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四十九章賀壽
自己堂兄何時得罪人了?
曹頫見了李鼐的異色,心中湧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隨後,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是這個緣故。
堂兄這一年多守孝在家,鮮少出門,同李家並沒有太多交際。
他想起方才內侍來傳旨賜東西的情形,說不得李家的怨憤有此而來。
曹項坐在曹頫左首,見弟弟有些不對,低聲問道:「五弟醉了?」
聲音不大,但是桌上眾人也都聽到。
除了曹顒,其他人面前擺得都是內造的蓮花白,看著清澈,酒香綿軟,後勁卻足。
曹顒抬起頭來,剛好聽到曹項說話,就望向曹頫,道:「少吃兩盅,要不明兒有的難受。」
剛好小廝送來長壽麵,曹頫就聽了眾人的勸告,笑著放下酒盅,接了碗壽麵吃。
眼神掃過之處,李鼐神色已經恢復自然,同塞什圖推杯換盞,一副老實人模樣。
曹頫冷哼一聲,心中已經多了防備。
不說前院大人之間,各自肚腸,這蘭院外堂,也擺上席面,男孩子們坐了。
說起年歲最大是孫禮,說起身份最尊貴的是平郡王府四阿哥福秀,因此這兩位坐了上位;而後李誠是親戚,天祐陪著坐了次位;左住、左成又次位,恆生最小,下首相陪。
像曹頤之子壽哥,眾人的小叔叔、小舅舅長生,都因不足七歲,跟著女眷們坐了。
李誠平素自詡聰慧,骨子裡有幾分孤傲,是瞧不起曹家這一代的表弟們的。不過,見了孫禮同福秀,他卻忍不住要折服幾分。
福秀大家氣度,天然風流,看了直叫人心生仰慕;孫禮沉著內斂,言語不多,卻不容人小覷。
天祐只是笑,看著眾人說笑,時而命丫鬟端湯上茶,頗有長男的氣勢。
李誠見了天祐的模樣,心中不以為然,只覺得彆扭至極。曹顒只有這一親生子,還是嫡出,天祐壓根不需要上進,只要平平安安長大,往後潑天富貴都要落到天祐頭上。
李誠有心跟福秀親近,就奉承福秀說話,但福秀卻沒有將他放在眼中,偶爾接上一句話,也是疏離有禮。
滿桌子都是福秀的表兄弟,自家骨肉;只有李誠,是遠親,他當然懶得應付。
幾個小的,還未察覺氣氛有什麼不對。
只是天祐,聽了李誠不停說話,看著眼前的菜,失了胃口,心裡直念叨「食不語」三個字。心裡尋思,這個李家表哥怎麼了,看著也是知禮之人,怎麼這般失態?
孫禮年紀最長,似乎瞧出李誠用意,卻是眼觀鼻、鼻觀心,沒有多事。
李誠討了個沒趣,直覺得意興闌珊。早知如此,就該讓父親去雍親王府上壽。花費了將近五千兩銀子預備的壽禮,就算四阿哥貴為皇子,也當入得了其眼。
不過,以父親一個候補知府的缺,就算是到王府拜壽,也上不得檯面。
一時間,李誠有些埋怨祖父,貪圖江南小利,多年遠離京畿。難道還能祖祖孫孫都在江南不成?
