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九章子欲養
克勒烏里雅蘇臺,聖駕行在。
因今日行圍,收益頗豐,整個駐地都散發著烤肉的香味。康熙在行帳中賜筵,招待來朝的蒙古王公貝勒。
三阿哥、十四阿哥同十五阿哥三位隨扈皇子,陪筵的陪筵,執壺的執壺。
諸位蒙古王公少不得感恩戴德,叩謝聖恩。康熙看著他們,想要野性難馴的准格爾蒙古將西北攪得一團亂,只覺得腦仁兒疼。
待到筵席散了,署理內務府總管的郎中海章已經躬身等著候見。
按照慣例,行圍獲得的鹿肉、鹿尾、鹿乾等物,康熙要分賜宗室與內外大臣。
康熙正扶著額頭,聽海章跪著請示賜鹿肉之事,道:「內外大臣就按去年的例,皇子宗室這邊,除了往年的例,加上十三阿哥府。」
海章應聲出去,心裡曉得,許是十三阿哥要轉運。他已經開始盤算之前在內務府有沒有虧待十三阿哥的地方,待沒有什麼不足之處才放心。
穿著一身行服的十四阿哥,坐在十五阿哥的帳篷裡,正割肉而食。
十五阿哥道了杯濃茶,雙手遞過去,道:「就曉得在賜筵上十四哥吃不飽。老寧的手藝如何?」
十四阿哥吃了幾塊烤肉,才放下手中匕首,接過茶道:「老寧騎射功夫平平,廚藝卻好。要不然明兒讓他再烤一隻,給妃母嘗嘗?」
老寧是十五阿哥身邊的侍衛,跟在十五阿哥身邊多年。
十五阿哥擺擺手,道:「不用,十四哥又不是不知道,我額娘到北京多年,還是吃不慣北面的口味,清粥小菜才合她心意。」
十四阿哥已經站起身來,臉色添了幾分剛毅之色,看著十五阿哥道:「十五弟,你也曉得,這幾年我的請戰帖子上了好幾遭。如今拖延不得了,聽著皇阿瑪的意思,這次差不離。」
十五阿哥聞言,忙抱拳道:「十四哥心想事成,弟弟恭喜十四哥了!」
提及西北戰事,十四阿哥不禁眉飛色舞,將自己所熟悉的西北戰況,還有早時在兵部推論出的戰爭路線,給十五阿哥講述了一遍。
十五阿哥聽得迷迷糊糊的,又不願意掃他的興致,只好支撐了耳朵聽著。
十四阿哥滔滔不絕地半個時辰,才帶了幾分悵然住了口:「要是哥在就好了。」
十四阿哥也很矛盾,既想要去戰場立功,又怕遠離京城,失了先機。
再說,在兵部呆了多年,他也曉得打仗成敗,糧草供給也是重中之重。要是有人在糧草上動手腳,貽誤戰機,別說是功勞,就不能保住性命都是回事。
九阿哥就跟泥鰍似的,叫人抓不牢,總感覺滑不溜手。十阿哥不愛操心閒事,這幾年脾氣越發古怪。
同胞兄長四阿哥「半個嫡子」的身份,就跟在十四阿哥心裡紮了刺似的,使得他心裡多了幾分提防。
十五阿哥聽了十四阿哥的感歎,挑了挑嘴角。倘若阿哥還在,十四阿哥想要自立門戶,哪裡那麼簡單?如今是死人不相干了,才能想起幾分好處。
「十五弟,你這幾年日子也太悠哉了。要不然,明兒我跟皇阿瑪請旨,將你調到戶部或者兵部?」十四阿哥見十五阿哥沒吱聲,思量了一會兒,問道。
十五阿哥聞言,頗為觸動,面上仍淡淡地說道:「別了,上面還有好幾位哥哥,哪裡就論得著我出頭。」
十四阿哥拍了拍十五阿哥的肩膀,道:「十五弟,不是出頭不出頭,而是除了十五弟,哥哥實信不著旁人。你我雖不是同胞兄弟,但是打小在一處,比同胞兄弟還親。」
十五阿哥道:「德母妃的養育之恩,弟弟始終銘刻在心。」
「好,好!」十四阿哥拍著十五阿哥的肩膀,似乎對他的反應格外滿意:「就曉得十五弟是厚道人,跟十六弟不是一回事兒。十六弟這幾年虛的很,沒有一句實話,叫人親近不起來……」
