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疏漏
不怪曹顒不厚道,他竟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雍正遷怒年熙,無非是年熙這這個節骨眼上還出面為年羹堯求免死;如今塵埃落定,就算雍正心裡也火,也終有熄滅的時候。
那樣的話,淳親王就不用再為七格格擔心。
訥爾蘇的臉色卻是不好看,像是在追憶什麼,又像是在悔恨。
曹顒察覺出不對,道:「姐夫?」
訥爾甦醒過神來,揮揮手將屋子裡侍候的奴僕下人都打發出去,歎了口氣:「狡兔死,走狗烹,真沒想到年羹堯會落得這個下場。」
自從先帝去世,他從西北調回京城,除了雍正元年還兼著差事外,雍正二年開始就做了閒散王爺。
宗室中,像他這樣閒賦的親王貝勒,不是一個兩個。
因先皇時諸子奪嫡時,不少宗室王公在背後推波助瀾,皇上對他們的忌憚也不無道理。反而是年輕宗室,這幾年漸漸嶄露頭角。
訥爾蘇閒得無聊,每日裡的消遣,就是養魚喂鳥,日子過得倒是也從容,起碼表面上如是。
他親王位份在,朝野倒是也無人敢小瞧。
不過瞧著他現下臉色,倒是有些魂不守舍。
「姐夫使人傳小弟過來,可是有事吩咐?」曹顒猶豫了一下,問道。
訥爾蘇長吁了口氣,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曹顒。
曹顒接過看了,卻是一張陳舊發黃的地契,是四川樂山山地千畝。地契原主,還有現下的主人,都是陌生的名字,上面標明的轉讓時間是康熙五十年。因寫的是荒山鹼地,轉讓的價格,只有每畝五百。
訥爾蘇看著曹顒手上的地契,臉上難掩沉重。
曹顒心中,驚疑不定。
四千兩銀子的地契,哪裡值當訥爾蘇如此為難?
康熙五十年,四川樂山?
「姐夫,這山上有鹽井?」曹顒抬頭,詫異道:「莫非是年羹堯送的?」
四川產井鹽,銷售整個西北與西南。
四川總督,是天下僅次於兩江總督的肥缺,就因為四川盛產私鹽。
訥爾蘇點了點頭,苦笑道:「當時只尋思著,他既主動送過來,要是拒絕,反而得罪了他。沒想到,如今竟成了禍根。」
曹顒聞言,不由皺眉。
這些年下來,並不見訥爾蘇與年羹堯有什麼往來,沒想到私下裡還有這麼一出。
曹顒想了想,問道:「這地面上有幾眼井,每年的收益有多少兩銀子?」
「交到王府這邊時,有眼井,後來又使人開了四眼……每年收益有六萬兩銀子……」訥爾蘇回道。
曹顒聽了,只能感慨年羹堯的大手筆。
「既是在西北軍中時給的孝敬,定不會只給姐夫一人,姐夫可知還有誰家?」曹顒有些不放心,問道。
要知道,早年跟隨十四阿哥去西北的宗室中,還有曹顒的親小舅子弘曙。
訥爾蘇臉上露出幾分譏諷,道:「年羹堯倨傲,旁人他未必放在眼中,十四爺那邊指定孝敬了。要不然,他一個皇上的門人,如何能在西北戰事時,與十四爺和樂融融,如魚得水。」
曹顒聽了,竟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更擔心。
人多的話,許是就有弘曙的份,可還有個「法不責眾」這麼一說;只有訥爾蘇與十四阿哥兩個,說不定雍正就要將訥爾蘇視為十四阿哥一黨。
訥爾蘇的看著很沮喪,道:「若知會成了燙手山藥,我早就使人處理了……之前是有些捨不得,年羹堯出事後,是不敢妄動,省得落在旁人眼中,反而越加顯得欲蓋彌彰。」
能讓訥爾蘇擔心的,絕不會是僅僅一次送禮。
曹顒想起一件舊事,平王府有幾個門人在外做官,好像就有一個在四川。
「皇上與先帝行事不同,我是怕了……」訥爾蘇臉上只剩下迷惘,全無平素的意氣風發:「年羹堯與隆科多權臣清洗後,就當輪到宗室……我不能束手待斃……」說話間,咬牙切齒,臉上露出幾分果決。
曹顒見他激動,忙道:「姐夫,還需三思……皇上登基三年,今時不同往日……」
後頭一句,他卻是壓低了音量說的。
訥爾蘇抬頭看了曹顒一眼,自嘲道:「顒弟放心,我還不至於那般不識時務……我想要告病,避居盛天,將爵位讓與福彭……即便我做錯過事,無權無勢,皇上想必也不會緊咬不放!」
曹顒聞言,卻是一愣。
