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離婚
雨後,幾叢文竹上都是水滴,一隻鳥兒飛過,震動一根竹枝,淋了幾滴冰冷的水滴在她的脖子裡,她瑟縮一下,慢慢地跟著葉嘉往屋子裡走。
禮服、首飾,都擺放在最醒目的地方,用衣架掛著,很漂亮的幾乎曳地,是自己一輩子也不曾穿過的華麗。
今後,自己就更沒有機會了。
即便有錢買得起,也不會再有能夠穿著出現的場合。
禮服的價值在於它出現的場合,而不在於它穿在什麼人身上。
在禮服的旁邊,是一個插滿紅玫瑰的大花瓶,精挑細選的紅玫瑰,每一朵都清新得彷彿才剛剛離開花枝。
一紅一白,對照成觸目驚心的美學色彩。
葉嘉將首飾盒子打開:「小豐,這是我媽給你的,你喜歡就戴,不喜歡的話,我給你準備有其他的。」
儘管她沒有鑒別珠寶的眼光和水準,可是,那樣華美的鑽石,即便瞎子也能看出它的不菲價值。
這一刻,她突然明白,葉夫人是愛兒子的,很愛很愛。愛得甚至可以拿出這樣的寶貝裝扮自己這個她最討厭的「窮女人」。心裡有淡淡的欣慰,有人這樣愛葉嘉,總是好的。如果沒有很多很多人愛他,就這麼一份,也是好的。
盒子裡的首飾那麼華麗地躺著,她凝視很久,如果沒有心碎和心動,那些都是騙人的。
他溫和地看著她的眼睛:「小豐,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
她語氣鎮定:「葉嘉,我們分手吧。」
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就如那天他在母親面前痛哭之後,就一直知道的結果。那一刻,他已經為自己的愛情和婚姻留下最後殉葬的淚水了。
可左肋還是一陣生疼。疼得彷彿幾乎要彎下腰去。他的神色絲毫沒變,還是那麼溫和:「小豐,這就是決定嗎?」
「對!」
「為什麼?」他又自言自語,「其實,我不該問為什麼的……」
她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對,你的確是不該問為什麼的。從你和林佳妮躺在床上起,從你一走就是半年起,從你母親上門告訴我給我100萬當你**了起,從你母親在宴會之前每天來小店『捉姦』起……葉嘉,這些,你早該知道的,不是嗎?現在,你母親拿出這樣的首飾,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因為你們有錢,可以隨意做了很多事情之後,高姿態地拿出一點補償,然後,我就該感恩戴德地隨你回到葉家,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熱情地拉著你母親的手,叫一聲『媽』?呵呵,也許是我太不識好歹了,這樣的珠寶,我馮豐一輩子也是見不到買不起的,現在放在我眼前了,那是天大的恩寵了,我真的不該再那麼矯情考慮其他的了,對不對?……可是,葉嘉,對不起,我做不到。我自私,我小氣,我根本做不出這樣賢惠的姿態來。我不願意忍了,即便是因為你,我也不願意忍了!……」
這是兩人第一次面對面地將傷口撕開,將齷齪拉到陽光下面來。她原以為自己能夠盡量做到心平氣和,可是,沒有,做不到,自己竟然是滿腔怨恨的。
在恨葉嘉,比對他的母親還要憎恨!
自己一直故意想忽略,可是,偏偏此刻就忍不住地想起林佳妮那一聲一聲的「葉哥哥」、她坐在小別墅裡彈琴的那種羞澀、想起葉夫人臉上那種保養得很好的傲慢、想起葉霈夫婦一次次的微服私訪,甚至葉曉波那樣略微帶了惡意的,一口一聲的「大嫂」、姍姍的辱罵、自己如何被她們惡意地推下春天百貨外面的台階,摔得狼狽不堪……
這些,葉嘉原本可以阻止的,可是,他沒有,不是嗎?
這樣的環境,自己真能夠融入進去?如果不能,又能堅持多久或者說是對抗多久?
