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內室,只見小廳內站立一女四男。四名男子中有兩人呼延喚早已認得,正是狄青三子狄祥和四子狄詠,狄詠身著軍裝,風塵僕僕,一臉倦容,顯然方從京城趕來陳州不久。另兩名男子年紀稍大,應該是狄青長子狄龍與次子狄虎。那名女子年在四十五六,五官端麗,英姿颯爽,長相與狄蘭頗為相像,想必便是狄青之妻善雙陽。
善雙陽、狄龍、狄虎、狄祥四人早知狄蘭求助呼延喚,也不驚訝,狄詠卻是昨夜三更才來到陳州,不知此事,見呼延喚突然出現,變色道:「你來作甚?」
呼延喚上前對善雙陽拱手施禮,道:「錢塘陳喚見過狄夫人,今日特來拜訪狄將軍,請狄夫人告知病情,我這便展開醫治,一盡綿力。」
善雙陽本是一名女將,驍勇善戰,不遜男子,在軍界享有盛名,被譽為穆桂英之後大宋新一代巾幗英雄,後來早早與狄青成婚,從此淡出軍界,專心養兒撫女,生下狄龍、狄虎、狄祥、狄詠、狄蘭四子一女,軍方盛讚她與狄青乃是天造地設的良配。只是近年來風波不斷,這位美麗的女將已風采不再,臉色十分憔悴,看一眼呼延喚,道:「多謝陳公子,我夫君積鬱成疾,病情極為嚴重,還請陳公子入房親自檢查,若能治癒我夫君,狄家上下皆感恩不盡。」
狄詠見呼延喚準備走進內屋,急忙上前阻攔,道:「母親,他是外人,怎能讓他醫治父親大人?」
狄蘭一把推開狄詠,道:「陳喚內功深湛,天下無雙,除他之外還有誰能治好父親?何況還有這位醫術通神的齊先生?你別多事,父親也說要見陳喚一面。」
善雙陽輕歎一聲,道:「詠兒,這幾日我們遍尋名醫,皆無法治癒你父親,眼看情況越來越危急,大家束手無策,這才想到陳公子。你退開吧,莫要耽誤時間。」
呼延喚也不多話,拉起齊遠濤走進內屋。狄詠忙緊隨在後,狄蘭也跟了進去,善雙陽與三個兒子隨後跟進,幾人將內屋擠得滿滿當當。
只見床榻上躺著一名形容枯槁的男子,面色蒼白,臉頰深陷,雙眼無神,呼延喚一愣,定睛細看,終於從這男子臉頰刺字上認出他的身份,正是狄青無疑。他回頭看看眾人,驚訝之色溢於言表。善雙陽不禁長歎,低聲道:「陳公子,他正是我夫君,已被病情折磨得面目全非,你莫驚訝,還請速速醫治。」
呼延喚點頭道:「請各位退開稍許,為我們騰出空間。」又問齊遠濤,「老齊,你看怎樣?」
齊遠濤低聲道:「極其不妙。」隨後解下背上藥箱,坐於床頭,伸手搭住狄青脈門,仔細診斷病情。
狄蘭上前幾步,顫聲道:「爹爹自昨日開始便是這副模樣,兩眼張開,並未昏睡,卻毫無知覺,任何人對他言語皆無反應……陳喚,你一定要救他,我求求你……」
呼延喚拍拍她肩頭,柔聲道:「你放心,我和老齊一定盡全力救你父親。」見齊遠濤臉色越來越凝重,略感擔心,道,「老齊,我這便施展內功為他打通全身經脈,你看可好?」
善雙陽等人聞言登時兩眼發光,狄青積鬱深重,經脈堵塞,他們早有所知,苦於身邊沒有絕頂高手,不能出手為他打通經脈,只好找一些醫生來實行針灸刺穴,效果極差,此時聽呼延喚所言,又知他武功極高,只覺老天開眼,終於等來救星,不止善雙陽心懷期望,就連狄詠也臉色大緩。
齊遠濤道:「狄將軍病情極為嚴重,身體已失去抵抗力,僅剩一道心脈維持生機。當今天下能為他疏通經脈而功力足夠者也僅有會長,但這還遠遠不夠,必須你我二人合力施救,我以金針刺穴,會長輸入內力,配合我逐步打通狄將軍全身經脈。等他恢復神智,並有心生存,才能繼續下一步治療。」
呼延喚道:「等他神智清醒,縱是老天爺也不能讓他心存死志。放心吧,狄青是什麼人,千軍萬馬都嚇不倒他,怎會被這小小疾病嚇怕?」他說了幾句,本想激發眾人的信念,哪知在場者竟無一讚同,善雙陽、狄龍、狄虎等人皆黯然歎息,垂頭不語,狄蘭更止不住淚水長流。他心下大訝,奇道,「怎麼回事?你們為何這般模樣?」
善雙陽長歎道:「陳公子有所不知,我夫君屢遭磨難,早已心灰意冷,這場病本不嚴重,卻將他徹底搞垮,正是因為他心中生念不足,從一開始就放棄了……」
呼延喚暗忖:這下麻煩大了,只怕我費盡力氣救他一命,他還是一命嗚呼……表面自不顯露,搖頭道,「管不了那麼多,我先動手治療,大家莫要失去信心,生命最為可貴,只要留得命在,千難萬難皆不在話下。」