訥爾蘇還不到四十歲,正值壯年,能夠有如此魄力,實令人敬佩。可對於一個打小就醉心權謀的宗室王爺來說,讓他遠離權勢,也是種痛苦與折磨。
「姐夫,『告病』還罷了,讓爵沒必要吧?」曹顒斟酌著,說道。
雖說雍正對於宗室一直防範壓制,可到了乾隆上台,諸事效仿康熙,可是厚待宗室。
訥爾蘇再熬十年,也不過四十多歲,到時再入朝局,還能蹦躂個十幾二十年。若是將爵位讓於福彭,到時候站班都成問題。
訥爾蘇看著曹顒,目光一暖。
他膝下四子都是嫡出,即便現下不讓爵於福彭,往後不管哪個兒子繼承王爵,都是曹家的外甥。
外甥做親王,與姐夫做親王,對曹家來說絕對不同。
曹顒卻能全無私心,說出這樣的話,訥爾素很是感激。
「做了二十四、五年的王爺,也膩歪了。盛京雖不比京城繁華,卻勝在清淨。也有不少宗室在那邊,往來應酬,不會寂寞,甚好。」訥爾蘇的神色已經平靜,語氣帶了幾分淡定從容:「即便沒有鹽井這一出,皇上也不會用我。早年我年少情況,不將規矩放在眼中,得罪了不少人,現下能在這些年的起伏中得以保全,還是全賴顒弟早年告誡,也當知足。」
曹顒見他決心已下,便不再規勸,只道:「那姐夫的意思,這鹽井要小弟拿去給十三爺?」
訥爾蘇點點頭,道:「我沒膽子這個時候,將這個送到御前。那樣的話,皇上對年羹堯的餘怒說不定會燒到我身上……十三叔對宗室事務向來避而遠之,我去求他,說不定反而會被拒之門外。」
曹顒沒有說什麼,只是將那張地契收好。
訥爾蘇從小養在宮裡,十幾歲承王爵,看似溫煦儒雅,可實際上也是帶了傲氣。要不然,早年也不會同太子對上。
但凡有其他法子,他也不會將這棘手之事托付給小舅子……
同訥爾蘇說完話,曹顒直接回曹府,沒有去見曹佳氏。昨日才來過,今日再去看她,反而容易引她擔心。
平王府離曹府不遠,曹顒騎馬回府,腦子裡想的全是四川的鹽井。
同山東與江南的鹽場不同,四川的鹽井,多是私鹽。
因滿清入關後,四川人口不足,鹽井開鑿又是一番費工程的夥計。有的時候,花上數萬兩銀錢,也開不出井來,所以朝廷無力控制,多有各省的商人過去投資開鑿。
訥爾蘇不過得了一處鹽場,每年進項就有六萬兩銀子,這七年下來,就是四十二萬兩;年羹堯督撫四川十七年,在西北一手遮天,他私下的進項,不可預測。
想到這裡,曹顒心中竟生出一種古怪的想法。
皇上對年羹堯趕盡殺絕,連名聲都不在意,「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場」的敏感言論都出來,到底是因為君臣摩擦升級,還是因為皇上看上了年羹堯的家底?
外頭都說年羹堯家資過數百萬,這二百萬也數百萬,九百萬也是數百萬。
又想訥爾蘇,真要是能放下權勢去盛京,未必比在京中差。
回到曹府,早有恆生與曹元在前院等著。
恆生從宮裡帶回年羹堯已身故的消息,曹元等著曹顒示下,是否使人往年府送奠儀。
「先等等看,明日使人過去打聽打聽再說。」曹顒吩咐道。
曹元應了,曹顒與恆生兩個進了大門。
「四阿哥、五阿哥怎麼說?」曹顒一邊走,一邊問恆生道。
恆生道:「宮裡處處都是眼睛、是耳朵,哪裡敢說什麼,只能裝糊塗。」
恆生心中,最是尊崇父親。怕是在他心中,就是宮裡的皇上,也未必有父親出色。
父親而立之年,就成了封疆大吏,恆生這個做兒子的,也是有榮乃焉。現下,見證了封疆大吏的隕落,少年心中也跟著添了幾分憂愁。
「皇上重禮,父親大人往後陛見時,就算皇上優容,也要小心。」恆生小聲道。
曹顒聽了,不由莞爾。
年羹堯獲罪後,京裡有閒話,說君臣之間的裂痕,是從年羹堯去年陛見時開始的。年羹堯不僅讓沿途地方官員跪迎,而且到了皇上面前,也是大喇喇入座,全無臣子之心。
不管雍正到底為何處置年羹堯,在京城權貴眼中,這位皇帝的形象,都同「喜怒無常」、「睚眥必報」聯繫到一起。
曹顒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我知道了,你也要記得,伴君如伴虎。即便四阿哥現下不是君,也是少君,不可因相伴親密,就失了恭敬。」
恆生點點頭,道:「父親放心,兒子心裡省得。四阿哥不是十六姥爺,只會是主子,成不了兒子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