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十章撼天
因在國孝中,今年的元宵節就沒有賜宴。
但是,京城的氣氛從過年後就變得詭異起來。就是曹顒,也聽父親提醒,說是康熙養病,使得不少人動了心思。
曹顒心想,這哪裡只是養病的緣故。在太后病故前幾日,康熙對臣子發的那篇「遺詔」,才是引得群魔亂舞的根源。
一家之中,子嗣傳承都是大事,更不要說國家朝廷。
沒爬到高位的,想要用自己的「火眼金睛」謀個擁立之功,更上一層樓;爬上高位的,習慣了呼風喚雨,也怕「一朝天子一朝臣」,想要做個「兩朝元老」。
康熙先是發遺詔,而後又是無休止的休養,這怎麼不引得有心之人的揣測?
消息靈通點的,對於太醫院那邊的情形也一知半解。這兩年,康熙的身子骨,真是急轉直下。甚至有的人在心裡揣測,會不會國喪未盡,再遭……
不說別人,就說曹寅,若不是曹顒隱晦地說過兩遭,康熙三年兩載沒問題,他也是心裡忐忑。只是他對於康熙,比其他臣子多了忠義,並沒有考慮自己謀求什麼好處。
曹頌在宮裡當值,也聽到各種各樣不少風聲。
他自然是曉得,曹家所有的榮耀地位,都是康熙所賜。除了帝王的寵信,曹家與其他幾位有希望等儲位的皇子阿哥,並不親近,有的還有過節。
這日當值過來,他匆匆地來到西府,尋曹顒,將所聽到告之。
要立儲了。
聽說這些六部九卿都動了,京城三品以上官員差不多都具名。
「大哥,怎麼辦?大伯致仕,大哥從堂官貶為司官,連具名的機會都沒有。」說到這裡,曹頌低頭道:「都是因弟弟的緣故,不僅不能為家族爭光,還治家不嚴,拖累大伯與哥哥。真是枉費大哥打小照顧提點弟弟。」
見曹頌憂心重重的,曹顒正色道:「聖心難測,豈是臣子能左右的?你別聽風就是雨。在宮裡當差,消息是靈通些,但是耳朵長得,嘴巴卻長不得。儲君廢立,自有皇上操心,咱們做臣子的,只需做自己的本份。還記得你大伯年夜晚上所說的,不求咱們聞達天下,只求平安康泰。」
「弟弟不是希圖家族富貴,只是怕新君有眼不識金鑲玉,埋沒了大哥。」曹頌抬起頭來,帶著幾分關切說道:「大哥打小,就強出他人許多。就像岳父所說,大哥不是池中物,總有一飛沖天之時。若是因弟弟緣故,斷送了哥哥的青雲路,那弟弟哪兒還有臉再見哥哥。」
曹顒聽了,無語。
這些話,是傅鼐所說。也不知他怎麼想的,這幾年對曹顒極為推崇。每次親戚相見,都要盛讚曹顒一番。曹顒仕途風順時尚且不明顯,這遇到貶官處分的時候,讚的次數就要翻一番。
曹顒開始時,還反省自己是不是哪裡得罪了他,引得他「捧殺」自己。後來接觸的次數多了,曹顒才曉得,傅鼐有點話撈,外加上「熱心腸」,並沒有惡意。不過是因曹顒遭遇坎坷,怕他灰心,身為長輩,故意多鼓勵幾句,怕他灰心。
這本沒什麼,但是因傅鼐做過四阿哥的家臣,曹顒就得費勁腦汁多想想,生怕他有別的用意。
而後,聽了他照顧親戚晚輩的幾件事兒,例如為堂兄的庶子歸宗之事,花費了不少銀錢,卻引得親戚埋怨,嫡出侄兒也同他差點動手;還有表小舅子的二叔,得罪了人,沾上官司,他出面為其周旋,引火上身,後來又央求權貴出面說合,云云。
總的來說,傅鼐為人是夠「仗義」,對小輩也好,但是空有一番熱血,處理事情的手段不容恭維。
見曹顒不說話,曹頌越發沒底,低著頭,道:「要不然讓靜惠往幾位阿哥府上走動走動?」
靜惠母族是大族,有很多長輩或者平輩姊妹嫁入宗親皇室,所以擦曹頌才這般說。
「不必。」曹顒聽了,絲毫沒有猶豫,立時擺了擺手,道:「別說弟妹身子不便,就是她身子好著,也無需拋頭露面。曹家男人尚在,哪裡用得上婦孺為家族擋風遮雨?」
曹頌也曉得失言,訕訕道:「那咱們家就乾等著麼?」
