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銀九殺一()
「你的願望……」
他費力地吐出幾個字,又昏了過去。
他醒了。
只覺四肢發麻,渾身疼痛徹骨,百骸間空空蕩蕩,一絲氣力都提不起來,心中詫異,於是費力地瞇開眼皮。
這是個昏暗的小房間,黑黑的牆壁破落不堪,四周發散著**的味道。黯淡的光透過前牆的窗,冰冷冷地落在床上。
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裡,他想。
「有人嗎?」他張口叫道,聲音嘶啞異常。
周圍死一般的靜謐。
「有沒有人在?」
屋內依舊寂然無聲,窗外有風刮起,吹得窗框上的破紙嘶嘶響。
「……沒人嗎?」他歎口氣,垂目注視裹在身上的雪白棉被:棉被嶄新、蓬鬆,散發著淡淡地馨香,邊緣處被人頗為仔細的壓平、理順,一絲褶皺也沒有,與床鋪吻合得天衣無縫,看來這人極是細心。是誰?他昏沉沉的想,費力地嚥著口沫,潤了潤渴得冒煙的喉嚨。
得找點水。
他轉動僵硬的脖子,後腦勺被牽得生痛,心中一凜,終於想了起來。
是了,我是被人打昏的!
昨夜拼出敵圍後,我在南面的竹林中又遇到一人,見面話也不說就與我動手……我因隱疾發作,被他以一招『回風蕩燕』擊中後腦……醒來之後就在這裡了。
他是什麼人?是崆峒派來的人嗎……不對……崆峒派恨我入骨,斷不會對我如此優待。難道,他也想要那東西?
是了,誰不想要呢?
他看看身上的棉被上,最後停在一絲褶皺也沒有的邊緣處。
「連這種瑣碎小事都……看來逃走的機會不大。」
他搖搖頭,好讓大腦清晰些,慢慢地尋思。
「那招『回風蕩燕』向來是崆峒派的絕學之一,栽在上面的高手多如過江之鯽。但……如若我的隱疾未發作,只需出劍削他左腿,再上撩、挑喉……他要避開,勢必左閃,這時我再使出『一劍光寒十三天』……」
他的瞳孔猛然一縮,殺氣四溢。
「唰!」
劍出,寒光霎然乍現,又颼地消失。
劍尖處,十二片花瓣連在一起,白白粉粉的,煞是好看。
「可惜,就差一劍……不過也不錯了,下次定能……」
他有些得意地抹一把汗,大大地喘一口氣,收劍,再度凝神於劍刃——
「……木頭。」
他不動。
「……木頭!」
「吵什麼吵……找死。啊?是師傅!」他循聲望去。
春色宜人,滿樹櫻花隨風紛揚,花瓣漫天,師傅站在櫻樹旁,一如既往的穩重如山。
「師傅……」他臉上笑意洋溢,舉劍在頭上使勁搖,向那邊大聲嚷道:「你什麼時候來的,你看到了嗎,剛才我……」
師傅不應,望著他劍上串著的花瓣,似乎有些失神。
他有些不安,走過去道:「師傅,你一直在這兒?怎麼不跟我……」師傅歎口氣,伸手摸摸他的頭,道:「木頭……你天賦之高,實我生平謹見……想不到才入門三年,就練到一劍光寒十三天這層境界了。師傅怕是沒什麼可教你的了。」他微微得意,卻又有些赫然,道:「……其實還差一劍,不過快了。師傅師傅,這幾日弟子自感劍法大有長進,也許很快就能突破瓶頸,開始修煉『天馬行空』了!」
師傅眉宇一軒,逕自走過他。
他轉身,看著師傅走到懸崖邊,眺望遠方綿綿不絕的黛色山脈,負手靜立,像是在思索什麼困難的問題,心莫名懸了起來,便也握劍默默站著,手緊緊捏著劍柄。
過了很久,他聽師傅說道:「……木頭,你性格固執、浮躁,急功近利……這最後一式『天馬行空』,師祖曾經留下八字口訣『風平浪靜,驚濤暗藏。』又說:『欲練此式,須自然和諧,順天行勢』……適才我一直在後面觀你練劍,見你出劍凶狂狠暴,戾氣十足,與那靜海奔雷的意境相差何止萬里……」
他握劍的手不覺已是濕漉漉的,耳邊依稀聽得仿如九天之外傳來的語音。
「……你已墜魔道,這『天馬行空』一式,無需再練了。」
他的心猛地一墜,前胸後背瞬息濕透,跨前一步,單膝跪地,右手拄劍,恭恭敬敬地道:「師傅,弟子自從師學藝以來,日日夜夜,所想所思全是如何發揚本門劍術,所以極精盡思,刻苦練劍,無有一日怠慢……若師傅認為弟子天賦不夠,不配繼承師門絕技……」提劍在膝上奮力一切,鮮血涔涔流下,忍痛大聲說:「……弟子暗色木頭,對天發誓,願以此劍伴終生,只求能將我影劍門絕技發揚光大!望師傅收回成命!」
「夠了!」師傅赫地轉身,臉色鐵青,聲音像冰一樣冷硬堅寒,「自你第一天行拜師禮,我便千叮萬囑:這套秘傳劍法,其精微奧妙全在『諧和靜謐,渾然天成』這八字真言上。反之觀你劍路,卻是極凶窮惡、剽悍勇猛,動輒捨生亡命,以死相拼……不錯,你劍法確有微小進步,但劍意卻與『自然和諧,順天行勢』格格不入,甚至完全相反……」
