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誰辜負了誰
他聽得楊女士的聲音:「哦,李太太,二位好事近了?到時我們可要討一杯喜酒喝……」
「一定,一定。呵呵,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結婚了,但又不想草率行事,所以等過了這一段最忙的日子,才好好籌劃,迎娶嬌妻。人一生就結這麼一次婚,自然不能讓愛人委屈了……」
「呵呵,馮小姐,你可真是有福……」
馮豐機械地回答:「謝謝。」
李歡也十分客氣,喜悅的:「哪裡,哪裡……」
「……」
葉嘉忽然不想走過去,就在一邊,和素不相識的人,在這樣的交際場合,說一些口不應心的話,一點也不想過去,不願看見李歡,不願看見楊女士,更不願看見馮豐,誰都不願看見。
可是,很快,他聽得楊玉如在叫自己,李歡在叫自己。
「葉嘉……」
「葉嘉……」
相知滿天下,誰人不識君?
滿堂的嬌客,一地的熟人,除了馮豐,誰都在招呼自己。
馮豐,她穿裁剪精細的禮服,添了幾分高雅,減了幾分孩子氣,臉上那種病容和羸弱,也不知道是療養好了還是被化妝品遮蓋了。
忽然想起領取離婚證那天她穿的白色的裙子,如蓬蓬的婚紗,垂著手坐在離婚登記處大廳的凳子上,那是一種決絕的艷麗,淒楚、心碎,從此,那樣的艷麗就不見了,消失了,永遠也不會再來了。
如今,只剩下另一種「漂亮」,是李歡一手打造出來的漂亮,獨家屬於李歡一人。
他很不喜歡這種漂亮。
看得異常刺眼。
自己的玫瑰彷彿變成了牡丹。
他一直不喜歡牡丹這種花,但是,還是得走過去。
近了。
馮豐依舊掛在李歡的手腕上,只是微笑。
笑多了,臉頰會僵硬的。
她看著葉嘉走過來,很不經意地和楊女士交換一下眼神,楊女士輕輕挽著他,是那種熟悉到默契的樣子,那麼親密。
葉嘉不再是打著領結的小王子的模樣,而是成熟的風度翩翩的男人,和楊女士站在一起,如天造地設的一雙,成熟的那種伴侶。
他和李歡招呼,也是神采飛揚,一點也沒有覺得不自在,彷彿這才是適合他的天地。
那種憋屈的感覺越來越強烈,自己和他的「婚姻」,於他,只是損害,放棄,才是新生。忽然有點同情林佳妮,林佳妮曾是一個輕度的憂鬱症患者,這樣的人自然偏執。而自己呢?自己會不會變成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
太礙眼了,楊女士的耳環晃得更加刺眼了,囂張而炫目,好像太陽光反射到同一個焦點,萬伏的電壓,要把人的眼睛晃瞎。
誰說楊女士優雅?她簡直就是一個狐狸精。
心裡又失望又痛苦,對葉嘉也情不自禁地恨起來,彷彿他所有的好都不見了,剩餘的全是對自己的辜負,一味地縱容他的母親欺侮自己,縱容姍姍、林佳妮,就連新歡楊女士也可以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
連衣服都是同一款式的人,誰說就一定會專情?
