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安石的斟酌並沒有太久,翌日他不等再制定其他法令,獨獨把方田均稅法拋到了朝堂之上。果然如呂惠卿所料,此法引起了軒然大波,比之前的青苗之法還要洶湧得多!
不說御史們一如既往地反對,就連韓琦與司馬光,也明言反對,一時間,朝廷所有重臣,幾乎眾口一詞阻止方田均稅法的施行。
王安石冷眼看著如此之多的反駁,稍稍灰心,最後回家想了一夜,把制三司條例司的章程完善了一番,正式在政事堂奏議!
「荒唐,太荒唐了!陛下,此議萬萬不能施行!」政事堂裡韓琦氣得鬍子不住往上吹,「王介甫,你如此制議,奪三司之權,是何居心!」
王安石也算聰明,此議只在政事堂提起而已,除了皇帝,也就三四人率先知道。
趙頊拿著奏章在沉默著,抬起頭來看著王安石,寬聲說道:「王參政,你想必有自己的理由吧,說來聽聽。」
王安石道:「無他,一切為了變法而已。新法之事,全是為了緩解朝廷財政拮据的窘狀,然而朝中不少人都不瞭解這種狀況,多番刁難,令新法難行。因此臣認為該另指一機構,全權負責新法,以利新法施行,也好更快見到成效!」
韓琦冷笑一聲:「難道為了成效,就要廢了祖宗法制?政事堂,三司,樞密院,三者鼎足而立,才有我大宋百年安穩,一旦毀之,他日生出禍端,又能負責!陛下,萬望三司呀!」
司馬光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沉默了,他不能再顧全與王安石的情誼。也出列勸道:「陛下,臣亦的覺得此議不能行。三司本是掌管財政之所,一旦又有機構置於其上,還有什麼威信?日子久了,也就是一個廢置的機構罷了!如此可就令朝堂相對穩固的形勢亂成一鍋粥了!」
韓琦又道:「此司越三司之職,不關中書、樞密。所行之策,皆由其出,簡直是中書外又一中書!陛下,您難道就不為日後朝政擔憂麼?」
此言甚毒,不過也很有道理。中書掌控朝堂,而皇帝又掌控中書,一旦出現了一個不由中書掌控、完全顛覆平衡之勢的組織,他日勢大,有誰控制得了呢?
政事堂地兩個大佬都明著反對了。趙頊感到萬分棘手。特別是看到王安石那副堅毅不屈地臉色。更是為難了。暗歎一聲。招呼韓絳出來。道:「韓三司。此事涉關財政。是你三司之事。你覺得如何?」
韓絳還在為難不回答地時候。王安石搶著說道:「陛下。臣一腔忠心。回到開封。亦是想為天下出力。然而才一年時間。大家都搶著阻止新法施行。令臣萬分失望灰心。若是陛下覺得臣不可再用。就遣臣回老家養老吧!」
「啊?」趙頊吃驚得叫了出來。「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王參政。有什麼都好商量。無須衝動!」現在一年將近到底。韓絳三司方面也給了他一些統計。王安石之前三法實行下來。大體比往常多增了五百萬貫地財政。這是實打實地成績。雖然鬧得朝堂不開心。不過能給他搞到錢就是老大!聽到對方要撂擔子地說法。當然不同意了。走了這家。還有誰能這樣去給他搞錢呢?
韓絳也是一臉複雜地看著王安石。心裡為難得緊。一方面怨怪王安石要奪他三司地權力;另一方面又得念全情誼。不好反對。想了想。暗歎一聲。他如今與王安石已經是同一條船上地蚱蜢。只要對方再進一步。以他自己地資料與才幹。也是時候高昇一步了。他已經厭倦了在三司整日計算錢子地日子了!
咬咬牙。韓絳裝著沒看見韓琦怒瞪地眼以及司馬光擔憂地神色。恭身說道:「陛下。王參政天縱之才。萬萬不能埋沒地!臣資質駑鈍。在三司也是日漸乏力。若是王參政肯施以援手。臣是萬分高興地!」
「哦?」趙頊喜了一下。「這麼說韓三司是同意這個制置三司條例司了?」
「是的,臣完全同意!」韓絳說道,「只要能為大宋緩解緊急的財政狀況,不說讓出一些權力,就是讓臣讓出位置都可以!」
「韓子華,你……」韓琦不由得大怒起來,萬萬沒想到韓絳會為了王安石力挺如此!本來他以為有自己與司馬光兩人反對,再加上韓絳縱使不反對只要表態模糊,估計官家也會不同意了。沒想到韓絳偏偏同意了,這樣一來趙頊肯定會動搖了——不,應該說打心底要同意了,怎麼說此事也是三司方面的意見最重要。
這也是呂惠卿等人的厲害,如果他直接說要設一個獨立於朝堂之外的機構,那麼不說朝臣了,就是皇帝本人都不會同意。而他偏偏把此司扯到三司條例司方面去,擺明了態度說此司之是涉及朝堂財政而已,與其他無關。以韓絳與王安石地關係,估計不大反對,如果能支持,那更是好事了!