曹顒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二弟,越是瞅著動盪之時,越要穩住心氣兒。現下,有父親與我在,你還有人可問,總有一日,需要你自己個兒拿主意。有個字兒,你要牢記,以後再遇到這種需要你費心決斷時,你就將這個字兒翻出來,念叨兩遍。」
「個字兒?」曹頌抓了抓後腦勺道:「弟弟打小就比不得哥哥聰明,哪裡比不得哥哥有主意?別說是個字兒,就是告知弟弟十個,百個字,弟弟也不能立時變成聰明人。」
「多做多錯,少做少錯。」曹顒的聲音不大,但是卻擲地有聲:「你才多大,往後的路還長著。但凡遇到你為難,又關係到家族與你自身的安危與榮耀時,你就記得這一條。」
曹頌認真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使勁點了點頭,臉上添了幾分堅定道:「弟弟記下了。弟弟愚鈍,不能成為哥哥助力,已經羞慚萬分;自會小心謹慎,不敢胡為,累哥哥操心……」
皇城,延禧宮。
宜妃坐在軟榻上,手邊一個鑲嵌了七色寶石的首飾盒子。她笑著打開,看到裡面擺放的物件,臉上笑容更勝,說道:「打哪尋來的?去年內務府採購的伽楠香才二十斤,太后那邊又添了新朝珠,剩下的,後宮有頭臉的,也不過是一個扇墜,或是一件扁方。還是皇上曉得我喜歡這個,才賞了我一對手珠。雖也是蜜結,顏色還不如這個潤,味兒也不如這個香。」
「曉得額娘喜歡這個,兒子專程使人到廣州尋洋人買的,買了十斤,除了五斤尋人做了這些小物件,還有五斤料,兒子沒有動,隨額娘心意。」九阿哥笑著說道。
宜妃橫了他一眼,道:「這得多少銀錢?曉得你闊綽,也不當這麼花。額娘在宮裡,又不少這些?聽說你又開了洋貨鋪子,也收斂收斂,別整日裡就想著這個,還是將皇上的差事做好,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九阿哥挑了挑眉,道:「額娘少不少是額娘的,兒子孝順的是兒子的。兒子不是有出息的,這些年也沒少勞煩額娘操心,不讓兒子盡盡心,兒子怕是要寢食難安。」
宜妃仔細打量了九阿哥幾眼,皺眉道:「你的失眠之症好些沒有,看這臉色兒,怎能不讓額娘操心?」
九阿哥垂下眼,笑著說道:「多暫的事兒了,早好了,額娘還提?都是寧壽宮守孝守的,一熬一整日,煙熏火燎,有幾個臉色兒好?」
知子莫若母,宜妃曉得兒子不願提這個,心裡歎了口氣,揮揮手將門口侍立的幾個宮女打發出去。
屋子裡只剩下母子二人,宜妃稍加思量,道:「最近外頭不對,你願意同十四阿哥親近也好,翻臉也好,都隨你心意,不必為了他委屈了自己個兒。但是儲位廢立,是龍之逆鱗,碰不得的。你只需看熱鬧就好,不許跟著摻合。」
「額娘真是,兒子只愛銀錢,才不會閒的,為別人做馬前卒。」九阿哥慢悠悠地的說道。
宜妃瞪了他一眼,道:「你若是能同你五哥那般安分,額娘也不會頭髮白了一半。這些年任由你胡鬧,念及額娘的面子,皇上沒有深責於你,你也知道好歹些。」
「額娘就放心吧,兒子不是傻子,有熱鬧不看,非趟這渾水?」九阿哥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說道:「倒是湯泉那邊,四妃皇阿瑪一位沒帶,只讓王嬪在身邊侍候,妥當不妥當?」
宜妃笑了笑,道:「皇上英明呢,用咱們操心?說得好聽是嬪,正經封位不過是個小貴人。就算十六阿哥再受寵,出身一條,已經比不得你。要是皇上,想起來封府,十六阿哥頂天是個貝子。要是……以後再封,沒了皇子的身份,封國公也是不無可能。」
九阿哥提及此事,並不是擔心十六阿哥的分封,而是想問問母親那邊的確切消息。不過見母親誤會,他也沒有多說什麼。
阿哥所,弘皙住處。
看著手中的半張紙,弘皙瞪大了眼睛,臉色駭得煞白,手不禁微微發抖,咬牙道:「快去備馬,我要去湯泉進皇瑪法!」