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是祖父壓錯了寶,到時候後果不堪設想。
安定門內,雍親王府。
今日是四阿哥四十二歲生辰,因不是整壽,沒有怎麼操辦,但是往來的宗室姻親,前來上壽吃酒的人也不少。
四阿哥換上寶石藍的袍子,腰間繫的是御賜的腰帶,陪著幾個來吃酒的王爺貝勒說話,神色間柔和許多,全無平素的冷冽。
看來,是心情甚好。
五阿哥、七阿哥這兩位,雖同四阿哥關係平常,但是也從無仇怨,說說笑笑的,甚是融洽。
就是過去,凡事都要拿捏身份、搶個尖的三阿哥,今年從熱河回來,也轉了性子似的,擺出好哥哥的姿態。
他隨聖駕回京,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就有閒話出來,道是三阿哥有心效仿裕憲親王。
裕憲親王福全,世祖次子,康熙異母兄長。世祖順治生前,曾考校過兒子的志向,福全回答的是「願為賢王」。
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因這四個字,康熙即便奉旨即位,也要承兄長一個「讓位之情」,而後數十年,直到福全病故,帝與王手足情深,沒有歷朝兄弟猜忌陷害之事。
三阿哥的姿態一擺,倒是使得不少人犯迷糊。
有猜測他虛情假意,故作姿態的;有猜測他識實務,曉得十四阿哥鋒芒不可抵擋,退而求其次的。
只有四阿哥,對此事嗤之以鼻。
姿態是一回事兒,本心是另一回事。身為皇子,長於深宮,四十多歲才曉得要「說一套、做一套」,這個皇兄確實愚鈍得可以。
心裡這般想,面上四阿哥卻是兄友弟恭,同兄弟們即便不算親密有加,看著也其樂融融。
這般情景,卻是刺痛了九阿哥的眼。
自打得了消息,曉得李家送了重禮給這邊,九阿哥就滿心不自在。
想著這幾年,因三阿哥失了銳氣,四阿哥在朝廷的份量越來越重,他心中也多了幾分提防。
不過,四阿哥只是專心當差,並不收門人,也鮮少結交大臣,九阿哥就算想要抓他的小辮子,也難。
李家,從阿哥在世起,就是九阿哥在江南的錢袋子。
別說是皇子阿哥,就是尋常百姓家的小狗,還會撒尿佔地盤,寸土不讓。
不管是四阿哥風頭勁,引得李家巴結;還是四阿哥因執掌戶部,同掛名戶部侍郎的李煦暗通款曲,都不是九阿哥能容忍的。
「皇兄們都到了,四哥好大體面。如今皇阿瑪眼中,我們這些兒子加起來,也不若四哥一個能幹。看來大家都曉得這個理兒,都齊齊趕來,生怕得罪了四哥。」九阿哥臉上掛著笑模樣,這番話卻聽得眾人都冷了場。
像十二阿哥這樣老實的,還真在心裡嘀咕上了,莫不是皇父屬意是向來能幹的四哥?
若論子憑母貴,四阿哥的養母、生母都能在皇父後宮中排上名號。
像五阿哥、七阿哥這樣心裡敞亮的,則是都暗自皺眉,不知道九阿哥哪裡抽風,要給四阿哥沒臉。七阿哥事不關己,只看熱鬧;五阿哥已經瞪著九阿哥,就要開口訓斥。
四阿哥神色淡淡的,看了九阿哥一眼,道:「誰不曉得我這府裡旁的沒什麼,素齋卻是京城數得上的。都是自家兄弟,什麼得罪不得罪的。不過是借個由子,大傢伙兒聚聚,總要吃好喝好,才算痛快了。」
見氣氛有些僵,幾位年長阿哥就附和著四阿哥。
這個道:「是啊,是啊,四哥府裡的素齋最好了。」那個說:「沒錯,別的能少,那道金錢羅漢肚卻不能少,可惦記了有些日子。」
九阿哥卻不領情,冷哼了一聲,站起身來,環視一圈,道:「哦?看看哥哥們都轉了性子,該吃蘿蔔白菜了。弟弟卻是個無肉不歡的主兒,今兒這壽席不吃……」
話才說到一半,就聽有人笑道:「哥哥們都到了?哎呀,我們來遲了,哥哥們莫怪。」
眾人往門口望去,就見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為首,帶著宮中一串小阿哥到了。連四歲的二十四阿哥都不例外,被十七阿哥抱著懷裡,笑嘻嘻地看著大家。