那簡直是他的偽善,一個最偽善的陳世美。
忿忿不平的心簡直要被揉碎,因為自己窮,因為自己不如楊玉如,所以葉嘉絕然放棄自己,一定是這樣。
原來,這個男人如此陰險,真真是天下第一大的惡人和負心漢。
眼淚要衝出眼眶,又被嚥回去,生澀的,眼睛彷彿要滴出血來。
「表哥……」
人群中,一個女子走過來,是姍姍和著葉曉波的女友依依。
姍姍身上已經脫去了大學生的那種青澀,而是職場新鮮人的精明強悍,她在父親的公司市場部任職,雖然時間不長,但也算得一番歷練。
葉夫人還在世時,因為兒子和林佳妮的交惡,日漸疏遠,就更當姍姍親生女兒一般,事事少不了她的份。因此,楊女士對姍姍也一直青眼有加,這樣的盛會自然少不了邀請她,加之她還沒有男朋友,原也算變相地相親。
姍姍和楊玉如極熟,說話也就隨便多了:「玉如姐,你越來越漂亮了,把所有女賓全比下去了;呵,表哥,你今晚看起來也好帥,比在場所有男士都帥……」
葉嘉和楊玉如幾乎是異口同聲:「小丫頭就是嘴巴甜。」尤其是葉嘉,他的神態完全是一個大哥的風範,好像看著自己調皮的妹妹。
依依笑道:「姍姍,你要是以三哥為標準找男朋友,難度可就太大了……」
「你們合起來對付我,我可不依……」
「……」
馮豐幾乎要摀住耳朵,觸目都是敵人,葉嘉和曾經欺侮自己的人如此親密,打成一片。而自己,已被他徹底排除在另一個世界了。
葉夫人贏了,葉夫人真的贏了。
姍姍的目光這時才落到李歡身上,故意地不去看馮豐,又忍不住掃了幾眼,心裡酸妒異常,這只黑烏鴉,竟然被李歡變成了公主。
李歡笑著招呼她:「小丫頭,好久沒見,你出落成漂亮姑娘了。」
她將他一軍:「有馮豐漂亮麼?」
依依這些日子目睹李歡如何為葉氏集團打拼,知道他是葉曉波最信賴的人,對他異常尊敬,又得葉曉波一再提醒,這是李歡第一次帶馮豐正式亮相,絕不能讓姍姍對馮豐有任何不禮貌,生怕觸到了李歡的底線。
她怕姍姍說出任何不妥的話來,正要把話接過去,李歡卻哈哈大笑起來,毫不介意:「在我眼中,這天下自然是馮豐最漂亮了。小丫頭,以後你也會找到一個男人,在他眼裡,你一定比楊貴妃還漂亮……」
他緊挽馮豐,滿目含情,彷彿面對著一個絕世的美人。姍姍見他這個樣子,原本想好的幾句不落痕跡的諷刺再也說不出口,心知,按照李歡這個「護花使者」的姿態,加之他又是一個著名的「耙耳朵」,雖然彬彬有禮,但反擊起來也是毫不留情的。自己再說下去,只怕是自取其辱。
馮豐忽然有點感激李歡,在這樣的時刻,在別的女人挽著自己的前夫親密默契的時刻,在這個滿是是非和敵人的圈子裡,自己並未成為在一邊「飲泣」的深閨怨婦,也不曾受到絲毫加諸於自己身上的侮辱——因為李歡那樣強勢的姿態。
其實是知道的,在葉夫人、姍姍、林佳妮等人的大肆渲染下,自己早就成了眾人口中被豪門遺棄的可憐女人,單看自己剛進門時,那些好奇地打量自己的目光就知道了。
現在,她們也許早就發現自己並未如她們想像中那麼「可憐」,不成為豪門的少奶奶,女人也不一定就會窮途末路。
她更加挽緊了一點兒李歡的手,冷氣開得太足,身上本來涼颼颼的,但李歡溫暖的手正好給與自己足夠的力量,不是麼?
她振作起精神,繼續在四面楚歌下微笑,偶爾也淡淡地應一句。
楊女士不經意地看姍姍在這一回合裡敗下陣來,再看馮豐,她挽著李歡,既不侷促也不得意,在滿堂的所謂的豪門貴婦、千金閨秀堆裡,並不曾黯然失色,因為身邊的男人,更憑添了幾分的身價。無需開口,也無需自己動手,所以,向她挑戰的女人,彷彿平白地倒成了跳樑小丑,大**份。
不知怎的,心裡忽然有點羨慕,一個女人,可以躲在男人的身後,任他披荊斬棘,阻擋風雨,自己只需要沿著拓好的路走下去,這難道不是很棒的一件事?
享受男人的成果,被他所保護,這難道不是很帥的一件事情?
再強大的女人,心底都有最柔軟的地方,所以,女人才會永遠相信愛情。葉嘉,會不會也成為自己心靈上那位披荊斬棘的勇敢的騎士?
