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五章冤魂
撞柱身亡那人,穿著身舊衣,四十來歲的年紀。
曹頌強壓住慌亂,使勁地攥著拳頭。到底是在宮裡當差幾年,穩重不少,雖心下駭然,面上平靜許多。
這時,就聽到跟著他身後的二管家熊仁訝然出聲:「咦,這不是瘋子杜田麼?」
曹頌轉過身來,問道:「你認得?」
熊仁躬身道:「二爺,這是咱們莊子上的佃戶,平素就神神叨叨的,去年臘月還抗過租子。」
「抗租?」曹頌聞言,不由皺眉,道:「不是吩咐你下去減些租子麼,還有人抗租?」
熊仁聞言,支吾著說不出話,眼神閃爍,不敢看曹頌。
曹頌當家以來,還是頭一遭遇到這樣的事兒。原還盼著是個意外,這問過兩句,心裡多少也清楚,同自己家跑不了干係。
「快去西府請大爺……記得不要驚動大老爺……」曹頌不敢去看地上那屍身,只覺得心裡說不出的惱火。
租子之事,是哥哥年前就叮囑過的,自己也專程吩咐了人,還落到這個下場,這叫什麼事兒。只是,眼前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就陰沉著臉等著。
少一時,得了消息的曹顒,匆匆趕來。
看到眼前腥紅的一幕,曹顒就算已經心中有數,仍是覺得沉重。
天已經大亮,幸好這邊都是幾處官宦宅邸,相隔較遠,沒有人上前來看熱鬧。
佃戶為何撞死在曹家門口,這般慘烈又有多大的冤屈,曹顒暫時還不得而知。
不過,他心裡清楚得很,曹家在京城還不到隻手遮天的地步,也曉得若是一個錯誤開始,就要用無數個錯誤去掩蓋。
他沒有心存僥倖,也沒有像曹頌期待的那樣,立時想到解決的法子。
他直接使人去請了曹寅出來拿主意,今日的事兒,是意外,還是有人推波助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曹家是否能處理的妥當乾淨,周全得不留半點把柄。
對於這個,曹顒與曹頌兄弟兩個加一塊,都比不得曹寅一個。
曹頌見還是要勞煩大伯,怔怔地說不出話。
曹顒瞪了他一眼,黑著臉道:「二十好幾了,還管不好家麼?不是說租子減了麼?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這些問題,曹頌也糊塗著,如何能回答上來。熊仁在旁,見了曹顒,也不敢插嘴。
這番變動,魏黑、鄭虎也出來了。魏黑是江湖人,見慣了打殺,倒是沒有將這個放在眼裡。他走上前去,在那屍體上摩挲了兩下,在其胸襟裡,發現一張沾染血漬的狀子。
上面列數了曹家災年加租,與放高利貸之事。
除了這個之外,魏黑還查看了那人的毛髮指甲,並沒有發現異常之處。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曹寅到了。
看了眼前的一切,他看了兒子與侄子一眼,亦是隱隱地帶了怒氣。
「使人立時往步軍都統衙門報案,顒兒去衙門當差,頌兒使人到侍衛處請假。」曹寅隨口吩咐了兩句,轉身回府。
他的背影雖說依舊筆直,但是卻露出幾分蕭索。
曹顒心裡歎了口氣,曉得父親這也是無奈之舉。畢竟從伏屍此處,到清晨發現,也有段功夫,難保不被人看到,要是隱匿起來,反而說不乾淨。
不管真相如何,曹家佃戶撞死在曹家門前是真,這樣一來,越發坐實了曹寅隱退時「治家不嚴」的罪名。
曹顒站在原處,心裡卻平靜不起來。
若是按這杜田狀子上所說的,因為去年臘月逼租子,使得他典兒賣女,家破人亡,那為何年前不鬧,現下鬧騰?
況且,一個大字不識的佃戶,能想到請人寫狀子,告曹家,為何不走衙門,非要橫死?