如今,一起都進展得異常順利!韓絳同意了此議的實行。王安石滿意地點了點頭,站在一邊等待皇帝裁決。
司馬光急智非常,道:「陛下,莫如把此議放到朝堂上,由群臣議一議吧。」
「對對,陛下,就這麼辦吧。太祖皇帝說要與士大夫治天下,朝中之臣,皆是士大夫,朝中之事,讓他們知道也是應該的!」韓琦反應過來,連忙應是。嘿嘿,以王安石與如今朝堂重臣地矛盾,估計能同意的沒幾個!到時群臣洶湧,官家就是再強硬,也不敢貿然同意了,除非他有把朝臣統統罷黜出朝的膽量!
「韓相公,難道你覺得陛下煩心的事還不夠嗎?」王安石也不是傻子,不可能不清楚對方的打算,他也不是任人拿捏的主兒,趕緊反駁了,「陛下,朝堂之臣,多是為您添堵之人。您看前即日臣制定的方田均稅之法。給他們一討論,現在不也胎死腹中了麼?陛下,這才是臣不得不做三司條例司的苦衷呀!若按他們討論的辦法,一日接著一日,什麼時候才是頭,什麼時候才能通過變法中興大宋天下!陛下。不要再猶豫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
王安石更是厲害,直接擊中了趙頊地軟肋,此君年輕,雷厲風行,最恨慢怠。加上他那一直做著的千古明君地美夢,更是不容人破壞!王安石拿時機不可錯失來說事,本身就令他感同身受了!
「朕……還需要想一想!」趙頊煩躁異常。最後大手一揮,「你們先下去吧,給朕一點時間!」
「陛下。萬莫做出追悔莫及之事呀!」韓琦最後還是喊了一句。
待得眾人出了殿門,韓琦沖王安石冷冷一笑,道:「王介甫,你安的什麼心。老夫看你是真要敗壞我大宋天下了!」說完不理會別人的反應,自顧歎氣去了。
司馬光回頭複雜地看著王安石,勸道:「介甫,你這是真要破壞朝廷平衡之勢呀!光知道你忠心耿介,這個三司條例司在你手上,也比較放心;然而你此例一開。他日朝中小人以此為樣,獨攬大權,敗壞朝政,你豈不成為千古罪人?你在朝中能做多少年?十年?二十年?就算你能做個五十年,然而百年之後呢?介甫,光勸你還是把此議撤回來吧!」
王安石道:「君實,王某沒想到你竟然變得如此膽小怕事了。只要給王某時間,變法成功,大宋富強。這個三司條例司也會撤消的,到時又豈是小人能壞事的!」
司馬光知道王安石心志甚堅,再勸也是無用,搖搖頭歎息:「若是如此,他日此條例司一旦有為害之舉,就不要怪光不客氣了!光怎麼說也是參政,彈劾或者罷免一些人的權力還是有地!」
王安石沒有說話。司馬光歎氣地走了。
待得不見了司馬光地背影,王安石才回頭對韓絳說道:「子華,你說我真的做錯了嗎?」
韓絳歎道:「為了變法。無謂對錯!」
王安石精神一振。雙眼放出駭人的光芒:「是好,無謂對錯!好一個無謂對錯。今後如何,大家就各憑手段吧!」
韓絳跟著歎息。
王安石又道:「子華,這次要多謝你了。要不是你的支持,說不定這事就要黃了。」
韓絳也道:「介甫,韓某這也是為了變法呀。韓某把所有的注都押你身上了,你一定要成功啊!」
王安石自信一笑:「這個子華倒可放心,只要給王某機會與時間,王某相信一定能成功!」
韓絳笑了笑:「那韓某就放心了。」真的放心了嗎?可是為什麼那一抹笑容裡眼裡卻全沒有喜意,而是有著一股淡淡的憂愁呢?
這邊各人的擔心不提。就說皇帝趙頊地煩惱吧,也沒有愁多少時間。因為遣退了政事堂地幾人之後,煩悶地他到個殿穿梭,算是散心。也不知是不是宿命,或者說冥冥之中自有一股令人難以克服地力量在作怪——很幸運,或者說很不幸,他逛到了崇政殿,在崇政殿裡,偏偏又遇上了呂惠卿!