楊玉如再看葉嘉,葉嘉對和馮豐的見面,完全是若無其事的,二人只簡單招呼了一句,禮貌而疏離,一點也看不出曾經是夫妻,倒完全似剛認識的路人。她對這樣的情況非常滿意,心裡一鬆,不著痕跡地更挽緊了一點葉嘉。
可惜楊玉如還沒來得及多享受這一刻的溫存,只見林佳妮已經走了過來。林佳妮比馮豐更先發現她佩戴的那副耳環。林佳妮自小和葉夫人親厚,葉夫人的所有貴重首飾,她都非常熟悉,葉夫人還送過她一些首飾,但都不如這件。即便葉嘉和馮豐已經結婚,葉夫人也曾經不止一次鄭重其事地說,要把這副耳環送給自己——那是她打定主意要給兒媳婦的,她從不承認馮豐是兒媳婦。在葉夫人的心目中,自己才是最正宗的媳婦人選。
沒想到,這耳環卻到了楊玉如的耳朵上。
自己的東西被人搶了。一個比馮豐還厲害百倍的敵人。
而葉嘉,葉家已經被逼到這個份上,他也不肯向自己妥協分毫,卻毫無廉恥地來求這個老寡婦——
最令她不可忍受的是,楊玉如的條件,比自己更加符合葉夫人的要求。
所以,楊玉如才肆無忌憚地戴著葉夫人的耳環招搖。
好一對姦夫淫婦。
耳環的光芒刺激得雙目充血,她忍了很久,可是,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再也維持不住千金小姐的身份,拖著毫不知情的男伴慢慢地走過來。
一路上,李海川還說:「佳妮,你和葉嘉很熟絡嗎?真好,現在房地產銀根緊縮,資金周轉艱難,正好讓他做個中間人,讓楊女士跟我們合作……」
林佳妮一句也沒有聽見他說的什麼,極不耐煩地拉著他快步往前走。
「佳妮,慢一點……」
楊玉如一回頭,只見林佳妮已經走過來,滿面的笑容。
馮豐情知不妙,看一眼葉嘉,覺得有點荒誕,自己、林佳妮、楊女士——三人齊聚一堂,這些,分別又是葉嘉的什麼人?
葉嘉的過去、現在還是未來?
林佳妮甚至無暇招呼李歡馮豐等人,一切的繁文縟節都省了,瞟一眼葉嘉,直奔主題:「葉哥哥,今晚的晚會好成功,你這個男主人當之無愧啊……」
楊女士說:「謝謝。」
「葉哥哥,你最近看起來好憔悴啊,是不是沒有休息好?」
葉嘉淡淡道:「沒事。」
「伯母才去世不久,葉家事情又多,對啦,葉哥哥,你的貸款問題解決沒有?」
楊女士笑起來:「林小姐,今日歡飲,不談俗事……」
偏偏那個李海川不識好歹,今天來的都是政商屆人士,本來就是尋找生意契機,哪裡肯放過一絲機會?立刻湊上來:「葉先生肯定不需要擔心,有楊小姐在,一切都是小意思拉。對了,楊小姐,還要請你多提點……」
「呵呵,葉哥哥,有楊小姐做靠山,你就可以放心回到實驗室工作啦……」林佳妮捂著嘴巴,彷彿天真無邪的小女孩,「我記得你以前忙碌得一點時間都沒有,現在卻經常看到你出來應酬,唉,有你這麼拚命,相信葉氏集團一定會比以前更加興旺……」
愚蠢、粗暴,卻直截了當。
要侮辱人,其實並不需要高超委婉,有時,粗暴才是一種利器。
馮豐再也聽不下去了,這個惡毒的女人,好像天生是葉嘉的剋星,難道葉嘉是賣身給楊玉如嗎?