「師傅!」
他惶恐不已,額上汗珠滾滾落下,極力辯白:「弟子對師傅的教誨諳記在心,時刻提醒,不敢稍有怠慢,但……但弟子最近自感劍法精進,便也自行嘗試修煉過天空行空這一式,開始也想照師傅所說,按劍法奧義來出招,卻每每在關鍵時刻前功盡棄,弟子有次實在是氣惱非常,含憤劈下,卻察覺劍勢激揚澎湃,直欲破空而出……所以弟子認為……」頓了頓,看師傅一眼,見他不置可否,便大起膽子說:「弟子認為這最後一式的劍訣與前面完全相……不同。」
「混賬東西……」
師傅大怒,揮袖凌空打在他的長劍上,鐵劍自中斷開,劍尖飛得老遠,撞在巖上,發出「錚」的脆響。
「……竟敢私自練劍,我傳你這套劍法時怎麼說的,『一招未成,斷斷不可繼續下一招』,你……虧你還有臉說聽了……算了,我問你,當日我除了『從心所欲』之外,後面還說過什麼?我可教過你『順天而行』這四個字?」
他俯身磕頭,心下惶惶,一動也不敢動。
師傅見狀,口氣稍緩道:「你說說,天是什麼?」
「師傅曾諄誨弟子,所謂『天』,即『天道』。」
「哼!那順天而行又是什麼意思?」
「回師傅,是指順和自然,仁愛寬厚。」
「原來你還記得仁愛寬厚……」
師傅嘿嘿一笑,也不瞧他,徐徐踱到櫻樹下,仰望樹頂,不急不緩地道:「木頭……師傅也沒看走眼,你果然是百年難得的天才。嗯,不過跟我學了三年,便已能明辨是非,自行參悟劍訣了,不錯不錯,連本門劍法總訣都能置疑……你走吧,我才疏識淺,怎配做你師傅。」
他大吃一驚。
耳中嗡的一響,腦子裡空空如也,什麼劍術、招式、口訣……所有的念頭通通插了翅膀,飛到九霄雲外去了。他想要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而起,只能徒勞的張大嘴,呆呆跪在地下……迂久,突地打個機靈,拚力摔開斷劍,僕身叩頭,抖不成聲地道:「師傅……弟子知錯了。弟子不聽教誨讓師傅失望,弟……徒兒以後再也不敢說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辭……懇請師傅回收成命……」
一粒小小的灰塵落下來,被他輕輕一吹,飄開了。
自己在山門外連跪七天,師傅終於走出山門,還記得他問自己:你不要命了,木頭。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弟子嗜劍如命,如不修習劍術,弟子便跪死在此也無絲毫怨言。
師傅到底還是沒有把自己逐出門牆。
他說,如果自己能放下劍去體悟天道,劍法就會更上一層樓。
自此以後,自己寡言少語,整日盤膝坐於山門外的柳樹下,默察天道,幾月下來劍法毫無長進。師傅卻毫不在意地寬慰自己,說那只是暫時現象,只要自己持之以恆,終有一天會水到渠成,練成『天馬行空』。天天這麼說下來,時日一久,自己終於也信了他的話。
「木頭,你仔細聽好了,這一式『天馬行空』最是講究合乎天意,應天順勢,切切不可強求!」他歎口氣,眼角卻不自覺的抽搐。
所謂當局者迷,他卻從來都看不清。
師門大校當日。
他抱劍輕施一禮,步出場中,將那套心中爛熟的劍法依次使出:雪山寒光,落日餘暉,梅疏暗影、劍影游龍……前面五十七路劍招,他不歇氣地使下來,劍如行雲流水,碧泉奔湧。使完『一劍光寒十三天』,他穩穩劍,從五臟六腑內輕輕吁出一口濁氣,半瞇著眼,全神貫注地盯視劍尖,「諧和靜謐,渾然天成」八個字在腦海深處閃閃發光。
提劍,橫胸,左手食中二指輕搭劍身,一股森森涼意自劍身透出。
「成了!」他禁不住的狂喜,心臟怦怦直跳,手才一動,那股銳不可當的劍氣卻陡然消失。
「怎麼會?」他臉色慘白,迅速揩向劍刃。
利刃毫不留情地劃破手指,冷冷的血順著血槽慢慢淌下,一滴一滴落在毫無生氣的死白的地面。
劍上什麼也沒出現。
他失魂落魄地佇立在校場上,心中翻江倒海,悔、恨、羞、怒融混在一起,一時莫可言辨。
「噹!」長劍掉地,驚得他一栗,這才想起原來還在校場上,抬起頭,抱拳行禮,苦澀地道:「師傅,徒兒無能,過了三年都還領悟不到這招的精奧所在。」師傅哈哈大笑,大步走上前,用力拍著他的肩膀,道:「木頭,說什麼話,我可不要這麼沒志氣的弟子……師傅看你這次劍意輕靈風動,顯然已悟得從天順命,所欠缺的不過是經驗而已,這可勉強不得……哈哈哈哈!走走,我們去痛痛快快喝他一場。」
看著眼前和顏悅色的面孔,他卻只覺一股寒意漸漸滲入了骨髓。
明明就是毫無長進!
師傅從頭至尾就不想我學會這一式!
