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清燈古寺一禪心5
許是我笑得太過燦爛了，宸嵐戀戀的望著我，竟失了神。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我如今的樣子，從哪個角度欣賞，都談不上賞心悅目。他卻依然癡迷如故。
姜曦月輕輕碰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回到現實，痛苦的微微斂了下眼睛，而後便持有風度的對我回以一笑，盡量以平靜的語氣，稱我：「淨……淨芯師父，你看，我們做什麼合適？在這兒，我們皆聽命於你！」
他這是刻意保持著與我的距離，怕是在來之前，已經費心演練過了。
這樣才好，這樣，我們才能坦然相對。
我淡淡一笑：「施主說哪兒的話，貧尼哪敢呢？」有眾多百姓在附近，我若道出他王爺的身份，必會給他招來麻煩，便轉彎抹角的道：「貴人若真想行善，只需動一動心思，善果都會勝過我們在此做的千倍萬倍。若執意在此耗著，可真真是大材小用了！」
憑心而論，我不想讓他留在此地，他在這兒，我會心亂。
這隱晦的逐客令，使姜曦月的玉頰即刻覆了一層霜雪。
宸嵐自然也聽出了我這是在趕他離開，不免有些失落和難堪，卻仍是溫和如水笑了，走近我，悄聲哀求道：「我只做事，絕不擾你，就讓我在呆一會兒吧！夕陽盡時，我便離開，可好？」
我受不了他眼中的哀郁和深情，趕緊扭頭逃離了他的目光，繼而一面去尋事做，一面持著客氣的語氣，交待道：「那就煩勞你們夫妻二人，幫我們把那口鍋支起來吧！」不知道為什麼要說「你們夫妻二人」，似乎就是要拾起那麼一把無情劍，將自己戳個千瘡百孔、鮮血淋漓，以了斷塵念。
然而接下來我便知道了，我當真塵根未淨！
事情很多，大家都各自忙碌著。我亦忍著身體的極度不適，奔波忙碌，漸漸，竟忘了宸嵐也在這裡。
衣色已深，天空飄了雪，今晚必將寒冷。
好在，我們準備了充足的被子，一一發放給難民，他們今夜可以睡個暖和覺了。
一天的工作將近尾聲，我望著一眾被安置好的難民們，笑著舒了口氣。說來也怪，忙著的時候再難受也能忍住，一旦忙完了，便覺得四腳都要散架了一般，而且，胸也悶，頭也沉，整個人都沒了精神。
感覺自己又要咳嗽，怕驚了剛剛入睡的人，我快步跑回放置東西以及供我們自己休息的小帳子裡，淨華和淨水還沒回來，倒有另外兩個人在裡面。
昏暗的吊燈下，姜曦月和宸嵐正在擁吻。一對纏綿的影子，在地面刺眼的搖晃。
一個簡單的畫面，卻令我狠狠哆嗦了一下。
他們發現了我，宸嵐猛然推開姜曦月，侷促不安的向我解釋：「我沒有……沒有……」我從沒見他說話如此含糊過，且只說了幾個字，並沒說出所以然，他的臉竟比紅燈籠還紅了。
沒有，沒有什麼呢，他又何必臉紅，何必向我解釋什麼，我只是一個小尼姑，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真的不需向我解釋什麼！
禮貌的頷一頷首，我漠然轉了身，面如止水，卻不知為何，心口忽若驚雷般的一震，一口氣便停在了心尖，上不來下不去。
伸向帳門的手撲了個空，身子也像不是自己的，重重摔在地上。
我試圖爬起來，卻動彈不了自己的四肢，模模糊糊的感覺到，宸嵐一聲聲喚著嫣兒，將我抱了起來。
隨著涼風一陣陣撲來，瑞兒和淨華她們的身影也出現在我模糊的視野。我猜她們必是被我嚇著了，想說幾句話安慰她們，甫一開口，便清脆的厲咳了兩聲，隨即，竟將一口甜痰狠狠的咳在了自己襟前。
灰白的衣襟上，頓時零落了嫣紅點點。
時隔兩年，我竟又咳了血。
不過此次，咳出的血多過以往，十分驚人，令我身邊的人皆驚悸的倒吸了一聲。唯有宸嵐沒有出聲。
他怔怔的望著我，抬起手來，輕輕擦拭我的嘴角，指尖直若秋風中的霜葉，瑟瑟顫抖。
我輕輕推了推他的手，艱難撐著眼瞼，虛弱如一絲遠去的浮雲，哀求於他：「施主，請放開我！」
淨華和淨水也趕緊蹲在我的身邊，伸出手來，想將我從他懷中接過去，異聲勸道：
「王爺，請將師姐交於我們照顧！」
「請將師姐交給我們！」
他並未理會她們，只望著我，眼中淚光閃動，問：「你咳血，是因為見了我與她親近嗎？」
我將眼一閉，喃喃念了聲：「阿彌陀佛！」剛念完，便覺他的身體顫了一下，而後，有滴冰涼的水珠掉在了我的臉上。
他哭了。
以前無論面對什麼難事，他都不曾落過一滴男兒淚，如今為了我遁入空門，他竟動輒彈淚。然而，我縱有再多感動，也只能回以一句：「阿彌陀佛！」