狄蘭點頭道:「嗯,你說得對,快救我父親,我們大家都不能放棄。」
呼延喚體內毒液尚未驅除乾淨,只能催動全盛時期三分之一的內家真氣,當然這對打通經脈已綽綽有餘,但他為防萬一,需要暗能量輔助才能將內力用到實處,便對眾人道:「等會我要驅動一套功法,場面可能有些驚人,大家切勿驚慌,這只是表現方式的差異,功效不變,請大家保持安靜,療傷過程中不可言語,等我為狄將軍疏通內息一周天,方可稍息一陣。」
善雙陽道:「多謝陳公子,你儘管施功,我們絕不打擾。」
呼延喚同時運轉氣海內丹與丹田內的暗能量,道:「老齊,我以暗能量托浮狄將軍身軀,真氣蓄勢待發,配合你金針刺穴,你若有要求便開口說來,我們為狄將軍引氣循環一周天。」
齊遠濤取出一套金針,運內力灌注針身,那金絲般的針尖立即直直往前伸出,每針長達五寸,點頭道:「準備就緒,請會長髮功。」
呼延喚左臂伸展,只見黑氣無端湧出,室內一片黑雲,緩緩凝聚成一隻黑色的巨型手掌,將床上的狄青托了起來,移至呼延喚與齊遠濤身間,狄青便如直立一般,就此懸浮在離地三尺高的半空中。
眾人大驚,萬萬不料情況如此神奇,只見黑氣翻湧盤踞,景象頗為詭異,狄青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掌握,四肢張開,形成「大」字狀,身體四周卻無實物,乃是確確實實凌空懸浮。眾人從未見過這等奇景,心下詫異有之、恐懼有之、擔憂有之,最後卻都變成喜悅,想呼延喚武功如此神奇,得他盡力施救,狄青痊癒有望,均大感振奮。
呼延喚催動暗能量托住狄青,如此一來狄青身體各處皆在兩人眼前,更方便調控經脈氣息。雙手曲起中指扣於掌心,將內力運至指尖,道:「老齊,你刺丹田,我以內力彈射脊椎,引發狄將軍體內真元,隨經脈流向全身各處,立即開始。」
齊遠濤點點頭,當即持針疾點,刺中狄青丹田部位。呼延喚隨之彈出一指,「嗤」的一聲輕響,真氣隨著指勁一掠五尺,射入狄青背後腰椎部位。
丹田乃人體真元匯聚地,齊遠濤的金針猶如外來入侵者,方一扎進狄青丹田,頓時引來真元本能的抵禦,這時呼延喚的內力從腰椎處貫入,雖只有他本身內力的百分之一,力量已遠勝狄青此時虛弱之極的真元,立即帶動那股丹田元氣往主脈迅速推去。
隨後是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以這股真元為主,齊遠濤在前,呼延喚在後,一個刺針、一個彈指,推動真元往各處命脈流動,一旦遇見真元堵塞之狀,齊遠濤立即扎針疏導,呼延喚則加入真氣,令真元更為雄渾有力,迅速流向奇經八脈。只聽「嗤嗤」聲不絕於耳,金針更如蜻蜓點水般迅疾,也不知兩人點了多少穴位,一頓飯時間過去,狄青原本蒼白的臉色已略顯紅潤,額頭更浮起一層細汗。
眾人驚喜交加,心下暗忖:早聽說錢塘陳喚有通天徹地之能,不想果真如此,竟能施展這等奇功,將一個垂死之人拉回人間。又過一陣,只見狄青胸口起伏明顯,出了一身大汗,臉色變得通紅,惟獨眉心有一股青黑之氣,齊遠濤正自引針刺他眉心,呼延喚則伸出手指抵住他後腦,兩人同時發力,狄青頭頂浮現一片白茫茫的蒸氣,那團青黑色郁氣正在緩緩消散。眾人心下狂喜,暗道:待這郁氣徹底消失,病情定能大見好轉,錢塘陳喚真乃神人也,此次多虧了蘭兒。念至此齊齊往狄蘭看去,滿是嘉許之色,只見狄蘭激動得渾身顫抖,消失多日的笑容正在臉上綻放。
此時狄青體內經脈已滿佈呼延喚灌輸的真氣,僅剩眉心郁氣未解,呼延喚左手按住狄青背心,道:「老齊,你護住他心脈,我為他加速化解郁氣。」齊遠濤說一聲好,收回金針,伸掌按住狄青胸口,兩人一前一後雙雙發力,將狄青心脈保護得嚴嚴實實,呼延喚運起強大內力,自右指輸入狄青後腦,那團白霧更為濃密,眉心處的郁氣迅速褪散,直至消於無形。
這時,狄青口唇微動,發出一聲呻吟,緩緩張開眼睛。眾人激動之極,忙湊近觀看,只見他雙眼已有神采,呼吸平穩,一條性命當真被扯了回來,頓時喜形於色。
齊遠濤探測狄青體內狀況,發覺真氣已無阻塞,正自緩慢循環,便道:「第一輪結束,會長可以收功了。」言罷縮回手掌,收起金針。