曹顒挑了挑嘴角,回頭對魏黑低聲吩咐了幾句。
若是不招惹他,他是有顆善心不假,但是說到底,他還是個利己主義者。所謂的善心,是在不觸犯他底線的情況下。
雖說東府、西府已經分房,但是兩家比鄰而居,二房曹荃去世的又早,不管是外人眼中,還是曹寅自己個兒,仍是將他當成是曹家的家長。
父親已經隱退,別人還要動這樣的手腳,難道真欺曹家無人麼?
回到書房的曹寅,亦是滿臉怒意。
匆匆出來,早飯還沒有吃,但是他不願帶一身怒氣回內院,就直接到書房來。他在仕途沉浮了幾十年,曹顒能看出來的,他自然也心中有數。
上京這幾年來,他始終憋著一股火。
眼下,若是曹顒、曹頌見到他的模樣,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他全無平素的溫爾雅,而是帶了幾分猙獰。
曹寅是誰,是為康熙鎮守江南三十載的天子劍、守門犬。這三十年來,江南那些望族大戶,不是沒有想過將懸著他們頭上的利劍摘除,中間夾雜地頭蛇耍橫、過江龍想要翻江倒海,結果又如何?
曹寅晚年為何嗜佛?那是因為年輕的時候殺戮太重,怕殃及子孫。雖說他原也不信這個,但是老了老了,心腸就變得柔軟,越發看重子孫。
若是他曹寅只是個花架子,那也不會成為的有實無名的「江南王」。康熙也不會在器重他的時候,也防備他,逼得他隱退了,才開始重用他的兒子。
曹寅直了直腰身,冷聲一聲,低聲道:「豎子欺人太甚!」
蘭院,上房。
李氏還不知家裡有變動,已經看著人擺好飯桌,猶豫著要不要使人去前院請丈夫回來。
大清早的,也不知兒子有什麼事兒,不能在這邊說得,偏要請父親到書房說話。李氏縱然平素不留心外務,也有些不放心。
今天是三月初三,城裡城外,都有廟會。李氏原是同丈夫說好的,夫妻兩個要帶著孫女、幼子去蟠桃宮逛廟會。
預備往道觀裡佈施的香油、白米、銀子,已經預備好,也定好了中午的齋飯。
等了半晌,還不見曹寅回來,李氏忍不住使人去探問。得到的消息,是曹顒回了梧桐苑,曹寅一個人在書房。
李氏遲疑了一下,沒有再叫人往前院請曹寅,而是吩咐人照看長生,她自己個兒親自往前院書房來。
到書房時,門外小廝見李氏來了,要往裡稟告,被李氏制止。
李氏挑開簾子,進去時,就見香煙了了中,丈夫正襟危坐,坐在書案後,提著筆寫字。
李氏輕步走到書案前,拿著硯台上橫著的半塊墨,輕輕研磨起來。
曹寅抬起頭來,開口道:「夫人……為夫在抄《金剛經》,今兒不能陪夫人去蟠桃宮了……」
《金剛經》?李氏聞言,只覺得心下一顫。
從什麼時候開始,丈夫遇到事時,喜歡抄寫《金剛經》?對了,是康熙四十年,他們獨生兒子曹顒失蹤後。
那年,帶著兒子回府,曉得丈夫納了新人,李氏心裡原是不舒坦,但是無意中在丈夫內書房發現一疊他親筆所書的《金剛經》。多年夫妻,她也曉得丈夫是疼兒子的,只是望子成龍,不會將慈愛掛在嘴上……
曹寅已經撂下毛筆,看著李氏道:「夫人還記得已故的張天師與朱氏夫人麼?」
曹家客居江寧數十年,除了接駕外,還曾接待過不少當世名家,其中就包括龍虎山的幾代掌教。
曹寅所說的,是曾經做客江寧織造府的龍虎山第五十二代掌教張應京與其夫人明朝郡主朱氏。
這夫妻兩個,一個是掌天下教廷,聲勢顯赫;一個出身前朝皇家,身份顯貴,所以李氏還記得清楚。