銀光清清澈澈,灑在他的身上。
他咬緊了唇,慢慢望向天空那鉤月魄,眼神如刀般犀利……
「……木頭,你已盡得我真傳……現在已是一派掌門,武林巨擘……放眼江湖,僅寥寥數人能為你敵,以你弱冠之齡……咳咳……當真榮極盛極了,師傅很是高興……」握著那只瘦骨嶙峋的痙攣的手,他沉默不語,慢慢地將內力輸入師傅孱弱的體內。
師傅有了些精神,用力捏住他的手,死灰的嘴唇輕輕翕合:「木頭,那式『天馬行空』……」
勁道霎時霸道絕倫——
「原來他知道我每晚在後山練劍……」
他望著那雙慢慢黯淡的眼眸,靜靜地想。
「掌門師兄,你真的……」
「……滾開,我適才說了,不是你師兄……」
「可是……你早已名震江湖……江湖上把你與武當,少林掌門並駕齊馭,這是何等殊榮……」
「住口,你懂什麼……十五年了,這最後一式,我始終煉不成。我自問天賦,智慧遠超常人,卻在這最後一式上花費二十年時間……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哈哈,你當然不知道了,我想了整整五年,才知道……是因為沒有好劍!對,就是因為這個……一把好劍,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聽說最近崆峒派得了把神劍「碧血丹心」,我這就去將它搶來,哈哈哈哈……」
「你……原來你要奪……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這……你現在如日中天,何苦……執迷不悟……」
「呸……我要這虛名有什麼用!為了練成那一式,怎麼樣都可以……」
「……」
「……阿峰……我走後,你就是劍影門的掌門……你可不要學我……」
「掌門師兄——」
「夠了,二師兄,言已致此,多說無益。何必擔心這個劍瘋子。我們就看他怎麼死!」
「可是……師妹……」
「你不要扯……我偏要說……幽木頭,你這十年為劍影門做過什麼?爹讓你做掌門可不是讓你當甩手掌櫃的……阿木,不准過去,你們沒這種爹……劍影門不需要你這種只懂練劍的掌門……」
「……師妹,別說了……
「一劍伴終生!」
他想起那個櫻花漫天的春天,落寞地笑笑,眼眶沒由來的發熱,望著屋樑繼續出神。
自己拋棄掌門之位,在一個大雨瓢潑的雨夜,強上崆峒,奪走碧血丹心……之後,不斷苦思研精,武功更是一日千里。十五年前,自己挑戰當時號稱天下第一的閻老九。他在自己狂風驟雨的攻勢下苦苦強撐,也不過只挨了一百招,連師門劍法都沒用上。自此,天下第一的名頭理所當然的掛在自己頭上……
十年前,自己身患絕症,崆峒派便不斷派人來,想要奪回碧血丹心……更多的人卻是想搶自己的名頭,也有豪氣干雲想要兩樣皆收的……可笑,把我當作街邊任人欺負的小乞丐了麼!
天下第一劍!好耀眼的招牌。近十年來,自己武功見識早已跨入更高一層的境界。然而,任自己如何窮思畢精,精研劍道,對那一式的領悟,卻始終停滯不前。每次使到『一劍光寒十三天』,自己的腦中就會出現那金光閃閃的八個大字——諧和靜謐,渾然天成。
然後,自己心中就會現出師傅那雙黯淡的瞳子。
然後,自己的手就會不聽使喚的抖個不停。
近幾年,身體每況愈下。
每到子時,百會、靈台幾處穴道附近的經絡冷熱交替,劇痛無比,有次甚至讓自己活活痛昏在野地裡……昨晚那人武功雖高,但若十年前,單手也能殺了他,便是五年前,也不過百招……
我還能撐多久?
他緊握雙拳,死咬下唇,牙齒深陷唇中滲出血來猶不自知,直到鼻端傳來淡淡血腥味,這才驚覺。
不知何時,他能使力了。
「什麼時候?」他頗感詫異驚奇,卻也有些欣喜,翻身要起。
「喂。」身後有人道。
那人身形一滯,隨即冷靜地問:「誰?」扭頭回看。
緊挨著床頭的位置,放了一桌,一椅。桌椅破且舊,大概多年未有人用過了,帶著潮濕的霉味。一人雙手抱臂,筆直端坐於椅上,他的臉隱於陰影中,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但那雙瞳子——似乎是狼或其他的猛獸的雙瞳——卻在黑暗發出咄咄逼人的光。
那人撐著床,把身板挪正,仔細瞪著黑糊糊的暗影,分辨了半天,也只勉強認出是一個青年男子。
「你沒穿衣服,還是將就躺躺吧!」椅上的人道。
那人不回答,卻徑直問:「昨晚是你嗎?」
椅上的人不置可否,從上衣中摸出一個小紙盒,指在底部輕拂,一物輕輕巧巧地彈出,空中翻上幾下,直立在桌上,自發的燃了起來。輕煙裊裊,一股異香入鼻,熏得他咳了幾咳。他瞥了一眼,見椅上的人不作聲,就道:「這是什麼?」
「……」
「你是什麼人?」
「職業殺手。」
「職……業?你不是崆峒派的弟子?」
椅上的人無語,起身,慢慢踱近床邊,那人終於看到他的模樣。他發現自己看錯了,這人並非什麼青年男子,充其量算半個。實際上,半個也很牽強。
這僅僅是一個少年,一個未成年的少年。
容貌也算清秀,只是有些偏瘦,面色蒼白,個子不高,也不太矮,身子單薄,一副風吹便倒的模樣,看上去似乎是經常吃不上飯似的。這樣的一個少年,在街上不算多,卻也不會太少,除去雙腕纏著的獸牙手鏈,把他朝街上一扔,晃晃眼便忘掉了。