呼延喚將內力導入氣海內丹,運起暗能量,那股黑氣托著狄青的身軀緩緩飛回床榻,平躺下來,隨即運轉丹田,屋內黑氣急速流轉,消失在他體內。
眾人紛紛圍攏,狄龍、狄虎四手緊握,激動之極,狄祥與狄詠仔細查看狄青狀況,齊齊吁了口氣,露出笑容,善雙陽與狄蘭索性緊緊擁抱,母女二人喜極而泣。
呼延喚正色道:「各位切莫高興太早,這只是第一步過關,我們為狄將軍疏通體內經脈,此後需要狄將軍的全力配合,否則郁氣將再度凝結,無休無止。接下來請各位好生勸說狄將軍,令他充滿生念與鬥志,堅強地活下去,我們才可進行第二次療傷。」
善雙陽向呼延喚深深施了一福,道:「萬分感謝陳公子救我夫君,狄家上下皆視陳公子為恩人。請陳公子稍作休息,我在此勸慰夫君,定要讓他恢復心志,積極配合陳公子。」
呼延喚料想狄青即將醒轉,他們一家人必有話說,便道:「我去外屋少坐,不妨礙大家說話,若有情況只管找我,我隨時侯命。」遂與齊遠濤走出房間,在小廳內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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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過去,忽見善雙陽率四子一女走出內室,六人神情十分凝重,一副心事重重狀。呼延喚上前問道:「情況怎樣?」
善雙陽輕歎一聲,道:「身體無礙,心病卻十分沉重,唉……也不知他究竟是何想法。」
狄蘭道:「陳喚,父親約你進屋單獨一談,所以我們才出來。你去吧,他在等你。」
呼延喚奇道:「這時為何找我談話?待我治癒狄將軍後再談不遲。」
狄蘭搖頭道:「父親元氣恢復,也不急於一時,現下他只想和你談談,你莫讓他久等。」
「好,」呼延喚道,「我這就進去。老齊隨時準備著,一旦我喊你就立即進屋。請各位稍等,回見。」向眾人點頭示意,便走進屋內。
狄青已坐起身子,半靠於床頭,見呼延喚出現,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道:「陳喚,你過來。」
呼延喚對狄青本無好感,但見他如此虛弱,一名絕世美男被病魔折磨得如同腐朽老者,心頭也感不忍,上前抱拳施禮,道:「陳喚見過狄將軍。」
狄青指指床畔的椅子,道:「你坐下吧,離我近一些,省得我大聲說話。」
呼延喚依言坐下,道:「狄將軍不必大聲,我耳力頗好,盡能聽見。」心下突生一念:他若此時自殺,我豈不是平白背上一個千古罪名?隨即又有主意,暗道:我立即出手阻止,他也無法自殺,隨後喊眾人進來,我離開內室,便能解脫嫌疑。
狄青無力一笑,道:「今日多謝你了,讓我緩一口氣,好在此交代一番,不至含恨而去。」
呼延喚忙道:「狄將軍不可多想,我與揚鞭會神醫齊遠濤同來,兩人合力,定能將你治癒,不在話下。只要狄將軍堅持信念,幾日後便能戰勝病魔,恢復以往活力。」
狄青苦笑道:「即使恢復又能怎樣?我一生無愧於天地、無愧於世人,卻落得如今這般下場。就算戰勝身體疾病,又如何戰勝心病?心死了便一切都死了……」
呼延喚暗道:老子好不容易積蓄的內力皆用來救你,你若撒手塵寰,拿什麼來補償我?當下搖頭道:「狄將軍不可如此,即便你身遭不幸,也只是一時際遇,你年紀尚輕,至少還有三十年陽壽,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你妻子兒女考慮,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
狄青長歎一聲,道:「活下去便要遭受那班官人無休無止的騷擾,我空有滿腹兵法、一身武藝,卻不能為國開疆闢土、為民保護家園,只能深陷官場漩渦,終日你爭我鬥,委實憋屈。唉……人生最怕的並非戰鬥,而是遭人無端誣蔑,實令我無力抵抗,心寒之至。」
呼延喚暗忖:他為何對我說這些?莫非他指望我為他報仇、殺光那些朝廷文官?老子可不幹,除非他給我一個天大的好處,比如絕世寶藏、兵法戰書、或訓練有素的起義軍……對了,朝中盛傳他存有異心,無風不起浪,或許他果真私自訓練了數萬兵馬,現下生命垂危,只好托付於我……這筆買賣倒也合算,只要能得到兵馬,我就助他一力,殺死那幫聒噪的書生……腦中胡思亂想一通,道:「狄將軍找我談話所為何事?還請說明,我願意效勞。」
