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國殤
靜！場中忽然安靜了下去。
先是最前面的張公等人，在聞聽到鍾陽這一番話，不由的一呆，隨即面現激動之色，目中含淚，難以再言。身後眾人，包括大勝而回的眾軍卒，在場的所有人，在明白了鍾陽這番話後，寂靜忽然如同一道無形的波紋一般，迅速的傳到了各個角落。
陽光依然燦爛，但偌大的涿縣城外，卻忽然少了些暖意。鍾陽三杯酒下去，單腿屈膝跪倒，口中默默念誦，為那些戰死的亡靈祈禱。不單是為了大漢軍卒，亦為那些枉死的黃巾士卒。
三軍士卒面上再沒了凱旋而回的歡容，想起了昔日同鍋而食、同帳而眠的袍澤，如今正不知有多少永遠的埋骨在青山綠水之間，再也回不到生養摯愛的家鄉了，不由的均是潸然淚下。
整個官道上，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跪了下去。不知是誰，首先啜泣了起來，旋即，那啜泣便如瘟疫一般，極快的蔓延了開來，天地間蒙上了一層悲色。不遠處林中的蟬鳴聲忽的戛然而止，似乎也在為著那些逝去的英靈送別。
雲不動、樹不搖，風兒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悲慼，緩緩的停下了歡快的腳步。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靜默的哀悼之中，眾士紳中忽的響起了一個蒼涼的吟頌聲，所發的卻正是屈原的國殤一詞。
眾人回首望去，但見誦這首國殤的，正是跪於最前的張公。此際，這位七旬老人老淚縱橫，鬚髮抖動。仰首高聲吟喔之際，合著他那蒼老的聲音，只把這首國殤唱誦的悲慟而慘烈。
眾人心中一痛，身不由己的相合起來。先是幾個人，隨即，越來越多的聲音加入了進來。那吟誦之聲慢慢連成一片，天地間，便滿是充斥著一股慘烈悲涼，痛徹心扉的豪壯。
鍾陽心緒激動，雙目模糊起來。是啊，正如這詞中所唱，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以不足四千之數，直面兩萬餘眾，可不是正合了這詞中敵眾我寡，捨生鏖戰的意境嗎。
耳中聽著眾人反覆的唱誦著，他眼前似乎再次展現了前幾日那副慘絕人寰的場面：鋪天蓋地的廝殺聲中，火光熊熊，飛蝗如雨。嚴酷的搏殺之中，無數的戰士紛紛倒下，不論漢軍還是黃巾，他們的屍骸散佈於每一寸角落，積屍如山，血流成河。
「先生於大功之機，卻不稍忘我鄉中子弟，他們便泉下有知，亦當稍慰矣。此中仁義，方真仁德也，便請受老朽一拜。」張公涕泗橫流，便在眾人的吟誦中，轉頭面向鍾陽，顫巍巍的匍匐在地，已是瞬間叩下頭去。
鍾陽一驚，連忙起身回去相扶，那手剛剛觸及這老翁，卻猛聽身後震天價的連聲喊叫：「拜謝先生不忘我袍澤之恩！拜謝先生不忘我袍澤之恩！」
鍾陽身子一震，顧不上再扶張公，扭頭看去，卻見身後數千軍士，個個目中含淚，恭敬的趴伏一片，對著自己以大禮相謝。
霎那間，鍾陽那淚水已是奔湧而出，再也無法抑制。猛地退後幾步，噗通跪倒，大聲道：「眾位父老鄉親，眾位軍中兄弟，鍾陽無能，以致累的無數人喪了性命，至今想來，仍然難以釋懷，怎麼敢再受各位這般大禮？快快請起來，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啊。張公，張公，不要拜了，不要再拜了啊！」
他當日眼睜睜的看著成千上萬的人倒臥在自己面前，其中之因，推本溯源，未嘗跟自己不無關係，心中實是愧疚無比。雖然知道戰爭殘酷，死傷難免，但知道歸知道，真要身處其中，活生生的去面對時，卻怎麼也難以平靜下來。
這幾日，在馬李二人的勸慰下，好容易平復下來，今天受這場面一激，頓時不由的心旌搖動，再也難以克制。「你當得起這一拜嗎？若不是你，我們又何至於慘死他鄉？」眼前一雙雙死去的眼睛，此來彼往的晃著，猶如在無聲的質問他一般。鍾陽又是惶遽又是慚愧，激動之下，最後幾句已是喊得聲嘶力竭起來。