少年抱臂而立,一張臉上既無波動也無情緒,木然的看他。那人等上半天,也不見他吭聲,思慮一會,就先啟口說:「少俠……」
少年後退一步,融入陰影。
那人不由一怔,隱隱感到有什麼地方變了,具體是什麼地方,卻又說不上來。他繃緊軀體,暗暗凝聚力力。
「劍在哪裡?」黑暗中,一個聲音靜靜地發問。
原來如此。他無聲地冷笑一下,又躺下去,以肘枕頭,也不看那少年,好整以暇的道:「怎麼,沒找到嗎?」
少年走上前,露出一張笑臉,道:「沒有啊,我把你全身都翻了個遍,沒尋到什麼值錢的東西,除了兩個蛋,可惜那玩意不值錢!」雙手抱著後腦,使勁舒腰,「昨天真是危險,好久沒打那麼爽快了,你的武功挺不錯的,不過嘛……嘻嘻,回風蕩燕可是崆峒派壓箱底的絕活兒,你怎麼扛得過。」說完呵呵地笑。
那人笑笑,也不反駁。
少年疊手枕著腦袋瓜子,在屋內悠閒地轉了幾個圈子,然後抬頭,想作個仰天深思、感慨喟歎貌,仰起頭後,才發現在屋內,天是看不到的,拿眼角窺伺那人一眼,見他反應全無,便放心地垂下手,走到他面前,一臉誠懇道:「嗯,這個……你有什麼錢……啊,你的寶貝……啪!哎喲……我、我是說,你把劍藏那兒去了?」
那人望著在地下捂著嘴抽冷氣的少年,狐疑地想:「莫不是個傻子?算了,總要一試……」便乃作出滿臉迷惑的神情:「什麼劍?」
「哼,這你可騙不到我。」少年一下跳將起來,走到床前,又一屁股坐下,神氣活現地道:「接這個任務前,有……我已經問清楚了,江湖上的人都說崆峒派追殺了你十年。我想了又想,沒事他們吃飽了犯撐?追殺你這個往日的劍影門大當家,現在的天下第一劍,那可是掉腦袋的活兒……大家都是出門討生活的,你可不要糊弄人!我哪有那麼好騙。」
那人聽他口吻,心裡有了底,逕自思量:「昨夜真是他。聽口氣不太像崆峒派的殺手……這少年武功之高,為我生平僅見,昨晚一時托大,落得慘敗,現在可要好生應付……先想辦法把劍騙到手。有了碧血丹心……」聽到窗外風雪撲簌簌的擊打聲,當下心頭有了計較,故意岔開話題道:「好冷,外面下雪了嗎?」
「嗯……嗯?喂喂,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你……沒把劍藏身上吧!」少年道。
那人斜睨他一眼,不鹹不淡的道:「兩個蛋。」
少年「嘿嘿」乾笑幾聲,結結巴巴地道:「不是……我是想說,你……沒藏在衣服裡吧!」
「你昨天沒檢查衣服嗎?」那人語氣仍是不冷不熱。
少年再次啞口無言,摸摸腦門,使勁撓撓頭,抬頭看著屋樑,像是自言自語:「只是問一下嘛。」
那人見他糗樣,微微一笑,問他:「你沒見過?」
「我哪見過。」少年頗有怨言,撓著頭道:「他們都當我是外人,只讓我把你帶回去。」
那他還問劍在那裡。那人想了想,心有所悟,便道:「那劍長三尺,鋒利無匹,怎麼可能藏在身上。我自知身體不行,早藏在一個只有我才知道的地點,你怎麼可能找到……想要劍,只能是我帶你去。」
少年聽得一怔,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忽然扔下他,幾步跑到一個旮旯兒,背向著他,抱肩蹲下,小聲嘟噥,不時扭過來,警惕地瞟他一眼,神態極其詭秘。那人半臥在床,運功將五感發揮到最高狀態,可惜傷後內息孱弱,只若有似無的聽到什麼「要背這麼長……」聽得他滿腹疑慮,「一個人也能說得這麼起勁?真是個傻子,那可有些糟糕……」
少年在牆角蹲一陣,又一臉得意地走近,道:「那好吧,你帶我去」走到門口,回頭看他還在床上,奇道:「走啊!」那人嗯了一聲,卻是不動。少年呆了呆,一拍頭,憨笑道:「你看我這腦瓜子,我這就給你拿衣服去。」推門一拐,沒影了
那人趁他出門之際,探腰看看門外,只見一片荒林,大雪呼嘯,皺眉想想,還是躺在原處。
片刻後,門「嘎吱∼」打開,少年抱一堆衣服跑回來,摔在桌上。那人斜睨一眼,隨口道:「我的衣服呢。」少年奇怪的道:「怎麼,我這套衣服可比你昨天穿那套好多了,還是嶄新的。你昨天穿那些上面都破了十幾個洞了。」一邊說一邊翻著衣服給他指:「胸口有兩個,背上好像有五個,還有滾邊……」那人笑笑,說:「是嗎?我可不知道你的衣服有多值錢?」少年乍一聽到錢字,舔舔嘴,抗聲道:「這……我、我這可是附近十里內最好的衣鋪賣的衣服,用了整整一兩白花花的銀子。你看這做工,還有這針工。你看看這料子嘛。」他滿面委屈,作勢要翻出裡子。
「歎——」
那人低聲歎息道:「想不到我居然想用那件恬不知恥地私藏銀票的長袍與小兄弟的華服相比。真是慚愧慚愧。」少年愣上一愣,登時眼睛發光,恍然大悟道:「原來……原來……你、你等等。」話未完,一溜煙跑出去了。那人靜目養神,暗地裡運氣,將狀態盡量調整到最佳。
「吱——」門又被撞開。少年興沖沖的捧著他的衣服回來,輕輕捧到桌上,樂呵呵地道:「果然還是藏了銀票的衣服滑些……」伸出手一個勁地摸,口中喟歎不已:「好滑唷……昨晚居然沒注意……真好,呵呵,真好。」