狄青轉首細看他幾眼,道:「陳喚,我曾希望緩解三大家族與龐太師的矛盾……」見他開口欲言,揮手阻止道,「你聽我說完。今日找你談話並非為龐太師說好,有些矛盾難以化解,我與朝中大臣毫無恩怨,尚且落得這般境地,何況當年龐太師確有不佳做為,無論京城或民間皆對他積怨已深。你聽著,我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這對你來說十分容易。」
呼延喚道:「狄將軍請說,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全力以赴。」
狄青深深注視著他,道:「我要你做更大的事業、幫更多的人、造更多的福。」
呼延喚目瞪口呆,愕然以對。
狄青微微一笑,道:「你別奇怪,這確實是我對你最大的期望。仕、軍、農、工、商是當今之世五大階層,而你正是商界佼佼者,你年紀輕輕、雄才大略,未來前途極其美好。只要你勵精圖治,發奮向上,無人比得過你。大宋之繁榮穩定離不開朝中官員、軍中將士,離不開農夫、工人,也離不開你這樣的商人。你的事業創造了許多崗位,也供養了許多家庭,等於為大宋造福。有朝一日等你成就商業理想,你便是大宋百姓的福星,所有受益者都要感謝你,我也一樣感謝你。」
呼延喚哭笑不得,囁嚅道:「這個……那個……狄將軍,此事似乎與現下情形無關,我只想為你做些什麼,還請你開口說來,我自然盡力去做。」
狄青正色道:「這正是我要你做的,你從民間賺來巨大的財富,可以說是百姓造就了你這個富豪,你又是否想過回饋民間、造福百姓?你年紀太輕,容易意氣用事,我只希望你盡量忘記無謂的仇恨、盡量幫助他人。比如方纔你為我治病,你的武功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同理,你的財富能害人、也能濟世行善,關鍵只看你的心態。你是大宋百姓的一份子,要有一顆悲天憫人的赤子之心,等到你的付出換來所有人的稱讚,那才是你畢生最大的收穫,是你一生消耗不盡的財富。」
呼延喚生長在惟利是圖的商人世家,自小從未聽過這類觀點,不禁有些呆了,良久無言,陷入沉思。
狄青見他思索自己所言,面露嘉許,道:「你記住,世上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只要除去身世、地位、財富、武功,任何人都沒有區別,偉大的人是一條性命、卑微的人也是一條性命。天下有許多不公,我們無力改變,只能做好自己。為人處世要放開胸懷、放遠眼界,事事為天下大局考慮、為百姓疾苦考慮。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生命中最大的意義,寬恕永遠比仇恨快樂得多。」
呼延喚乃是實際之人,行事作風只求務實,但也不缺理想,心中志願極為遠大,只是素來秉承「想得大、看得遠、做得小、利益至上」的原則,是以極少考慮這一方面。換作以前或許不以為然,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心態的轉變,此時聽來卻別有一番意味,久久長思,不發一言。
狄青道:「男兒生在世上,有所為有所不為,你是一代奇才,只要豎立你的責任感、使命感、正義感,以此為理念發奮圖強,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棟樑。記住我的話,我不求你當官為帥,也不要你服務朝廷,只求你為國為民多做好事,去幫助更多的人,改變更多的局面,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呼延喚暗道:他為什麼說這些話?他究竟是何目的?我將來如何與他又有什麼關係?我一不是他兒子、二不是他女婿、三不是他部下,何以對我叮囑再三?遮莫他想通過我改變什麼?