戶科,官署。
十六阿哥捧了賬冊,跟曹顒說起銀行開業兩個月來的經營狀況。銀行開業兩個月,存錢的比貸錢的人多,如今錢庫中已經堆滿了銀子與銅錢。
曹顒聽了,卻覺得這不是長久之道。畢竟存錢需要支付利息,要是貸款的人少的話,銀行靠什麼吃飯?貸款的手續繁雜了些,不是誰想貸就能貸的,所以算是對普通百姓設了門檻。
「韓江氏怎麼說?」曹顒開口問道。
「她的意思,銀行不能專程等著人貸款,總要把錢動起來才好。擱在銀庫中,錢如何能生錢?」十六阿哥道。
「十六爺,為何大家寧願借三分利的高利貸,也不到銀行辦理貸款?」曹顒問道。
「還能有什麼,手續麻煩唄。」十六阿哥想著曹顒與韓江氏制定的貸款條款,只覺得頭疼:「能不能想法子簡便些,百兩銀子三人作保,房產地契抵押,這也太繁瑣。」
曹顒搖搖頭,道:「十六爺,可不好松這個口,要不然這銀行就要被壞賬拖垮。暫時貸款的人少,不過是大家對銀行不熟悉。等到熟悉了,自然會曉得比私貸便宜得多。」
十六阿哥聽了,笑著說道:「反正我就是一擺設,萬事都聽你們的。我都想好了,實在不行,全部官貸給兵部、戶部也成啊。一年利息下來,也夠給股東們分紅了。」
話雖這般說,但是若銀行真起不到作用,曹顒心中也隱隱失望。
十六阿哥見曹顒神色,道:「我不過一說,你還往心上去了。我想好了,銀行咱們開得了,接下來就要殺雞駭猴,會同九城兵馬司抓幾個放私貸的,鬧出些動靜來,他們就曉得銀行的好了。」
這不是什麼好主意,京城這邊,扔塊磚頭,都能砸個國公貝勒爺什麼的,曹顒道:「這個還是等等吧,左右每年年底順天府都要查幾個相關的案子。十六爺看個熱鬧便罷,不好自己折騰進去。」
十六阿哥撂下賬冊,對曹顒道:「皇阿瑪巴巴地傳召十四哥到御前,看來點他為將軍的傳言也不是空穴來風,孚若怎麼看?」
滿人重軍功,要是十四阿哥身上背了軍功,表面上看起來,就要比其他皇子強上許多。
曹顒心裡,巴不得十四阿哥早些走,省得在京城行拉攏之事,惹人嫌疑。
「點將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到底要出動多少人馬。」曹顒回道:「這天下太平了幾十年,等著上戰場上立功的旗男兒可是不少。」
提及這個,他想起訥爾蘇與弘倬、永慶等人,都是嗜武的。
因曹顒蝴蝶翅膀的緣故,訥爾蘇的立場還算堅定,就算同十四阿哥是總角之交,也沒有站隊成為「十四黨」。
弘倬是庶次子,年近弱冠,到了該封爵之時。他已經跟曹顒念叨了幾遭,想要到戰場上賺個功名,總比恩封來得體面。
永慶早就盯著西北,期間因為父守孝,回到京城。獲得軍功、重振伯爵府家聲,是他最大的願望。
一時之間,曹顒有些迷茫,實不知道十四阿哥此次出征,帶來的結果到底是吉是凶。這兩年來,往四阿哥府上走得太少了,看來要想個法子,過去請個安什麼的。
四阿哥身在戶部,對於錢糧之事尤為關注,自然也就留意起「大清銀行」。
觀察了兩個月,見它不過跟個大錢莊似的,四阿哥就失了興致。原本他還打算要是成績好,戶部下邊也開設銀行。
不過,起碼「集腋成裘」的作用起到的,就是王府那邊,四福晉也拿了幾千兩的體己銀子,存進銀行。
在請過聖旨後,鹹安宮的三格格同六格格都被接到雍親王府。
四阿哥子嗣艱難,眼下府裡只有三位小阿哥。有個格格活到成出嫁,去年又沒了。如今接了三格格同六格格過來,四福晉也是真心疼愛。