趙頊對呂惠卿印象很深,首先他是王安石推薦地人才,最看重王安石的他,當然會對讓王安石開口誇讚的人留心;另外就是此人很有才華,作為崇政殿說書的他,在接次侍讀或者侍講的時候,都出了不少的彩。此人極有口才,也有急智,這是趙頊對他的認識。
也不知是出於何故,趙頊竟然把今日之事與呂惠卿說了出來,還問他有何意見。
這會兒的趙頊當然不會發現呂惠卿眼裡地那一抹光芒,似喜悅,似凌厲,低下頭的他有著一股令人難言的恭敬,半晌不說話。
「惠卿,你怎麼不說話?」趙頊奇怪地問道,一般說書為了得到陛下的看重提拔,一有機會,恨不得大開其口,一番買弄。這次呂惠卿反其道而行,倒讓習慣了說書們恬噪的趙頊有了股新奇之趣。
呂惠卿恭敬地道:「臣生怕說得不好,惹陛下發怒。」
趙頊倒是笑了:「朕還不是這般小氣。你有什麼希奇的見解?說來聽聽!」
「那臣就放肆了。」呂惠卿沉吟一會。組織好語言,「首先臣想要問的是,陛下是真心要變法的嗎?」
趙頊不悅了,道:「你這話什麼意思?若朕不是真心變法,又何必把介甫先生召回來!若不是真心變法,這一年來。朕又怎麼會把所有彈劾介甫先生的奏章都押下不理!若不是真心變法,朕又怎麼會這般煩惱!」
呂惠卿笑道:「陛下莫急,聽臣細細說來。陛下真心變法,那麼請問陛下認為介甫先生是什麼樣地人呢?才能如何?為人又如何?」
「這還用說!才足以變山河;為人自是耿介清忠!」
呂惠卿點頭說道:「既是如此,以介甫先生之才,所制新法,當然是切中時弊,有所針對地。說是良法,陛下應該不會反對吧?」
「不反對。」
呂惠卿又道:「這次介甫先生要制置三司條例司。韓相公與司馬參政極力反對,是怕此機構亂了朝堂形勢,又生怕獨大難控。可是以陛下對介甫先生的瞭解。他是那種為了獨攬大權無所不做的小人嗎?」
「當然不是!」趙頊急道,接著反應過來,「呂說書,你的意思是……」
「陛下,介甫先生有才,所制之法,自有深意;其為人忠直,無須又其攬權。所憂兩者皆已排除,試問陛下還有什麼要擔心的呢?」
趙頊點了點頭道:「說的倒也是個理。」
呂惠卿又不無所指地道:「陛下又可以想想介甫先生為何要制定這個三司條例司呀。」
趙頊看了他一眼。道:「那你倒是說說,介甫先生為什麼要這樣做?」
呂惠卿小心地道:「陛下,據說介甫先生新制定地一條新法,給朝臣眾議反駁掉了,不能施行。也許這是介甫先生要繞過朝臣,直接商定變法之事,到時只需陛下審議,只要通過,就能施行。這樣能加快變法進程。早日實現介甫先生變法圖強的畢生心願啊!」
趙頊不置可否地道:「你倒是個有心人,對於時勢也頗為關注。」呂惠卿惶恐地道:「陛下,臣關心這些,也是順應形勢罷了。如今變法之論,已成大潮,不管朝堂朝野,皆已深入人心,無法阻止!臣關注之,亦是說書本分。免得陛下詢問。回答不上來。臣一心想為陛下分憂,並無他意!」
趙頊聽到變法已成大潮。不由得樂了,笑道:「你不必多心,你地忠心,朕自是明瞭。你是個很有才華之人,朕都看在眼裡,繼續努力,以後朕說不准要重用你地!」
呂惠卿大喜說道:「臣不敢有負陛下之恩!為陛下分憂,是臣的本分!」
「是啊,分憂……」趙頊一下又恍惚了,「為什麼朝中一些大臣就想不通這個呢,總是替朕增添煩惱。唉,如果朝中多一些你這樣地有遠見之臣就好了。」
這話呂惠卿不敢接,只能沉默。
趙頊反應過來後,自嘲一笑,又道:「呂說書,你是有才之人,朕想聽一聽你對之前朝中議論的方田均稅之法是何見解。」
「臣不敢。」
「不敢?」趙頊來了興趣,「難道說你的見解要與他們背道而馳?放心,這裡就朕與你兩個人,出你之口,入朕之耳,不會有人知道。」
「那臣就放肆了。」呂惠卿接話說道,「在這裡,臣不得不說一聲對介甫先生的佩服!他真是太厲害了,古今少有!」
「哦?」趙頊大感興趣,「他製出這個法令很令你敬佩?」