地上跪著一人,侍衛裝扮,並沒有立時起身,抬頭道:「爺,除了讓奴才給爺送信,先生還讓奴才轉告爺,已經遲了一步,爺要三思而後行。要不然,落到皇上眼中,爺就脫不得干係。」
弘皙將手中的紙揉成一團,拳頭攥得生疼,長長地吁了口氣,道:「是了,這是他們給爺下的套,都是狼子野心,沒個好東西。難道就束手待斃不成?你出宮告訴先生,爺要見他,讓他盡快安排!」
那人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弘皙身子像是抽乾了力氣,軟軟地坐在椅子上,臉上是無盡的憤恨。
這些日子,京城異動,他都看在眼中,還等著看熱鬧。這年老的獅子也是獅子,對於龍椅上的皇瑪法,他的敬畏之心,可是絲毫不減。
沒想到,這一出「立儲」大戲,卻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弘皙只覺得後背發涼,臉上因痛苦與恐懼而扭曲……
正月二十一,京城的六部九卿都前往湯泉。
不是禮部選定的小朝日,曹顒這個四品司官也就湊不上這個熱鬧。他雖然表現的如往常一樣,但是坐在書案後,心思也飛到湯泉。
他也意外,原還以為又是一出「請立」鬧劇,沒想到有人費心籌謀,將二阿哥牽扯進來。
昨日,有翰林院檢討朱天保往湯泉行宮,親自遞了奏請復立二阿哥為皇太子的折子,引得康熙震怒,親自到行宮正門問詰。
今日一早,幾位滿漢大士,連著六部九卿的堂官,齊赴湯泉。風雨欲來,人心不穩。
法不責眾,康熙再惱怒,也無法追究這些朝廷大員的責任,要不然朝堂就要空了。那個翰林,肯定不能倖免。帝王之怒,怕是不是一死能解恨,抄家滅族,就在眼前。
是書生意氣,還是受了別人糊弄,成為出頭鳥?
曹顒凝神,思量這件事的得利者。
是三阿哥按捺不住,想要從康熙那邊得個准信兒?他去年被連番打擊,已經開始夾著尾巴做人,能有這般魄力?還是十四阿哥,想要「名正言順」插手西北軍務?還是四阿哥……不會是四阿哥,這般激進之事兒,不符合四阿哥平素韜光養晦的作風。
只覺得一片霧茫茫,曉得有人在推波助瀾,又看不清那人的面貌,這使得曹顒心裡沒底。
十五阿哥?九阿哥?
好像人人都有嫌疑,又好像人人都冤枉,類似的情景,有點熟悉。
曹顒摸了摸下巴,從案頭拿起一件公,從頭到尾認真看過,而後蓋了公章印鑒。
他原以為十六阿哥會來,沒想到十六阿哥卻沉得住氣,並沒有露面。
直到落衙,都沒有湯泉行宮的消息傳來,反而關於朱天保的消息越來越多。
聽說他昨日出德勝門時,烏鴉雲集,擋在他的馬前,阻他前行;小廝跪地拉他馬韁,請他調頭,他絲毫不為所動,驅散了鴉群,繼續前行。
聽說昨日行宮正門口,皇上親至,御口問責,朱天保捧了頂戴,跪地應答,開始還朗朗有聲,絲毫沒有懼色,最後被問得啞口無言,只能請死罪。
回到府中,曹顒終於跟曹寅問出心中疑惑了半日的問題:「父親,就算是貴為和碩親王,一品大士,也不敢在皇上面前直陳此事,這朱天保不是傻子,難道不曉得是死路一條麼?明知是求死,還能如此做,沒聽說他家同二阿哥有什麼恩仇,何以至此?」
曹寅的臉上,卻露出幾分敬佩之色,歎道:「實沒想到,他們父子能做到這個地步。雖是死無葬身之地,其忠義之心,卻是可敬可歎!」
曹顒聽了迷糊,皺眉道:「難道不是受了別人蠱惑,算計二阿哥?」
曹寅搖了搖頭,道:「朱都納雖不是太子黨,年輕時卻受過索額圖的恩惠。這番用意,是算計二阿哥不假,並不是為了害二阿哥,而是未來保全二阿哥。」
朱都納是朱天保之父,時任兵部侍郎。
曹顒想到一事兒,問道:「父親,可是同二阿哥最近一段日子的病有關?」
二阿哥雖被圈,但是身份特殊,一舉一動也都為外界所聞。曹顒聽說過,也沒太在意,因為冬春換季,就是容易生病的時節。
「不是病,是毒……」曹寅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