他兀自強忍住痛苦，輕輕道：「既然，你心意已決，那麼，我這就離開你！不過，嫣兒，離去前，我還是要告訴你，剛剛的一切，都是她一廂情願，我尚沒來得及做什麼呢，你便進來了！還有，這兩年光景，我身在西疆，心卻在京城。兩年戊邊，為了不回來擾你，我一次又一次的縱馬沙場，無視生死，身先示卒，全靠著一次又一次的重傷，才留住了自己的步子！」
淚水連珠滾落在我的臉上，他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已，將藏了兩年的話，終於一朝道了出來。「這兩年，我與曦月在一起，名義上是夫妻，卻從來以兄妹相敬。我之所以帶她在身邊，其實只是希望，你和皇上不以我為念，過得安好！怎會料到，回來竟見到這樣一個你！你可知道，昨夜見了你，我心中是何感觸？」頓了頓，他含淚輕笑，緩緩道：「彼時，縱有一劍穿心，都化不去宸嵐的心痛！」
他話盡於此，默然深吸一口，再深深望我一眼，終於輕輕送臂，將我交向淨華和淨水。她們卻在此時雙雙陷於懵怔之中，不知道接我了。
倒是瑞兒，淚眼婆娑，猛然擠過來，推住了宸嵐的手，讓他繼續抱著我。就在我們微微一詫之際，她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哭著向他道：「別放手！王爺，你別放！她為了你，在兩年前差點死掉；她為了你，抵死不肯為妃，寧願落髮為尼；她為了你，落下了咳血之症！你若再放手，她便活不成了！」
瑞兒說罷，竟自哭成了淚人。
而我，因對她的轉變始料不及，竟也怔在了淚海之中。
帳子裡的人，皆在她一席話後，屏息不語。空氣壓抑而哀沉，宸嵐那如瀑的青絲，隨著帳門鑽入的冷風，在燭光中零亂翻飛。
我心境煩亂，再次透過淚光凝望著他。他也正盯著我看，目光呆滯，眼睫一煽不煽，看不出任何風雲變幻，能瞧見的，便是勝雪的蒼白，白得讓人心驚。
莫名的，我想起了那日在康安宮，他傷心到極點，也似這般，哭不出說不出，面白如雪。想到他那日咳出的一口血，我忽爾有些不安，輕輕起身，想對他說些什麼，顫顫唇，竟還是無力的道了聲：「施主，放開我吧！」
他淚溶溶的對望著我哀求的眼神，緩緩搖首，搖首，搖首，再搖首……良久，方輕輕吐出一聲：「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隨即，便有一絲櫻花般炫爛的血注，順著他那比冰山雪蓮還要清雅脫塵的嘴角，緩緩溢了出來……
瑞兒突然道出真相，令他無法原諒自己，亦無法面對無辜逝去的兩年，更無法面對我眼底的空寂。
連認了幾聲錯後，他竟將我輕輕交給了瑞兒，隨後不發一語的離開帳子，走進了風雪。
姜曦月緊跟著追了出去。
我想，有她伴著他，他不會有事的。也許，他需要時間來化解心中的悔恨和懊惱。不管怎麼說，他放開了我。我又可以回歸我的寧靜之中，輕輕唸一聲「阿彌陀佛」了。
世界於模糊中漸漸寧靜。
夜裡，我發了高燒，不斷的咳，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只知道有許多個人影在床前搖晃，卻分辨不出張三李四。
渾渾噩噩的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和宸嵐相擁站在一塊僅能立足的山尖上，四周儘是火海，無窮無盡的火海。
覺得口乾舌燥，我努力抬起眼睛，弱弱的喚道：「淨華，我想……喝水！」
立時便有一隻胳膊將我輕輕扶起，餵了幾勺水給我。我喃喃道了聲謝，便又昏昏入睡了。也不知是誰盡心的照顧著我，只是夢裡，我彷彿又聞到了宸嵐身上那種淡若草、馨若春的清香。
睡了一夜燒退了，人便舒服很多，我不顧淨華和淨水的勸阻，執意與她們一道，繼續照顧難民。
我問過她們，誰昨個兒守了我一晚，她們都迴避不答。
瑞兒許是怕我責她，也是盡量躲著我。其實，我不怪她，不怪她如今說了，也不怪她曾經沒說。
我一直明白，她對我有姐妹之情，但是她對宸旭，更有無盡的愛。所以，她明知道我喜歡宸嵐，還是要幫宸旭拉攏我的心。若不是昨晚被我們倆個的愛震撼到淚崩，她到死，也不會說出那些真相。
說起來，我很佩服她，愛得這樣無怨無悔。可惜，她的愛，怕是永遠也得不到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