「不,不是!」呂惠卿在等趙頊吃夠了驚之後才解釋,「法令雖說亦是厲害希奇,不過還說不上曠古絕今,若有天縱之才,說不得也會制定得出來。臣佩服地是介甫先生的那種捨我其誰的魄力!」
「魄力?」
「是地,魄力!」呂惠卿有點興奮了,「陛下,您認為朝堂之臣為什麼會反對得如此洶湧呢?」
「他們都說會引起百姓騷亂,大大不便。」
「不便?」呂惠卿冷笑一聲。「不便倒是真的,不過不是百姓,而是他們,或者他們的親族!」
「這話怎麼說?」趙頊更是感興趣了。
「陛下,方田法要求大宋天下每年進行丈量一次土地,把土地按貧瘠分為幾等。之後按著這些等次為作為均稅的依據!陛下請想,這個從新丈量土地,吃虧之人會是誰呢,誰又會害怕呢?百姓?不,不是百姓,而是那些通過兼併或者其他手段搜刮了無數土地的豪強們,他們隱瞞了土地之數,藉以逃脫賦稅!一旦從新丈量,就是損害了他們的利益呀!而這些豪情們。大多與官員有某些關係,您說,朝中之臣。怎麼會不幫著反對呢!」
「豈有此理!」趙頊大怒一聲,「這幫傢伙,拿著朝廷地俸祿,竟然不盡心辦事,還給朕填堵,真是氣死朕了!」
「陛下莫氣,龍體重要啊!」呂惠卿惶恐地勸道,「陛下,因為此法涉及太多官員。臣也是擔心陛下會放棄的。這大概是介甫先生要制定三司條例司的初衷吧。」
趙頊想了想才抬起頭來,道:「你剛才說了此法弊端,那麼,利處可有多少?」
呂惠卿興奮地道:「利處多了,陛下!首先,從新丈量土地,可以把被隱瞞地那一部分揪出來,讓他們交納賦稅,以臣猜想。單是此一項,就能讓朝廷每年多增價值五百萬貫的賦稅!」
「五百萬貫?這麼多!」趙頊嚇了一跳,大是不信。
呂惠卿解釋道:「陛下,太祖建國至今,不抑兼併,百年下來,難以想像給兼併掉的土地有多少。只要丈量出來,肯定不止這個數,陛下。臣從下面而來。一路所見,並不敢胡言。」
趙頊又是一氣:「這幫蛀蟲!」
呂惠卿趕緊又道:「陛下。此是利處其一,其次是說不定此法能稍稍抑制兼併,畢竟每年都丈量土地,逃不了,也許能打擊他們兼併地心思,畢竟得利不多了,他們就不大熱衷了。由是可以緩解百姓的怨恨,保持江山穩固。「這條好,這條好!」趙頊連連出聲,唐太宗他老人家說了,君舟民水,載舟覆舟,全在其中。百姓指望什麼,不就是那幾畝土地生活麼,奪了他們的土地,就是要他們的命,造起亂也也就理所當然了。皇帝怕的就是什麼,不就是百姓造反嗎?
呂惠卿又道:「其三也還是與百姓有關。陛下,本朝不抑兼併,不少百姓都失去土地,只靠幫地主豪強們打些短工為生,一旦遇個天災**,失去土地的他們,也就失去了根,無法活下去,要麼動亂,要麼聚嘯山林,為禍地方。太祖為了阻止這種情況,想出了招募廂軍地辦法,給他們錢糧,資助他們生活。如今下來,數十萬的廂軍,簡直是朝廷的負擔,然而事實已經是事實了,改變不了。為今之計,就是使更少地人再入廂軍。此法一定程度上抑制兼併,不也有此功效麼。還有之前的青苗法,在他們青黃不接的時候資助,也有此功效呀!」
「好,好!果然是良法!」趙頊興奮地臉色緋紅,「呂說書,給你這麼一書,朕有了主義了,這個法令,不得不行呀!不為那五百萬貫地財政,單是為百姓著想,就要施行!」
呂惠卿最後總結道:「陛下,欲要行此法,那麼離開不了介甫先生的出力,然而如今朝中之臣反對,只能另外想辦法了。介甫先生欲制三司條例司,就是為了繞開這些人,迅速施行新法,也好安定天下。因此,陛下問臣之意見,臣認為,這個三司條例司,也是非行不可的。不行不足令介甫先生發揮全部才能!」
「不錯,是要行地!」趙頊緊緊一握拳頭,大聲喝道。
激動地他,當然看不見呂惠卿嘴角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