彷彿看出他的疑慮,狄青微笑道:「實不相瞞,前幾日聽說蘭兒給你寫信,我確想找你一談,請你代為化解三大家族與龐太師之間的恩怨,以及與我兒子和平相處。但方纔我醒來後得知是你救我,又覺不能給你太多包袱,我欠你人情,該說些更有份量的話才能表達謝意。現下我告訴你一些最近領悟的處世之道,你若能聽進去,才不枉我對你寄予厚望。」
呼延喚苦笑道:「狄將軍,我……似乎不值得你寄予厚望。」
狄青搖頭道:「你不可妄自菲薄,我這些話只對你一人有效,換作別人,縱然有心也未必能做好。世上有許多種人,有的高高在上,有的微不足道,有的蠅營狗苟,有的光明磊落,有的窮盡一生碌碌無為,有的卻能在短時間內改變時局。你有望成為最後一種人,只要你認清方向、擺正心態,你將是萬眾景仰的一代英雄,而不是毀譽參半的混世梟雄。梟雄與英雄只有一字之差,但做英雄無論如何也比做梟雄好得多,不是嗎?」
呼延喚呆呆注視他不語,暗忖:難道……他想讓我完成他未盡的英雄之夢?
狄青打斷他的思路,道:「我有點累了,麻煩你再給我傳些真氣,好麼?」
呼延喚一愣,問,「狄將軍,你是否想進行第二輪治療?我這便去喊老齊幫忙。」
狄青搖頭道:「不用,我只想與家人說說話,為免氣力不繼,只好麻煩你幫忙。」
呼延喚道:「此事不急,待我治癒你的病,日後你有的是時間與家人談話,我們這便開始吧。」
狄青笑道:「我怕到時把這番話給忘了,你就幫個忙吧,讓我一口氣說完。」
呼延喚見他執意如此,只好答應,當下伸手握住他脈門,將一股真氣輸入他體內,直至他經脈難以承受為止,道:「好了,這股真氣足以令狄將軍維繫兩個時辰的精力,我去喊他們進來,狄將軍慢慢說,然後我就為你進行第二次治療。」
狄青點頭一笑,道:「好,讓他們都進來吧,我要好生說一番長篇大論。」
呼延喚見他臉色紅潤,頗為放心,便起身告辭,方走到門口,只聽背後狄青說道:「陳喚,記住我的話。」
呼延喚沉默半晌,道:「我會的。」隨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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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去一個半時辰,狄家人仍未出來,看來狄青這番話確是長篇大論。齊遠濤略感不耐,道:「怎地那麼久?他難道忘了自己的病情?」卻不見呼延喚開口,轉首看去,只見他陷入沉默,正自冥思苦想,齊遠濤心下詫異,問道,「會長,你在想什麼?」
呼延喚回過神來,兀自愁眉不展,喃喃道:「不對勁……很不對勁……」齊遠濤奇道:「何事不對勁?」呼延喚搖頭苦笑,再度沉默,心中卻思慮萬千,難以抑止。
從狄青這番話裡,呼延喚聽出不少狄青此人的性格成分,他使命感十分強烈,認為男子漢該當肩負起救國濟世、為民謀福的重任,且擁有廣博的愛心,視眾生皆平等、無高下貴賤之分,更有開闊的胸懷和氣量,以德報怨、苦難既是付出、付出亦是收穫。對於一個曾為國建立纍纍功勳、卻蒙受不白之冤的無敵大帥而言,這份氣概實屬難能可貴。但狄青將這觀點灌輸給呼延喚,卻不知究竟是何意圖。
呼延喚暗忖:他說寬恕永遠比仇恨快樂,難道是想化解三大家族對龐籍的仇恨?可他不知我是呼延丕顯的孫兒,龐籍老兒就算不是罪魁禍首,我又怎能放過他?……他讓我多幫助別人,此話不假,可是和他又有什麼關係?難道是想讓我多幫助他的家人?以他的氣概來看,該不會如此自私……這一切太過矛盾,他被朝廷迫害至深,應該心存不忿,怎地卻一個勁給朝廷說好話?……為國為民是沒錯,但大宋乃家國天下,國家就是趙家、家長就是趙禎、每個百姓都是趙家臣民,他要我心懷國家百姓,豈不是讓我為趙家效勞?連我都為他不值,他竟然還囑托我愛國愛民,哪有這種道理?……他為何對國家百姓如此熱愛?難道僅僅是因為國家百姓視他為民族英雄、他有強烈的犧牲精神和英雄主義……