張公見他激動，連忙停下，讓左右將自己扶起，疾步來至他身前，雙手扶起，感動道：「先生何須謙讓？鄉中子弟雖有未曾得歸者，然其死得所。若知父老俱存，必可含笑九泉矣。若無先生與玄德公謀劃廝殺，正不知眼前這涿縣尚有幾個活人。此中之恩，又豈是區區一拜可計的？快快起身，快快起身吧。」眾士紳亦是同時上前，紛紛勸慰，鍾陽方始心中稍安。
旁邊劉備鄒靖等人緩緩站起身來，相互對望一眼，怎麼也想不到這場面竟然演變成這個樣子。方纔之情，幾人也是有些不克自抑，不知不覺的便隨著那氣氛溶了進去。此時，鄒靖固然是歎息於鍾陽的仁德，更多的卻還是沉浸於那鐵血壯烈，至死無悔的激盪之中。
想想當日五千子弟兵出涿縣，如今歸來的，卻不過堪堪半數而已。其中多少大好男兒，就此一去不返，這城中又有多少父母妻兒，從此將再沒了歡容，一時間不由的熱淚盈眶。
劉備目中驀的閃過一道異彩，一閃而逝。低頭微一沉吟，忽的大步而上，站到眾軍之前，左右睃視了一圈，待得眾軍漸漸平靜，這才沉聲道：「今日備在此立誓，待得諸事完畢，必當再赴大興山下，將所有我涿縣子弟的屍骸，一一迎回，絕不叫英靈們魂魄不歸！如違此誓，天地厭之！」
眾軍面現感佩，再次紛紛跪倒，齊聲拜謝玄德公大恩。劉備目中，悄然閃過一絲得色，隨即隱去。歎息著讓眾人起身，這才往後面鍾陽等人處而來。
到得近前，拱手對眾人道：「諸公還請節哀。今日實乃大勝，不宜太過悲傷。鍾先生連日操勞，亦已疲憊，還當使其早早歇息才是。況且，此番回師，使君處想必也已相候許久了，自當以軍務為先。今日之情，且容後再續，不知諸公意下如何？」
張公等人猛省，連連點頭。對鍾陽又在勸慰幾句後，這才將路讓開。劉備上前一步，挽起鍾陽手臂，聯袂而行。待得走開幾步，方始低聲讚道：「先生好手段，不過片言隻語，已得一縣之民心。若肯出仕，定能鎮撫一方，為我大漢之擎天之柱也。」
鍾陽身子微微一頓，停下腳步看看他，嘴角忽的微微勾起，顯出一絲哂笑。淡淡的道：「玄德兄竟有這般豐富的聯想力，小弟佩服的很啊。但這鎮撫一方嘛，可不知要殺多少頭顱來換，小弟休說做不來，就算做的，那也是決計不幹的！被成千上萬的冤魂厲鬼整日纏身的，可不知能熬的幾天？我自問不行。或許，也只玄德兄這般英才能鎮得住也說不定。只是呢，嘿嘿，人在做，天在看！玄德兄，這冥冥中，可是真的有報應的。」說罷，輕輕掙脫他的手臂，自顧走到車邊，頭也不回的爬了上去，不再露面了。
劉備聽他說的可怖，心中不由的有些發毛。明明身處大太陽底下的，卻忽然有些鬼影憧憧之感。激靈靈打個冷戰，不由的暗暗呸了一聲。這小魔星便永遠不會有什麼好話的，自己又何必跟他多言。瞇起眼睛看看已然低垂的車簾，這才轉身而去。
大軍從新啟動，到得城門下，自有匡都將大軍就地紮住。劉備鄒靖將事務吩咐完畢，這才帶著關張二人，一起邀著鍾陽，往城裡來見劉焉。
鍾陽本極為厭煩這些了，有心急著回去看看自己那邊工坊的情況，但卻終是抹不開鄒靖的顏面，只得勉強應下。眾人大喜，一路擁著，直往城內府衙而來。
城內此時早已恢復了昔日的熱鬧，來往之人，遠遠看見幾人縱馬而來，不由紛紛躲往兩邊，俱是面帶尊敬的遙遙施禮。劉備坐在馬上，抱拳含笑，一一回應。想及當日孤窮落魄之際，與今日之比，可謂判若雲泥了。心中那番心思，愈發火熱堅定了起來。
鍾陽坐於車中，透過車窗看見，不由的輕輕歎口氣。剛才小亭處的場面，還有眼下城中這些百姓那發自內心的尊崇之色，都似在表明著如何愛戴這支正義之師。只是，那些個死去的人，被這些良善之民恐懼著、憎恨的，原先何嘗不是他們這千萬人中的一員呢？
這世上的正與邪、善與惡、永遠都是相對的。在這些甘受奴役的良民眼中，那些人是反賊，是殺人魔王。但在那些人中，有誰承認自己是惡魔？生存無罪，弱肉強食，在物競天擇的大規則下，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善惡美醜，又何曾絕對明確的分離過呢？
看著車外的情景，鍾陽忽的有些恍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