「這個人,也不知是真傻還是假傻……算了……」那人拋開這些念頭,對他道:「教你個乖,我十幾年都被人追殺,總不能拿個包袱和人拚命吧。」
「對啊,」少年一拍手,讚道:「所以你就把錢想辦法藏進衣服裡……嗯,好主意。來來來,告訴我你怎麼藏的。」
那人搖頭道:「那可不行,我告訴了你,你翻臉便把我殺了,又或把我交到崆峒派手頭……」
少年聽了,神貌大急,一迭聲道:「不會的,不會的,再說我還要拿劍……啊呀!」他雙手捂著嘴,想來是又是大意失荊州。
「對呀,你怎麼捨得殺我。」那人慢條斯理地道:「你拿了崆峒的定金,又覷覦我的錢財,還想要追回碧血丹心,不錯不錯,倒是打得好算盤……我若是把藏錢的方法說與你聽,這劍嘛,怕也是跑不落你手心,未了你再把我捆成粽子,朝崆峒派手中一送,這倒好,連命一起白搭給你。」
「那你要怎麼樣嘛!」少年在屋子裡邊走邊跺腳,像是急得要跳起來一般。
那人也不說話,閉眼躺了盞茶的時間,算算火候差不多了,才懶懶散散地道:「這樣吧,你取到我的錢後,便放我走。」
少年有些猶豫地說:「這……不太好吧,我答應了人家要把你帶回去的。再說……不回去我又怎麼拿後面的酬勞?」
那人見他遲疑不定,便慫恿道:「你是殺手,出來累死拚活還不就是為錢。你想想,區區一個小門小派付你的錢,能比得上我劍影門的寶藏。」
少年舔舔乾裂的唇,垂頭斟酌半晌,最後似乎鐵了心,抬頭直愣愣的盯他,口中說道:「好,只要你出的錢夠多,我就放你一馬,反正他們這次錢也沒給夠,當初說好要全部付清才給辦事的,看他們那麼誠心我才去,誰知卻是出爾反爾,只付一半,哼,還把我當外人看……」他似乎感覺說漏了嘴,轉口道:「聽你的,不要他們那一半啦,你把藏的錢給我,我馬上放了你拍拍屁股走人……嘻嘻…」說得後來,一不小心流下一汪亮晶晶的事物,忙吸回去,伸手胡亂揩去,紅著臉道:「……剛才你什麼都沒看到,快說……」那人有些忍俊不禁,笑道:「好,剛才我什麼都沒看到……」少年氣急敗壞地道:「不是那個,我是問你寶藏在哪?」那人道:「那也行,不過你要先發誓。」少年頗為不耐的伸指朝天,草草發誓道:「好,我發誓,如果我清水剛才說的話有一字妄言,就死無葬身之地。」那人詳作信了,在床上雙手一揖,笑道:「原來是清水小兄弟,幸會,幸會……」抬手指著衣服道:「你將衣扣取下來。」
清水一臉失望:「早檢查過了,銅扣而已。」
那人平靜的笑笑,道:「不然,你把那扣子在火上烤一次。」
清水依言照做,出門去不知從哪抱了堆柴火進來,堆在地上,自屁股後摸出個奇怪的金屬盒,打開蓋子,拇指按了數下,綠色火苗燃起。他將柴火引燃,把銅扣全數放進去。那人看得新奇,卻也不願發聲,靜待他做完。
半刻鐘後,扣子某處微光閃爍。清水一下將扣子取出,用力捏碎,露出裡面的小顆晶粒,眼瞳立時圓了,不敢置信的道「晶、晶鑽……」匆匆捏碎剩餘的扣子,共取出十二粒剔透瑩潤、光彩炫目的晶鑽來。
「哦喲……晶鑽耶!」清水看看擺在桌上的寶物,碰碰這顆,摸摸那粒,一副愛不釋手樣,突的定住不動,頭慢慢抬起一半,用上眼角窺著他,鬼鬼的笑道:「嘿嘿,想不到你還……嘿嘿,挺有心計嘛。」
那人淡淡道:「為了那把劍,我東躲西藏十幾年,身上如果帶個包袱,根本沒法對付你們這些殺。」
「還有嗎?」清水意猶未盡,一臉的躍躍欲試。
「就知道你會這樣問。」那人微微一笑,抬抬下顎,示意清水翻出中衣,道:「裡面用油浸透,再以特製絲綢縫合,防火避水,夾有銀票二萬兩。」
清水一把將中衣撕開,從夾層內取出銀票,瞅了一下,眼睛瞪得牛大,失聲道:「真有二萬銀!」麻利的朝懷裡揣去,一面手不歇地繼續摸索。那人冷眼旁觀,見他把一件上好稠緞縫製的衣服糟蹋得不成人形,搖搖頭想這衣服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如此被人作踐,怕是老娘親來了也只好裝作不認識。見那小子拖拖沓沓半天完不了事,便催促道:「完了沒有?」「就好……就好了……再等等。」清水頭也不抬的回答,這才想起主人還在這裡,抬起頭瞧他,「對了,還有沒有?」那人看他神采飛揚,興奮絕倫的樣兒,歎道:「這些東西任一樣也夠你用上十年,你還想要,真是貪心的緊。」清水一臉赧然,眇忽又反應過來,把臉馬起,正氣凜然地斥道:「什麼貪心,我是在劫富濟貧。」那人心中冷笑——死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口裡卻說道:「對對,不過小兄弟,我真的不騙你,確實沒了,不信你自己再找找……這天氣可真冷,外面下雪了吧……這樣吧,你把裡衣給我,裡衣可沒藏東西……」
清水抓住衣物的手穩在半空,似乎在猶疑不決,等了一會,終於一臉依依不捨的放開手。那人普一伸手,他又壓住衣服,道:「再等一下。」食指伸到嘴裡,蘸了點白花花的東西抹在裡衣上,口中道:「聽說避水瑩稠沾上水能發寶光,嘖嘖……那也是好東西呀……」
「你才發寶氣。」那人想,表面卻聲色不動的問,「完了?」