三格格說是「瘋病」,只是膽子小,使人在身邊哄著,又吃著調理的藥,兩個月下來已經好許多;六格格正是活潑愛動的年紀,打記事兒就被圈禁,對於外頭的事務都好奇得很。
弘歷、弘晝這兩個小阿哥歲,比六格格還小三歲。但是跟如同稚子的六格格比起來,兩位小阿哥則是有派頭多了,也樂意在這個小姐姐面前賣弄各種見識。
一時間,四阿哥府裡添了不少生氣。
這日,卻是有恩典下來,黃綾子覆蓋的鹿肉。四阿哥帶領妻妾兒子們衝著北面跪拜,謝過恩典。
頒旨的侍衛四阿哥認識,少不得使人上了盞茶,問上幾句聖駕行在之事。這會兒功夫,蘇培盛已經端了托盤過來,裡面是金燦燦的一排小元寶。
那侍衛起身謝過四阿哥的賞,四阿哥猶豫了一下,問道:「京城各個皇子府,都賜下了麼?」
那侍衛回道:「京城的幾位爺,都賜了。奴才領的差事是四爺這邊同十爺府裡。還有三個同僚,往其他幾處皇子府傳旨。」
四阿哥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問道:「十三爺府上,是誰去傳旨?」
「回四爺的話,是正黃旗三等侍衛德勤。」這侍衛回道。
四阿哥點點頭,吩咐蘇培盛送客。
想著十四阿哥將領兵出征,四阿哥只覺得身上一陣焦躁;聽到十三阿哥府與其他皇子同例,都有賜肉,他又覺得老大欣慰。
從「一廢太子」至今,已經過去整整十年。就算十三阿哥當初真有不對之處,這十年閒賦的懲罰也算夠了……
曹府,蘭院。
李氏盛裝打扮,在炕上坐了,同兆佳氏說話;初瑜則帶著幾個妯娌,到梧桐苑說話。
今兒是曹頎下聘之禮,雖說是續絃,但是三媒六證的規矩半點少不得,折騰一天下來也夠繁瑣。
兆佳氏雖也愛熱鬧,但是守寡的身份,不好露面,只能聽李氏講上幾句。
兩人是老妯娌,見兆佳氏煙癮越發勤了,李氏少不得勸幾句,道「他二嬸,還是少吃幾口煙。咱們這樣的年紀,正是當保養的時候,可禁不起這般糟蹋。」
兆佳氏叼著煙鍋,看紅梅點了火,狠狠地吸了兩口道:「兒子都娶了媳婦,土埋半截的人,還什麼保養不保養的。要是老天可憐,早日收了我,也是我的福氣。」
「怎麼說這個話,不是還有四姐麼?」李氏不贊成地搖搖頭。
不提四姐還好,提到四姐,兆佳氏添了幾分羞惱,道:「都是養不熟的小白眼狼,我怎麼生出這麼個孽障來。」
李氏見她沒頭沒腦的,道:「我瞅著四姐性子和順,再好不過,怎麼礙了弟妹的眼?」
兆佳氏冷哼了一聲,吸了口煙道:「忘記是誰將她生出來的了,見了翡翠比見了我這個親娘還親。」
李氏聞言,不由失笑,嗔怪道:「真是老小孩,小小孩,弟妹如今還跟孩子吃醋了。這幾年四姐同五兒都養在翡翠身邊,同她親近些也是自然。要是當年翡翠的孩子沒流掉,生養下來,如今也六、七歲了。」說到最後,帶了幾分唏噓。
兆佳氏挑了挑嘴角,沒有說話,默默地吃煙……
前院,書房。
看著手中厚厚地一匣子書,曹寅咳了幾聲,神色頗為激動,只覺得墨香撲鼻而來。曹頫站在伯父對面,望向曹寅的目光越發崇敬。
以往只曉得自己大伯是名士風範,待人和藹可親。這幾個月在大伯身邊,整理之前的詩、詞曲,他才曉得自己個兒的大伯是位被湮沒的真才子。
「刊印完了?印了多少匣?」曹寅按耐住欣喜,問道。
「攏共印了三百匣。大哥說了,今年咱們家往外送的年禮,就是大伯的書了。」曹頫肅手回道。
「胡鬧,粗鄙之作,何必瀆人眼目,留著自家看就是了。」曹寅擺擺手,說道。
話雖這般說,但是打開書匣,看到裡面的《楝亭詩抄》、還有音韻書《楝亭五種》、雜著《楝亭書十二種》,曹寅的臉色不覺有些動容。