這兄弟之間,請安見禮的,又熱鬧了半晌。
等廝見完畢,眾人重新落座,四福晉也得了消息,使人接了二十三皇子、二十四皇子進內宅。這兩位皇子,一個七歲,一個四歲,還小呢。
九阿哥之前那點邪火,到底沒撒出來。
難得這麼多小兄弟都出宮鬆鬆氣,他這個做哥哥的,也不願扮惡人,給大傢伙兒找不自在。
四阿哥的神情越發柔和了,難得臉上掛了笑模樣,聽兄弟們說話,心裡卻是歎了口氣。
滿眼繁華,還缺了一人。
獨缺了一人,就是十三阿哥。
不是十三阿哥閉門不出,而是今年冬寒早,十月裡下了好幾場雪,引得十三阿哥犯了宿疾,如今臥床養病。
四阿哥昨兒剛去看過,十三阿哥只說沒事,但是雙眼凹陷,面色晦暗。私下裡問了十三福晉,才曉得十三阿哥因風濕疼痛,這半個月睡眠一直不好……
曹府是家宴,自然比不得四阿哥那邊,用了晚飯,眾人就各自歸去。
曹頫卻沒有隨著母親同兄長回東府,而是留在西府,同堂兄說起李鼐的異樣。
「怨憤?因王嬪娘娘的賞賜?」曹顒聽了,有些意外。
曹頫還以為他不相信,忙道:「大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就說孫玨,若不是遭人算計,也不會身敗名裂,讓大姐得了自由。或許在李家眼中,咱們曹家同他們當一樣的,都是皇上的奴才,早先不分上下。這不過十來年功夫,咱們家在京裡站住腳,他們還是外臣,這次李鼐補缺又不順,心裡有不忿也尋常。」
曹顒聽著弟弟的話,苦笑道:「小五說的也對,不過李鼐並不是有心機之人,性子也算忠厚,這最後一句才是他心中生怨的理由。」
「補缺?」曹頫挑了挑眉,道:「這李鼐好無道理。大哥又不是吏部的堂官,能說了算的,怎麼就怨到大哥身上?聽說這半年,為了補缺的事兒,他沒少四處撒銀子。若是真想到大哥身上,怎麼沒見他上門來說。難不成,還要讓丁憂在家的大哥,主動為他張羅?」
「這就是人心。怕他心裡覺得,我當看在親戚情分上,主動插手。就比如之前孫玨之事兒,他三分怪罪孫玨行為不檢,七分要怪我束手旁觀。」曹顒說道。
曹頫聽了,不由搖頭,道:「這就是李家的道理?誰欠了誰的不成?和著旁人都為他們活了。有這樣的親戚,想想還真叫人毛骨悚然。」
這其中到底還關係到李氏,曹顒也不願說太多,拍了拍曹頫的肩膀道:「左右他們就要出京了,就算不待見,也見不了兩遭。小五的提醒,哥哥記在心上了。」
曹頫看出曹顒顧及,歎了口氣,道:「我曉得,大哥是怕伯娘為難。到底是大哥的母舅家,這關係也不是說斷能斷的。要不然,落在外人眼中,咱們有理也變成沒理了。」
如今東府家務,內宅是靜惠手中,外邊則是曹頫在打理。
曹項雖年長,但是庶子身份,有心避讓,就以當差為名,將家務交代弟弟手中。
曹顒想起過幾日的拍賣,曹顒那三張旁親的帖子,已經送人,本家帖子,是打算讓堂弟去的,就對曹頫道:「過幾日的拍賣,古董字畫這些都沒用,爭到手中,也不過是送人情使。大宅子、大莊子,搶的人指定多。到時候價錢下不來,搶也是白搶。正好還有些日子,出去使人打聽打聽二進、三進宅子的價格,好心中有數。三進的宅子,或是十頃、二十頃的小莊,看著地方好的,就下標看看。能得了就當撿個便宜,不能得了,也對比對比價格,往後再淘換別的。」
按照民間通行的規矩,像東府這樣,有兄弟幾人的,娶親後就多分家,或者等到父親身故後。
如今東府兩條都佔了,但是卻因曹頌出征,長兄不在,無人提及此事。
曹頫同曹項年歲最近,兄弟感情打小就好,對這位庶兄同其他兄長一樣,並無遠近之分。
早先,是寶蝶姨娘日子難熬;如今,是四房奶奶春華不得婆婆的眼,隱忍度日。
雖無人抱怨,曹頫卻是看不過眼,同曹顒提過分家之事。
就算曉得堂弟夫婦受了委屈,曹顒眼下卻不能做主為東府分家。就算真要分,也要等曹頌回來。
