得也有理由了。現在聽到沈歡說這理由不成立,人也愣了。
沈歡冷笑說道:「是的,細節過程。老師,方田法要求官府每年丈量全國土地,按貧瘠肥沃分為五等,以此為依據,均稅天下。法令不錯,表面上是能打擊地主豪強的兼併。然而,再好的法令,也是由底下之人去實施的。那麼,實施的過程會發生什麼呢?」
「發生什麼?」司馬光已經給沈歡牽著鼻子在走了。
「按貧瘠分為五等,這個貧瘠是以什麼為依據,這個五等,又是誰說了算?官員,就是底下的官員!通通都是由他們說了算!地主豪強之所以叫豪強,不就是他們在地方有著無可比擬的勢力嗎?既然他們有勢力,難道他們不會與底下官員相勾結或者威脅底下官員在丈量土地地時候,把他們家的土地都劃在貧瘠一方?有了貧瘠一方,那麼誰家的土地是肥沃的呢?百姓!沒有多少土地的百姓,他們家的土地是肥沃的,賦稅要交最高的!誰說的?哈哈,就是那些地主豪強與底下官員說地!」
「這……這……」司馬光聽得額頭大冒冷汗,驚異地看著沈歡,想反駁他的話,心裡卻又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對方說的一定會發生。
沈歡又道:「當然,我們不能把全天下的官員都看成是洪水猛獸,大多還是為民著想的。可是,只要有一半,不,有一兩成的官員是這樣,以大宋天下計算。波及的範圍都會達到幾百萬百姓。老師,幾百萬百姓之地呀,一旦真弄得他們生活不了,趁起作亂,或者說無以為生,怨聲載道。這才是此法的最害之處呀!」
司馬光噓了一口氣,幽幽地道:「子賢,給你這麼一說,老夫還真覺得以前的理由太過天真了!對,這才應該是我等反對此法地理由!子賢,正如你所說,此法有利也有弊,你上次能改良青苗法,這次呢。該如何改良?你快說!」
「沒有!暫時沒想出法子!」沈歡很乾脆地回答。此法與青苗法不同,青苗法只要劃開區域,一般問題都能避免。然而此法無論放在何地,都會發生問題,除非把土地賦稅按照一律地稅率來徵收。可若是這樣的話,問題更大,稅率低了,那些有著大片肥沃土地地地主就該偷笑了——能讓他們使出手段去兼併的土地,大多肥沃,沒有誰會要那些貧瘠的土地去交稅;稅率高了,那些只有幾畝田地的百姓就慘了!
算來算去。都難以合適。這也是沈歡與司馬光一方地短板,他們只能在王安石的法子裡找缺陷,卻難以補上,更不用說開創新法了。
沈歡很無奈地道:「老師不用擔心,學生最近已經在參考各種數據,盡量拿出一個好的章程來!其實……在學生眼中,不徵收農稅,那才是最高境界的天下!」
「不……不收農稅?」司馬光大是吃驚,「這可能麼?」
沈歡詭異一笑:「老師。這總是個目標,不是麼?」古代以農為根本,在官員心目中,這個農稅也是立國的根本。這個理論,放在其他朝也許正確,不過放在富裕發達的宋朝,就不做准了。沈歡在三司辦公,他計算過了,因為本朝土地不抑兼併。為了個那些失去土地的百姓一口飯吃。其他行業放得比較寬,像歧視商賈的程度。宋朝比任何朝代都要低得多!而一統計會令你發吃一驚:宋朝的財政收入裡,工商行業佔了大半,有時會達到七八成,而農業賦稅地比例之小,冠絕所有的封建王朝。
後世中國在二十一世紀因為農業稅占的比例越來越小,不就取消了這個農業大國賴以為根本地農業稅麼!也許,在北宋如今的情況下,取消此稅有點不可能,但總是個盼頭吧。既然沈歡已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朝堂,他總得為自己找一點事來做,有個目標,也總比渾渾噩噩過日子要好!
司馬光突然站了起來,道:「子賢,你剛才所說的方田均稅法的弊端,老夫要寫成奏章,上予官家,讓官家有所警惕!」
「沒用的,老師!」沈歡搖頭說道,「如今的官家,怎麼會放棄能為他緩解財政的路子呢?有了三司條例司的介甫先生,也不會讓人阻撓他的法令了!上次改良之法,就讓他很不高興了,總以為我等壞了他地威信,讓新法難行。如今更不會在意我等所說的弊端了!」
司馬光怒道:「王介甫安敢如此。奏章老夫會上,若他真一意孤行,那就不怪老夫不念舊情了,不惜與他反目,也要阻止他!」
沈歡搖頭笑了,也沒有相勸。反目就反目吧,反正就是不因此事,他們也會反目了,這一點,任誰也改變不了,全是因為兩人迥然的性格問題!王安石肯定是不聽勸了,也會招致眾多朝臣的反對,不過只要有官家的支持,他暫時都會安然無恙。這一點,沈歡深信,既然這樣,還不如讓司馬光明著反對,與之決裂,讓朝臣都看在眼裡,弄不好司馬光會成為他們的領袖。
韓琦快要退了,司馬光上台的資格很大,因為他的資歷比王安石還要深。唯一缺的就是威望,趁著這個機會,與王安石鬧絕,徹底擺脫與王安石是好友地陰影,成為另一派的領袖,得到眾多大臣支持,大有希望問鼎相位!這是沈歡抱著的絕妙打算,多年以來的努力,不都是要司馬光處處領先王安石一步麼?在官場上,資歷往往會成為左右勝利的關鍵!
而隨著司馬光與王安石的反目,黨爭也就不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