「小豐……」葉嘉看她長久地失神,柔聲叫了一句,「小豐,這些不好的事情,以後,我不會叫你繼續忍耐了……」
她回過神來:「我不忍耐又能如何?從林佳妮到梁小姐,你母親還給你安排了多少候選人?難道你敢說自己一直不清楚?卑微如我,怎能一直獨佔你的愛情?即便我們結婚在一起了,你母親就像一個孜孜不倦的王朝復辟者,你能保證她某一天不會又捲土重來?」
她徹底擊中「死穴」——葉嘉面色慘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於他,一直是心裡的隱痛,是他早就明白的問題的關鍵所在。
可是,復辟的,又有幾個是成功的?
張勳復辟,辮子軍不照樣也消亡了?
葉嘉深深吸了一口氣:「小豐,我會快刀斬亂麻的!」
「這團麻太大了,一刀已經斬不斷了!」
小孩子之所以是小孩子,就是因為大人打了他們之後,再給他們一塊糖果,他們很快就不會哭了。
可是,這個世界上,小孩子都是要長大的。
長大了,就明白了,有些耳光打在臉上,是要留下指痕的,是要紅腫的,也許門牙都會被打掉。
如果你挨了這樣的一拳、兩拳、三拳之後,一個糖果的安撫威力還能有多大?
「我再也不願意面對你的母親,更不願為了所謂的『盛宴』,假裝自己毫不在意的樣子和她寒暄,做出親熱的姿態。哪怕是因為你,葉嘉,我也做不到。」
她看著他蒼白的臉,心如刀絞,放低了聲音,軟軟地說:「葉嘉,其實我們都在逃避。我們以為,再忍一忍,矛盾也許就過去了。可是,你離開得太久了,我也自私得太多了,今天,我不想逃避了。事情總得有一個瞭解。葉嘉,我們分手吧!」
葉嘉,我們分手吧!
這就是兩個人最後的結局?
原來,相愛真的並不只是兩個人的事情。
他靜靜地看著面前的禮服,看得那麼專注,彷彿那是一個絕美的愛人。左肋一陣一陣牽扯得生生的疼痛,那些愛、簡單的歲月、甚至殘存意識裡,在家廟裡帶了那麼恐懼的擁抱和激烈——如果只有兩個人,哪怕拚命的逃亡也是無比的幸福。
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失去的?自己為什麼要離開那麼長久的時間?
愛情,原來也是經不起消磨的。
自己沒有找到解決的方法,所以,所有美麗的色彩,一天一天完全褪盡了,自己竟然還茫然不知。
自己所倚仗的,也不過是源於那麼堅信的愛的感覺——從來沒有想到這種愛會被其他的事情所打敗。
原來,光有愛也還是不夠的,還得有維護愛的勇氣和智慧。
自己和她,都缺乏了「智慧」,所以,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愛情慢慢消亡。
過了好一會兒,他的目光從禮服上移開,然後,他拉開前面的抽屜,拿出薄薄的一頁紙。馮豐接過來,是那麼觸目驚心的幾個字:
離婚協議書
這次,終於輪到他先出手。
他微笑著:「一直都是我做得不夠好!小豐,如果你做出了決定,我就還你自由!在我沒有能夠徹底解決家庭的矛盾之前,我的確沒有資格再束縛著你。小豐,一切都是我的錯……」
也許,距離遠了,彼此才真正更能明白究竟需要的是什麼。退到朋友的位置,才能更好地審慎自己的所作所為和兩人之間的差異,然後,找到更好的解決方法。
「謝謝,葉嘉。」
「其實,我有許多地方做得比你還不好……」這話,她沒有說出口,她幾乎再也說不出一個多餘的字來。他看著她,就像第一次見面一樣,她端坐在沙發上,腰板筆挺,像一個認認真真的小學生。
她避開他的目光,渾身冰涼,卻盡力用手悄悄撐在沙發上,保持鎮定,不讓自己顫抖。
自由誠可貴,還有什麼價值會更高呢?!
對於一個孑然一身的孤女來說,會不會,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東西是比「自由」還要可貴的呢?
其實,「自由」,又值得什麼呢?
其實,一句空虛的「尊嚴」,又值得什麼?