念至此不禁喃喃自語:「犧牲精神……英雄主義……如此這般的英雄主義……」
齊遠濤奇道:「會長,你說什麼?」
呼延喚兀自喃喃道:「沒有恨……沒有怨……生得輝煌……死得燦爛……實現個人英雄主義……留下一世美名……」
齊遠濤大奇,道:「會長,你怎麼了?」
呼延喚恍若未聞,緩緩自語道:「看破恩怨仇恨……心懷舉國大眾……惟有將死之人才能這般豁達,也惟有將死之人才能放下一切……」
齊遠濤忍不住伸手推他肩頭,道:「會長,你清醒一下。」
呼延喚眉頭漸漸擰起,沉默良久,腦中忽想到一個念頭,臉色猛然大變,失聲道:「啊喲不好!」
齊遠濤大感緊張,忙問:「什麼事?」
呼延喚霍然起立,顫聲道:「老齊,剛才……他要我贈他一股真氣,好與家人長談,我信以為真,輸入不少真氣。現在仔細一想卻很不對勁,他……他會不會為了實現自己的犧牲精神和英雄主義,就……就……就此自絕心脈一死了之?!」
齊遠濤一聽也慌了神,忙道:「我們進去看看。」
兩人正要推開門,忽聽裡面傳來一聲無比淒厲的尖叫,正是狄蘭的哭聲:「爹爹啊——」
隨即,室內哭聲大作。
呼延喚渾身大震,心中湧起極其不祥的念頭,一把推開門,與齊遠濤衝入室內,分開眾人往床頭看去,一看之下頓時絕望,頹然無語。
狄青面帶微笑,雙目緊閉,神情平和,宛如恬睡,已氣絕身亡……
齊遠濤扯開床頭大哭的狄蘭,伸手去搭狄青脈門,隨後便搖搖頭,長歎道:「狄將軍自絕心脈,已駕鶴西去,去時平靜安詳,無痛無苦,請各位節哀順變。」
善雙陽、狄龍、狄虎、狄祥、狄詠、狄蘭盡皆跪倒在地,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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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喚木立良久,夢遊般走出內室,逕直來到外間小院,一屁股坐下,陷入呆滯。
天色已暗,寒冬的夜晚分外冷靜,風捲著枯葉一片片打著旋兒落下,輕輕遮蓋在雪地上,這純潔的白雪便有了斑痕,微弱的月華和星光灑落地面,襯得這白雪和黑痕格外明顯,冷風拂面,殘月寒星,呼延喚在此品味冬的寂靜和蕭條。
陣陣泣聲傳來,月華彷彿受到感染,光線隱隱有幾分跳躍,雪中的黑影有所扭曲,輕煙白露,影影綽綽,如同為此刻的氛圍伴奏,天地間一片悲淒。
這是大自然的合鳴、是老天的哀聲呵……
呼延喚抬頭望天,看見暗空中清冷的月、迷濛的雲、黯淡的星,不禁有些茫然。這一切究竟有何意義?生命是什麼?活著有何悲哀?死去有何喜悅?人生在世,縱然得到整個世界,又能收穫什麼?
他為何如此安詳?
(你為何如此迷惘?)
流雲漂浮,遮擋星月,夜空更為黯淡,但不知為何,眼前這片雪地卻更顯純淨,將幾許黑色斑痕包容其中,反射著絲絲縷縷的微茫,透出一層可貴的光。
星子流逝,隕落長空,天上的星又少了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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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六章,此後速度暫緩。祝書友新年快樂,順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