就算賣身給楊女士,也比找她林佳妮強。
她悄然看一眼葉嘉的表情,他根本就若無其事,想必,他早已明白,對待林佳妮這樣的人,最好是不理不睬。沉默才是對對手最好的輕視。可是,這是大庭廣眾之下,分分鐘都會滋生八卦,不知明日的消息,又會怎樣地刊登葉嘉的「美男計」了。
從李歡口裡,她早已知道,楊女士並未因為給葉氏集團任何優厚條件,相反,更是苛刻。她想,也許,葉嘉是喜歡她,兩人才在一起的吧。可是,在外人眼裡,卻顯然不是。中國人是個習慣「和親」思維的民族,特別熱衷於聯姻,政商之間的利益關係,現在都還屢試不爽,所以,葉嘉有意無意地,已經被定性為「和親王子」了。
第一次切身體會到葉嘉的艱辛。
對他的怨恨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佳妮還在喋喋不休,她忽然很想上前,狠狠地給林佳妮一耳光,手動了動,卻被李歡緊緊拉住,呼吸也有點急促起來。
圈內人早就知道林家的動作,但楊玉如依舊對林佳妮的態度感到吃驚,而李海川又不知好歹地湊上一句:「楊小姐,還需要你多多提點……」
哪怕是應酬,如果答應了難免後來落人口實,如果當場拒絕又不好看,楊玉如虛晃一招,微笑道:「但願我能做得了主……」
「……」
再也聽不下去了,馮豐覺得頭有點兒暈,李歡拉拉她的手,立刻很委婉地向眾人招呼一下,帶著她換了一個地方。
這次招呼的,是一個外資機構的負責人,正有意和葉氏合作。趁李歡和葉曉波與對方交流得愉快,馮豐獨自去洗手間。
李歡悄然道:「要不要我陪你?」
饒是這樣的氣氛下,她也忍不住笑起來,自己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哪裡都要人陪著。
洗手間的一角有一片園區,可以看到外面蔥鬱的夾竹桃。馮豐站了好幾分鐘,總算透了口氣。
正要往外走,忽然看見一個人從左邊出來,正是葉嘉。
葉嘉也看見了她,兩人都愣了一下。
不是冤家不聚頭啊,這樣的時刻,也能狹路相逢。
早一分鐘晚一分鐘原本就會錯過的。
她移開目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可是,很快,又忍不住看他一眼,這樣的面對面,才發現,葉嘉,他一點兒也沒有神采飛揚,眼神裡都是疲倦和無奈。
這樣的疲倦和無奈,絕不是因為林佳妮,林佳妮的粗暴從來也傷害不了他。
那又是因為什麼呢?
因為搖搖欲墜的家族?因為種種的壓力?
葉嘉幾時變成了家族的孝子賢孫,為了家族的榮華富貴而蠅營狗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是由於什麼原因,他如此果決地放棄自己?甚至,快得自己還來不及做出任何理智的反應之前,只能亦步亦趨地由他決定,從此,蕭郎路人,往事隨風。
如果不是這次「偶遇」,是不是今後就再也見不到了?心裡害怕,所以目光變得貪婪。因為猜疑,更渴望明白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是敷衍,是要知道全部。
更甚至於,葉嘉的鬢角已經有了幾絲華髮,在很久的以前,在自己自殺出院後的那一天,她也看到過這樣的華髮,很不起眼的一縷,不經意是看不到的。但是,兩次她都發現了,美男子滄桑了,歲月,不會饒過任何一個人,哪怕是上帝創造的傑作。
她試著微笑:「葉嘉……」
葉嘉心裡一震,那瞧著自己的目光裡竟然滿是憐憫和溫柔的同情。小豐,她在可憐自己,毫無遮掩地可憐自己。
這樣的目光,全天下只有一個女人才會有,只有她才會「可憐」自己。
他再也忍不住,移開目光就走,絲毫也沒有停留。
馮豐依舊站在洗手間,看著他的背影。也許,自從他打定主意離婚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不會把他的心事,把他的喜怒哀樂告訴自己了。
不再分享,不再傾訴,形同路人。
是自己負了他,在他最困難的時刻離開他;是他負了自己,在原本最需要的時候,拋棄自己。
她站在原地,覺得渾身那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