「嗯。」清水收回手,盯著他,目光突然異常的清明澈朗。他問:「這麼破了,你還要穿?」
那人臉色微變,收了收神,鎮定地道:「穿久了,不習慣別的。」
「算了,誰知道你那衣服裡有什麼玩意。」清水把衣服攏在一堆。
那人道:「你不是已經查過了嗎?」
「是,就是查過了才不放心,許是只有你才知道的機關呢?」清水撇撇嘴,大馬金刀的坐下來。
那人半天不語,最後懶懶道:「那把新衣服拿過來!這麼冷的天,你不想冷死我吧!」
清水從地下把新衣服丟給他。
那人一面穿衣,似是不經意地說:「清水……你這小兄弟可真是,唉……警惕心太強了,我這個老江湖栽在你身上……怎麼說呢……哎,也不叫虧了。」
「當然,我可是那個萬里挑一的……出了名的眼尖,什麼貨物到了我的眼裡,金是金,銀是銀,我是一點都不含糊。」清水拍拍胸,氣糾糾的道
「眼尖,呵……你這說法可真……真是太有趣了,不過……」
「怎麼?」
那人將上衫的裡面翻出來給他看,歎息著說:「雖然針工,繡刺都算得上品,但在裡面卻如此潦草了事,看來小兄弟也有走眼的一天。」
清水不信,湊過頭來看,猛一抬頭,怵惕地看那人的手,那人笑笑,放下掌,尷尬道:「打蚊子。」
清水憨憨笑笑,又湊過去看,果然如此,頓時滿臉憤懣道:「真是哪,呸呸,那個老騙子,我被人騙了。」
「是啊,還有這腰帶。」
腰帶又咋了?清水搔搔頭,一臉茫然。
「這種帶子,衣鋪老闆怎麼給你說的?」
「那老頭……說的是……天蠶絲,幾百年都用不壞。」清水小聲道,其實心裡頗有些拿不穩。
「好笑,天蠶絲那麼容易找嗎?你拿在手裡扯一扯。天蠶絲做的腰帶,如是真的,怎麼也扯不斷。」
清水呆呆接過腰帶,扯扯,傻乎乎地一笑:「沒斷耶,是真貨!」
那人不回答,卻轉過頭對著牆自說自話:「想不到真有人這麼笨,隨便一扯就算了事,好歹也是上等布料做的。」清水聽了大為惱火,道:「不忙,你看我用勁。」眼中神采一現,氣運丹田,隔空一掌虛斬。
豁的一聲脆響,桌上衣物連帶桌子全部斷為兩截,輕飄飄地落下。氣勁猶末止住,直直地在牆上地下劃出一道深深的刻痕。清水一臉憨笑,樂不可支的說:「真的耶,是假貨。」那人又是好笑,又是驚心,心道:「剛才那一掌隔空斬下,卻有如此威勢,怕真有什麼勞什子的天蠶絲,也受不起他這一下吧。看來我倒是小覷他了……」他整整容,正色道:「現在你信了吧!快把衣服拿來我穿了,你不忙,我還怕別人找到這裡呢。」好好,清水一迭聲的答應,蹲下去,把新衣撿起來給他。那人心中一喜,開始穿衣,繼著想道:「對了,就這樣,只要動作正常,不驚到他就行,到時我推說沒有腰帶,他自然會拾給我。」他穿到一半就慢下來,看清水呆坐在椅上,支著肘望他,咳了咳道:「腰帶。」清水驚醒,忙道:「我給你,」解下自己的腰帶,謅笑著遞去:「呵呵,看在你今天貢獻……咳,看在男人的友情上,我就把我從不離身的腰帶贈給你……嗯哼,用上半天。」那人頭上暴出細密密的冷汗,倒是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手。他情急生智,緊緊掩鼻,一把打開他的手,惡聲惡氣地道:「誰和你有交情,你這腰帶用多久了,一股酸臭味……把地上的腰帶給我。」
清水一時無語,把腰帶撿起,走到床前,遞給他,
終於。
他斂斂神,伸手去取,感覺這一個時辰比往日殺千百人還要累。
手上一緊,原來清水並沒鬆手,雙眼直勾勾的盯住他,問:「為什麼非要你的腰帶?」
那人的身姿驀地僵硬,宛若泥雕般凝結在那裡,雙眼瞪著清水,兩人對視半天,清水手裡一放,任他將腰事抽走了。
那人稍鬆口氣,卻總是感到不對勁,加緊穿衣,耳中猶自傳來清水的嘮叨:「那腰帶有什麼好的,昨夜搜了幾十次,只扯了根爛皮筋出來……」
那人一驚,失聲道:「你把皮筋換了?」手在腰帶中匆匆翻找。
「沒有,不過……啊呀……」清水嘴張得老大,貌甚驚惶,指著他說不出話。
那人此時已自腰帶中拽出根半黃半黑的細長事物,細細看了看,笑道:「還在。還好,這東西太細了,又軟,不仔細摸摸還真不好找。」
他望著清水瞠目結舌的模樣,唇角一彎,勾起一線酷厲的笑,指指手上的事物,道:「這便是碧血丹心,也是你口中的爛皮筋……」聲線平和,像在拉家常一般。卜一運功,那東西瞬間便繃直,直如一把細長的劍。
「……你,你……」
清水嘴繼續張得老大。
「你什麼你。」那人打斷他,低頭細細端詳逐漸晶瑩的劍尖,頭不抬的道:「這把劍不灌注內力時,只是根毫不起眼的皮筋,憑誰也不會想到只需稍使內力,它便能成為削鐵如泥的寶劍。最為奇特的是,它不會傷害握劍人的手,其餘任何事物卻是一擊而斷。」
「你……你……」清水還是沒有合攏嘴,結結巴巴道。
那人聞言皺眉,抬起頭望他,見他盯著自己的手,順著他的眼光看下去,頓時像木雕一般穩著不動了。
「……昨天我在翻衣服時,灑……灑了點五味花粉……你……你怎麼不等我說完……」
那人虎口處已然變青,毒液自慢慢升上來。他目睚欲裂,眼角肌肉顫抖不已,疾疾伸手點了右臂的穴道,抬起頭來,聲色寒冷如冰:「你耍詐!」