心口好像有人用鐵錘一下一下的敲擊,忽然想起寂寞的小王子,想起那些一起躺在夕陽下看玫瑰的日子,想起他的溫柔的話語:
如果其他女孩子過馬路都得人陪,小豐也不能一個人半夜三更的獨自回家。
自己的生命中,還有什麼人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呢?
自己的生命裡,還有誰能把一切都準備好,告訴你:「你什麼都不要擔心,一切還有我?」
好友如珠珠,她有自己幸福的家庭,有丈夫、兒子,這些人,當然比自己更需要她的愛;即便如李歡,他也有自己的朋友,比如芬妮。就像上次面臨自己受傷和芬妮挨打的時候,他第一順位選擇的,一定是芬妮,而不是自己。
除了葉嘉,誰還會這樣令自己深切的感受到,自己也是一個被人放在首位、被人重視的女人?
除了葉嘉!!!
明明已經是早做好的決定,這個時候,五臟六腑卻彷彿都交戰在一起,拚搏廝殺,各自往四面八方拉扯。
要後悔的,一定要後悔的!
那是一種車裂的酷刑。
她不動聲色,慢慢地從書包裡摸出筆來,甚至無法看一眼上面的條款,這一刻,好像每多念一個字,心裡立刻就會滴出滾燙的血來。
終於,她端端正正地在上面寫上自己的名字。
然後,她看著他也端端正正地寫上自己的名字。
兩個人都虔誠專注,彷彿在進行一項神聖的儀式。
他果然是練過書法的,連簽名都比自己漂亮多了。可是,他的手為什麼也跟自己一樣在微微發抖呢。
她拿了自己的一份,站起身來,還是保持著微笑:「葉嘉,我走了。」
「好的,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這裡走出去不遠就能打車的。」
他固執地:「有始有終不好麼?我只送你到C大門口。」
她微笑著,沒有再堅持。
上了車,兩人沒有再說一句話。車到C大門口,他停下,淡淡的:「小豐,再見。」
「葉嘉,再見。」
她也淡淡的,維持著最後的鎮定,也沒有再看他,背著書包用尋常的步子往學校裡走。走過100米的跑道,轉到左手邊的通往歷史學院的林蔭道,她忽然奔跑起來,飛快地跑起來,眼淚在眼眶裡,卻又掉不下來。
午後的天氣暗沉沉的,又下起細細密密的雨來,路過的幾個女生也加快了腳步,其中一個抱怨道:「唉,冬天又要到了,好冷……」
「氣象家都是騙人的,說什麼全球進入暖冬時代,我看這些年,倒是一年比一年冷了,甚至還下雪了……」
「唉,再過幾天就沒法穿裙子了……」
冬天又要到了。
冬天馬上就要到了。
手機響起,不知是誰打來的,來電鈴聲一遍一遍地重複:
我一生中最愛的人啊
我醒來夢中還是你的樣子
她沒有接聽,陌生的號碼,又是那些形形色色的約稿、廣告、打錯的電話……無論是什麼,她都不願意接聽,只想在此刻,一直一直地聽著那個重複的音樂:
我生命中最愛的人啊
請不要拒絕心中火熱感受
…………
可是,沒有永恆的鈴聲也沒有永恆的歌唱,電話不再響了,她怔怔地站住,就如一個逐夢的流浪者,夢醒了,可是,自己不是站在夢中的童話世界,眼前,不過是一片荒蕪的沙丘,一地的飛沙走石,沒有玫瑰,沒有夕陽,甚至寸草不生。
前面是那片已經完全枯萎的荷塘,柳樹的葉子也掉光了,就連蠕動的毛毛蟲也消失了,它們躲進了繭子裡,也不知明年春天是化成蝴蝶還是黑黑的蟲子!
冷風一陣一陣,秋雨一陣一陣……
眼淚在眼眶裡,掉不下來,怎麼也掉不下來。
有些人,落淚也是沒有資格的。
路過的海報欄裡,貼著近日放映的幾部影片海報,其中,有一幀巨大的海報上,女主角穿著婚紗,滿臉羞澀的笑容。
她在旁邊佇立良久,心想,自己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有穿上婚紗的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