曹顒的意思,曹頫可以用東府的余財,先置辦些地產、房產。要不然,以兆佳氏的性子,這些銀子把在她手中,真到了分家之人,也不會有庶子的份。
再說,真到了分家之時,曹頫夫婦也要從東府出來的。不說別的,就是這宅子,就得需要買兩處。
雖說春華、素芯的陪嫁都有房產,但是自古以來沒有住陪嫁宅子的道理。
曹頫也曉得兄弟分家是大事,越不過長兄曹頌去,就聽了堂兄的,就置產的事放在心上。
不過,眼下聽了曹顒的囑咐,他卻有些遲疑,道:「大哥,這次是暗標,就算真有好的宅田,價碼也不能低了。弟弟手上的銀子……」
曹顒聽他說這個,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個匣子,遞到曹頫手上,道:「銀子不用愁,這是兩萬兩銀票,就用這個置產。」
曹頫聽了,忙將匣子遞還曹顒,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道:「大哥心意,弟弟心領了,這銀子弟弟不能收。大哥這頭,老的老,小的小,進項又不多,各項人情拋費又大,還得靠大嫂體己補貼。弟弟怎麼能收大哥的銀子?大哥還是拿回去,就算不顧及旁人,也要想想大嫂。總不好讓大嫂笑話咱們曹家男人都是吃軟飯的,那樣弟弟們往後還有何臉面見大嫂?」
曹顒卻不接,道:「給你就收著。這確實是稻香村的收益,買賣沒開業前,我就同你嫂子商議過的,要從收益中留些銀子,給你們日後置產用。你們都是我弟弟,雖隔著房,在我眼裡卻是同長生一樣的。不能給你們大富大貴,也不會讓你們為了吃穿嚼用操心。哥哥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且收著,不要磨嘰。」
曹頫摩挲著匣子,望著堂兄,神色變幻,訕訕道:「向來都是大哥為我們操心,我們卻不能做大哥助力。大哥這些年支撐家裡,吃遍苦頭,我們白享福,這叫什麼事兒?」
「都是一家人,說這些做甚?再說,你們還小,且看以後。我也想著借借弟弟們的光,做個混吃等死的富家翁。」曹顒笑著說道。
曹頫是康熙四十一年生人,當初曹顒離開江寧北上京城時,他已經歲。
那個時候不懂事,曹頫心中還嫉妒過這個堂兄。因他是眾人捧在手心中的曹家長房長孫,老太太的心尖子,伯父伯娘的愛子。
當年那個雲淡風輕的勳貴少年,到今日仕途起伏、傷病不斷的兄長,曹頫只覺得眼圈發熱,心裡羞憤難擋。
舊日的自己,同今日的李鼐有什麼區別。那醜惡的嫉妒之心,使得人都變成鬼怪。
眼前這個人,是他最當敬重的兄長……
東直門內,李宅。
聽說九貝子府使人來,李鼐有些意外。他看看窗外天色,已經黑了。
難道是有什麼急事兒?
宰相門人七品官,更不要說貝子府的管事。就算沒有品級,這架子端得卻足,恨不得鼻孔沖天說話。
李鼐使人包了個五十兩的銀封過去,那管事臉色才算好些,瞥了李鼐一眼,道:「我們主子爺從四爺府上回來,氣兒就有些不順,我也不曉主子傳李爺何事。李爺心中掂量著,多陪些小心吧。」說罷,也不多留,起身拱拱手,告辭了。
九阿哥傳召,李鼐也不敢耽擱,忐忑地換了衣裳。
李誠已是得了消息,出來詳詢,剛好碰到李鼐要出門。
看到兒子,李鼐想起一事兒,皺眉道:「誠兒,不會是九爺為咱們往四阿哥府送壽禮惱的吧?我早就說了不妥當,你這孩子卻是任性。」
李誠心裡沒底,面上卻嘴硬,道:「四阿哥也算祖父的上司,咱們李家送禮,外頭也挑不出什麼。倘若九阿哥要怪罪,父親就推到十四阿哥身上……」
李鼐聞言,不覺躊躇,道:「十四阿哥同四阿哥雖是胞兄,卻不親近,這說法能行麼?」
李誠想了想,說道:「都是皇子阿哥,不是咱們能得罪起的。不管九阿哥怎麼惱,父親只要咬住李家是不得已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