清水哈哈大笑兩聲,沾沾自喜的抱著手臂在屋內走幾步,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苦著臉,像唸經一般的道:「不這樣怎麼會知道你把東西藏在那裡崆峒派那些人只讓我帶你回去什麼都不說還好我問了江湖上的人不然還真不知道你有這麼個寶貝這種東西我怎麼會讓給別人昨天我也想過這根皮筋就是寶貝但又害怕萬一錯了丟人現眼所以就讓你自己來確認!」一口氣說完,沾沾自喜地想:「嘻嘻……這次沒錯」又補充一句:「你也知道啦,五味花是天毒,無藥可解。你還有點時間,乾脆想想還有什麼寶貝,說出來讓本大爺劫……喂……別急……叮叮……」
他狼狽後退,手中舉著把不知從那裡抽出的劍,手忙腳亂地抵抗那人攻勢。他擋一次,劍便被削斷一截,幾次後手上的鐵劍便只剩了小半截,一柄長劍改頭換面,變成一把匕首。卻也不見他有怎樣的驚惶,一面連躲帶爬,口中依舊和聲好氣地誘勸:「……劫富濟貧……寶貝……拿出來……哎喲!」一不留神,被那人一劍颼地點在胸上,差點刺個透心涼,幸好他反應奇快,見勢不妙急急挫身,這才躲過,不過衣服已被戳了個洞,他心疼衣服,恨恨啐一口,也不勸了,勁力注於劍上,舞一個花,驟然旋身,反手一斫。
那人不閃不避,仍以細劍挑去。清水在兩劍相接的一剎那,將斷劍陡然一偏,斜斜越過那人的身子,同時矮身向前衝,斷劍回抱。那人與他打了半天,都只見他躲避,這刻不想他竟會為了一件衣服大動肝火,悍不畏死的貼身近戰,此時兩人已是面貼著面,他手中的碧血丹心太長,根本無法及時招架,只覺頸後勁風凜冽,一霎之間,脖子處已為劍風割得生痛,知道自己已是命在眉睫。
那人眼中寒芒暴長,全身功力匯於左掌,硬生生的朝清水擊去,竟也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清水如果再堅持下去,勢必會被他先打中腹部,那便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轟隆隆!」小屋內憑空閃個悶雷,兩條人影轉睫分開。
那人死裡逃生,餘悸未消,心臟狂跳不止,渾身似被雨淋過一樣,冷冷的瞪著對面,心中只是驚異。
他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
清水放下護在腹上的左掌,笑道:「想不到你到最後關頭,想的卻是與敵俱亡……呵呵,看來你還是對那口訣不以為然麼。」
那人心中一震,他怎麼知道這個口訣的。他冷哼一聲,看看手上,青氣已然漫上手臂,更不搭話,足一點地面,碧血丹心抖出三朵蓮花,猱身以上。這次他捺下心神,不再冒失突進,將師門的絕世劍法一式一式沉穩演出。劍影門二十三套劍法,每套俱是當世一等一的絕技,有的空靈迅捷,有的沉穩醇厚,有的奇詭險詐,也有的正氣浩蕩,然無論那一套,都是攻守兼備,縝密嚴謹。他自十五年前打敗閻老九後,劍術一日千里,僅用尋常劍招已足以退敵,根本用不上師門劍法,只是眼前這人實在高深莫測,昨夜與他於漆黑無光的竹林中纏鬥二個時辰,絲毫不露敗相,其武功千變萬幻,令人捉摸不透。雖然自己將昨晚失敗的主因歸咎於身體,其實心中早已將他列為平生最大的對手。他素來恩怨分明,仇眥必報,此次身中天毒,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殺掉眼前之人給自己報仇,所以再不猶豫,使出自己最為精通的師門劍法。
他師門劍法方一使出,形勢便有所好轉,幾招之內,清水就左支右絀,步履也散亂無序。他見狀不由精神一振,想:「原來這小子也敵過不我劍影門的劍法。」手上更是不停,攻到後來,仗著劍利招強,幾次將清水迫得貼地打滾,甚至還有一次險些在清水背上劃下一條口子。但清水雖是打他不過,卻總是有各種方法避開他的致命一擊,或跳或縱,左移右閃,萬不得已之時,便貼地滾爬,他如此這般不要臉皮的一使,那人倒也拿他沒有辦法,師門劍法雖多,卻沒有拿著劍戳人屁股的招數。兩人便此僵持不下。
再鬥盞茶功夫,那人一顆心沉到谷底。他雖佔盡優勢,對手卻只一味閃躲,從不出手進攻,自己好幾次故意現個破綻,他卻是視若無睹,反而乘機向門的方向移挪,看來是吃定自己身中絕毒,想要拖死自己。他又急又氣,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再等片刻對手就撐不住了。
又過了片刻,那人感覺肩部也慢慢熱起來,知道毒已快要到體內了。
毒到了體內,就會朝心脈流動,一旦入了心脈,幾息時間就會要了我的命。
「要死也要拖他一起。」他劍眉一挑,神情肅穆,碧血丹心連扎帶搠,將清水逼退數步,輕輕喘氣,隨後左手一拍右臂,揮劍回絞——
這一劍渾然天成,竟似無懈可擊,清水無法抵擋,蹌踉退後幾步,失聲大叫道:「移光分影劍!」
那人更不打話,源源不斷將劍招一一使下來……
「雪山寒光、落日餘暉、梅疏暗影、劍影游龍……」他心中默默的念,眼前一片模糊。