她點了點頭,道:「記得,掌教夫人還曾送我串桃木手珠。老太太那時還拉著掌教大真人給顏兒、顒兒看相。顒兒那時跟長生差不多大,剛會叫人。」
李氏說著,陷入遙遠的回憶:「結果,說咱們閨女命格金貴,不配凡夫俗子,還說咱們顒兒長大不凡,當初老太太歡喜不已。」
曹寅緘默,沒有再說什麼。
當初的情景,他記得十分清楚。雖說張天師不願洩露天機,但是看到曹寅父子的命紋後,還是應曹寅所請,說了實話。
實話,並不是在老太太身邊所說的那些。
而是他們父子都有斷紋,命中注定生死劫,非長壽之相。追根溯源,是因曹寅手上殺戮太多,斷了福祉,呈子孫斷絕之像,要由旁支繼承門戶。
見了李氏,張天師則是什麼也沒有說,只說他們父子的生機或許別有生機,就在李氏身上。
即便曹寅不信神佛,也不會將掌教真人的話視為兒戲。為了以防萬一,他動用關係,將弟弟調回江寧。
沒想到,不到兩年功夫,就發生曹顒被綁架之事,險死還生。
曹順出生,曹寅心裡若狂的緣故,是以為自己已經破了張天師的「天機」,曹家長房這支有繁茂之相。
生死劫麼?曹寅也好,曹顒也好,歷得何曾少了?
曹寅看著妻子,想起這段陳年往事,心中似乎有些頓悟……
曹家東府,內院。
地上擺了地桌,兆佳氏帶著四姐、五兒兩個入座,靜惠與素芯兩個身為媳婦的,卻是沒有座,只帶著丫鬟、媳婦在旁侍立。
自打小兒子媳婦素芯過門,兆佳氏就喜歡早飯、晚飯帶著兩個女兒吃。
四姐今年已經歲,五兒也七歲了,姊妹兩個不再剔發,開始留頭。雖說年級尚小,但是姊妹兩個已經能看出差別。
四姐個子高些,容長臉,鼻子挺挺的,有些曹穎小時候的模樣,並不算出挑;五兒卻是瓜子臉、美人尖,還有一對小酒窩,加上皮膚白皙,頭髮烏黑濃密,已經是個小美人胎子。
看了這肖似路眉的容貌,兆佳氏是打心眼裡瞧不上。但是有曹頤的前車之鑒放著,她待這個庶女雖不親見,也不算刻薄。
旗人家女孩金貴,看著五兒這小模樣,只要不長劣了,長大也能結門好親。
今早的主食是薺菜餑餑,奶油小花卷,還有幾樣小菜與鴨肉粥。兆佳氏看著兩個小的吃相可佳,兩個兒媳婦也低眉順眼的,只覺得心滿意足,多吃了好幾個薺菜餑餑。
因曹頌在前院主持,所以大門外那場風波,還沒有傳到內院來。
兆佳氏用了早飯,吩咐丫鬟將四姐、五兒送回去規矩,而後慢條斯理地對兩個媳婦道:「聽說大太太今兒要去廟會,使個人去問一聲,難得天好,帶你們也出去耍耍。」
靜惠與素芯聞言,彼此對視一眼,都覺得無奈。
靜惠要照看女兒,料理家務,哪裡是能抽身的?素芯這邊,成親幾個月,還是新媳婦,穿著一身紅衣,也不宜拋頭露面。
不過,對於婆婆的性子,她們兩個也算曉得些,知道向來獨斷,聽不得人勸。因此,應了一聲,靜惠吩咐人去西府探問。
素芯這邊,還要回自己房裡侍候丈夫早飯,就從婆婆房間先退了出去。
窗外已經綠意盎然,兆佳氏還尋思穿什麼旗袍,得往廟會上佈施多少香油錢。如今小兒媳婦也進門了,她實沒什麼盼的,只盼著早點抱孫子。
生了三個嫡子,若是沒有嫡孫,那她如何能嚥下這口氣。
不求天上金童下凡,也不能比天祐相差太多。至於恆生,兆佳氏從來就沒有將他當作曹家的血脈過。
沒想到,派到西府的人還沒回來,曹頌就皺眉進來。
兆佳氏見狀,不由意外,道:「你不是上午的差事麼?怎麼還不出城,耽擱了怎麼好?」
「母親!」曹頌看著兆佳氏,已經紅了眼圈,臉上憋得通紅,問道:「是母親吩咐的漲租子?」