這是他一生的心血,蘊含了他的人夢。
「這一生,總算沒有白活。」曹寅的神情似喜似泣,摩挲著這些書說道。話音未落,又咳了起來。
曹頫看著伯父神色黯淡,臉色蠟黃,總是覺得不對勁,心裡暗暗吃驚,道:「大伯,您這是不舒坦?要不然使人請太醫過來。」
曹寅撂下書,掏出帕子,堵住嘴邊,又咳了幾聲才住,幽幽地說道:「不礙事,老毛病了。」
曹頫曉得伯父有宿疾,但是每年也沒有今年咳得這般駭人。看著曹寅斑白的頭髮,他不禁有些擔心,道:「大伯,您別跑海澱了,有什麼跑腿的活兒,您吩咐侄子就是。如今天轉涼,大伯當保重。」
曹寅將書案上半盞涼茶端起來,一飲而盡,道:「壓壓就不咳了。」
曹寅聽了,撂下手中的書匣,笑著看著曹頫道:「你堂兄差事重,沒空在我身邊;你七弟又是稚子,這幾年幸虧有小五陪我,日子才好挨些。如今又想著刊印伯父的陋作,大伯心裡甚感寬慰。」
曹頫被誇得滿臉通紅,卻不好意思居功,擺擺手道:「大伯誤會了,刊印大伯詩作,是大哥的主意。侄兒不過是聽了兄長的吩咐,略盡綿力。」
「坐下說話。」曹寅挨著炕邊坐了,指了指面前的小凳子道。
曹頫應聲坐了,曹寅伸出手來,撫了撫鬍子,道:「小五不喜功名,愛好雜,這個我是曉得的。只是身為曹家子孫,除了考慮自己個兒,還要想到家族榮耀。」
曹頫低著頭,道:「侄兒愚鈍,榜上無名,讓大伯失望了。」
「若是進士那般好考,那進士就滿街飛了。」曹寅聞言,不由失笑,道:「只是你也不必想太多,你是家中幼子,並不指望你支撐門戶,只要你照顧好己身,就算是大孝順。催你們科舉,不過是希望你們下半輩子人生平坦些。不管權勢變化,進士招牌就是自己的資歷。大浪淘沙,就算往後不做官了,找個書院做山長也好。」
曹頫聽了,眼睛發亮,看著曹寅道:「大伯,侄兒真不想做官。仕途沉浮,想想就叫人畏懼。侄兒想做問,若是能有一日為人師表,也不枉平生宿怨。」
曹寅聽了,笑著說道:「就算想要為人師表,也要先曉得自己個兒的份量。做問博大精深,的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麼簡單的事兒。總要你自己個兒先將問搞清楚了,才能為旁人授業解惑。」
會試落地這半年,曹頫的日子過得迷迷糊糊。好像前途遮住一層迷霧,連他自己個兒都不曉得以後會怎麼樣。是到六部任筆帖式,還是到內務府當差,曹頫自己個兒心裡也沒底。
如今聽了曹寅這席話,曹頫才覺得豁然開朗,冥冥中找到了自己想要努力的方向。
曹頫歡喜之餘,還沒有忘記正事,等到曹顒回來,說了自己對大伯身體的擔憂。
除了請太醫照常把脈外,曹顒還專程去了十三阿哥府,接了方種公回來。
按照太醫的說法,曹寅的身子早年千瘡百孔,又虛不勝補,能支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最要緊的是季節變幻之時,病體容易受創。要是靜養,不大悲大喜,只要能熬到明年開春,明年就沒問題;否則話的,只要病倒了,怕就是年前年後。
方種公的意思,同太醫如出一轍。
曹顒心中悲痛萬分,但是在曹寅面前又不能表現出來。
或許最清楚自己個兒身子的是曹寅,除了對長子幼子越發溺愛之外,他還是不是地交代曹顒幾句。無非是謹慎持家,友愛兄弟,好好教導子侄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