「浮光掠影、幻象萬千、一劍光寒十三天……好,這套劍法精髓就在於順天從道……你們仔細看看,木頭將這套劍法使得如此流暢無隙,顯然是已體會到了什麼才叫返璞歸真,大道無為。」師傅笑得很開心,尖銳的聲音在場上飄蕩,如夜裊啼泣。
於是他也跟著笑。他想我不笑不行呀不笑的話就對不起師傅。就不能再練劍了。他感覺眼睛上像蒙了層霧,看什麼都是朦朦朧朧的。他想快了就快了馬上就和師傅一樣了。
五味花的毒已經侵到他的心脈,他的身影慢下來,徒勞的揮著劍,口中嘶啞地叫著什麼,語音嗚咽難辨。
另一人收劍,輕輕退在牆角,臉上無悲無喜。
他的手開始抖,腳也在不停地抖,滿身精力神氣盡數朝外洩去。
他想死了就見到師傅了可以向他道歉了……
那倒也好啊……
可是,天馬行空。
我還沒有練成
他勁氣一鬆,放棄護住心脈的內力,精、氣、神完完全全凝於劍上,心中一片空靈,什麼都看不到,什麼也想不到。
那股熾熱的狂浪由心脈衝入百骸,卻被他輕輕巧巧引至劍尖。
劍上寒氣四溢,白霧森森瀰漫,隱隱中幻出一個熟稔無比的身影,和藹的對他說:「……放棄吧!」
他呆了一呆,說:「師傅……對不起。」
單手奇快的一抹劍身。
炫目的光自手劍相接處炸開,劍芒如游龍竄於劍上,吞吐不定。
滿屋裡都是青濛濛的一片。
屋內的人輕輕將斷劍拋過去。
斷劍瞬間已被絞得粉碎,
無數劍影似要撕裂一切般朝牆角落下……
「——好劍!」
他聽師傅讚道。
「好劍!」
屋內的人望著滿天劍影,由衷地歎道。
然後他提肘,並指,數百指遽然點在一處,輕聲念:「崩!」
漫天劍氣盡數潰散。
床、桌、椅霍地爆開,化開粉屑,充盈在整個屋內
那人默立良久,雙目緊閉,五官七竅皆滲出血線,也不擦拭,拋下劍,向門的方向慢慢走去。
「祝你心願得成。」屋內的人淡淡道。
他停下,側耳聽了聽,又蹣跚向前。
師傅,師傅!你看到了嗎?我做到了!我真的使出了這一劍!
原來你騙了我。
屋內的人看看門前的屍體,拍拍腿上的灰,靠牆坐下。他的左肩處突然冒出一抹淡淡地影子,一隻影魅鑽了出來,大聲地嚷嚷:「哎喲,呀呀呀!悶死了,鴉。怎麼這幾天你都不讓我出來?」
它從鴉肩上游到屍體旁,訝然道:「噫!他在笑,鴉,他在笑哎!他怎麼會笑?喂,鴉,給我說說。」
「……」
「……我跟清水說你欺負我,下次讓他要你一個月時間……」
「……我說給你聽。」
「好。」
「他師傅傳他這套劍法時,並未想到他能練成『一劍光寒十三天』。事實上,除了他,劍影門裡從未有人練完過『一劍光寒十三天』。」
「嗯。」
「既然練完了,那理所當然的會開始練下一式『天馬行空』。
「這一招是與眾不同的」
「怎麼?」
「這一招並不屬於這個位面,它需要的精力不是這裡的人能承受的。即使真的有人練會了,功成之日就是亡命之時。」
「啊……那他師傅知道嗎?」
「劍譜的第一頁就寫得清清楚楚了。」
「什麼,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
「……他是個天才。」
「怎麼了?」
「愈是天才,越是不信邪,也越容易走極端……他的師傅太瞭解他了,所以不告訴他真相。可惜……」
「又怎麼了?」
「……他太固執,也太聰明,每天晚上偷偷練劍。第六年,就是他師傅病重死去的那一年,他幾乎要成功了……
「那他還活到現在?」
「……他師傅最後那句話可不是白說的。」
「呀呀呀呀……你……是說,他師傅故意讓他殺了自己。」
「嗯……反正已經是油盡燈枯,讓他殺不過是早死片刻罷了。」
「……真是……這種師傅……這十五年,他恐怕是過得生不如死吧。可能……他到死也弄不明白師傅的用心。」影魅迤邐著長長的尾,游回鴉的右肩。
「……世上的事都是如此,當局者迷。」鴉淡淡地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影魅好奇地問。
「……」
「喂,幹嗎不吭聲。」
「……這套劍法,是清水留下的。六百年前。」
「哈哈……我就說嘛,他那麼個糊塗腦袋,除了數字和錢,什麼都不感興趣,怎麼會發善心來幫你。」
鴉更不搭話,恭恭敬敬地向門邊的屍體合十,行禮,輕輕倒退出屋,帶上了門。
門外,大雪漫天,紛紛揚揚的羽毛讓人心中一片清涼。
「你這習慣——想完成別人的心願的壞習慣,總有一天會害了你。我先說在前頭,我不是勸你,只是不想其他八個人和你一起倒霉……」
「……知道了,你沒勸我……」
「還有,是你教清水說那話的吧,為了激出他的必死之心……腰帶上抹的不是毒吧,不然那麼久都沒發作。」
「嗯,是蛟甲粉,激發潛力的。」
「嘿嘿,我就知道……不管怎麼說,要是全部交給清水來辦的話,可省事多了,一下了結,收工走人」影魅繼續磨嘴殼子。
「是他的話,可能現在正忙著回收棉絮。」
「嘿嘿……還有,我想要什麼,他都會給我辦到。」
「哦……」
「如果不是你們都分不開,我早就……」
一人一怪,去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