兆佳氏點了點頭,道:「是啊,去年花銷大,老四外放當差、定親,老五娶媳婦,鋪子裡的買賣需要本錢,哪樣不要銀子?」
「去年大旱,兒子不是專程使人下去減租了麼?」曹頌盯著母親,只覺得渾身發抖,沒有力氣。
對於這個結果,他並不意外,但是聽到母親振振有詞,他還是有些受不住。
兆佳氏雖不明白兒子為什麼提這個,但是想到「減租」二字,仍覺得肉疼,白了兒子一眼,道:「我曉得那是顒哥兒慫恿你的,你這大傻子,卻是不想想,西府不靠著莊子嚼用,咱們這邊上下百十來口難道喝西北風去麼?顒哥兒要做善人,任他做去,平白拉扯上咱們做什麼?分家就是分家了,咱們不去占西府的便宜,也不當那個冤大頭。」
曹頌看著面上譏色正盛的母親,眼前是門外撞得腦漿都出來的那具屍體。
雖說步軍都統衙門已經來人,將屍體收走,管家於安同東府曹元也跟著去了衙門,但是那是一條性命,曹頌如何能心安。
想著為了佃戶的緣故,哥哥年前還專程同自己說過,還問自己能不能照看到,要是吃力的話就將趙同使過來幫他。
他當了幾年家主,不願意讓哥哥再將自己當孩子,拍了胸脯打包票,使了府裡的二管家專管此事,沒想到還敵不過母親的貪婪之心。
曹頌既是沮喪,又是羞愧,一下子坐在椅子中,神情木木的,說不出話。
兆佳氏猶自奇怪,兒子不去園子當差,跟自己找什麼後賬,剛想要罵兩句,就聽到院子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人未到,聲先到。
「二哥,到底怎麼回事?咱們家大門外死人了,還驚動了步軍都統衙門……」隨著說話聲,
曹頫疾步進來,顧不得先跟母親見禮,衝著曹頌一連串地問道。
兆佳氏還糊塗著,靜惠想到丈夫方纔的反常,再比照小叔子的話,已經駭得變了臉色……
戶科官署,曹顒面前攤著公,他卻是丁點兒也看不進去。
包括曹甲、曹乙在內,他將身邊的人手派出去大半。曹甲、曹乙是康熙的人也好,是曹寅的人也罷,曹顒並不覺得自己有瞞著他們的必要。
他不是貪慕虛名之人,若是有人往他身上潑些髒水,詆毀幾句,只要無關痛癢,他也不會放在心上。
但是父親那一輩人,讀了一輩子孔孟書,所剩的就是儒生那點傲骨。
在污名隱退後,曹顒不願意父親再受任何委屈。
龍椅上的那位沒法子,胳膊擰不過大腿,在曹家無力謀反的情況下,只能說「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外有的小貓小狗,難道也要伸爪子撓人麼?
十六阿哥在門口待著半晌,眼裡就是曹顒這魂遊九天的模樣。
「這是想什麼?」十六阿哥生出幾分好奇,笑著問道。
曹顒這才醒過神來,站起身來,道:「十六爺來了,怎麼沒在園子那邊?」
聖駕巡幸畿甸後,如今駐紮暢春園,所以曹顒這樣問道。
「眼看就是萬壽節,內務府的差事忙,我就回來了。」十六阿哥說著,走到炕邊,坐下,還是帶著疑惑地看著曹顒。
「是啊,馬上就萬壽節了。」曹顒說著,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
要是場意外的話,那死了個把個人,在京城也不會有什麼動靜;要是真有幕後推手,想必馬上就要滿城風雨,坐實曹家「不仁不義」之名,這又是萬壽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