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那些花兒(6)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我就挨上了。
但是沒有打醒我。
「流氓!你太過分了!」你掙開我調頭就跑。但是又被我一把拉住了,我把你抱緊,緊緊的,吻你。——我說實話,小影的名字當時真的沒有在我的腦子中間出現。真的。我只是下意識地吻你。你死命地推我踢我咬我——但是你覺得我會疼嗎?你都急哭了,但是話都說不出來就是嗚嗚地哭。但是我還是死命吻你,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你就消失了。在雨中我就那麼抱緊你吻你。當我放開你喘氣的時候你真的生氣了。
「夠了!」你大哭著喊,「你還想怎麼樣?!」
你大哭著喊,臉上化過的妝都變得稀里嘩啦的——雨水你的淚水還有我的淚水口水還有鼻涕。我還是那麼看著你馬上又要撲過去抱住你的架勢——丫頭,你現在知道了?為什麼我在那個時候會那樣?因為我怕你——我怕我的夢就這麼消失了——小影的名字真的是沒有在我的腦子裡面閃現,我已經學會不閃現了,但是真的是下意識的,我知道面前就是我最愛的女孩,我失去過她一次我再也不能失去她。
「你不就想耍流氓嗎?!」你哭著大喊,你全身還有頭髮都被雨水打濕了。你啪的撕開自己的對襟小褂露出粉色的吊帶衫當然也濕透了。你哭著大喊:「我也打不過你!我也喊不來人!你不就是想耍流氓嗎?!那你跟我裝那麼多天幹什麼啊?!——來啊!我怕你了!我都聽你的!我不告你!只求你別殺我!我才19歲!讓我活下去!我想我媽媽了……」
雨水打在你的身上頭上臉上。你哭著,靚麗的臉扭曲著。你就那麼在雨中撕開自己的對襟小褂大哭著委屈地傷心地大哭著——你對我的信任一下子都被我的瘋狂撕破了,徹底地撕破了。雨水打在你的身上頭上臉上。你哭著,靚麗的臉扭曲著。——我一下子醒了,真的醒了。我傻了——我操!我幹了什麼事情!腦子蒙了真的蒙了。我傻了真的傻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來啊!你還裝什麼啊?!」你哭著大喊,「只求你不要殺我!我不會告你的!只求你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好不好啊?!」
你委屈地哭著蹲下了,你害怕你寒冷你恐懼。而路上,一輛車一個人都沒有。我知道自己闖禍了。我傻了半天才想起來去拉你。你嚇壞了先是躲但是隨即不敢了,顫抖著自己的身體站起來。我看著你,不知道說什麼。你抱著自己被撕壞的對襟小褂努力地在哭泣的臉上擠出笑,非常艱難的笑:「小莊哥哥,我都聽你的,只求你不要殺我好嗎?我才19歲,我想我媽媽,想我爸爸……我死了他們會傷心的,求求你了,別殺我,我都聽你的……」
我過去拉你。你害怕但是還是努力地在哭泣的臉上擠出點笑,可憐巴巴的笑:「不要殺我好不好?我都聽你的!」
「上車。」我毫無表情地說。你就走向車,先走到前面副駕駛的門邊,接著你覺得不對——你就乖乖地可憐巴巴地自己又走到後邊車門邊擠出一點笑:「不要殺我啊?」我真的很內疚——我是喜歡漂亮美眉,但是我怎麼可能這麼做呢?!但是我還能說什麼呢?
「上車吧。」我歎口氣。你就衝我笑笑:「說好了——丫頭都聽你的,你不殺我好不好?」
我趕緊把頭掉開不敢看你。你就趕緊上車,後座門還給我留著。我走過去——我看見你可憐巴巴地坐在裡面哭,但是看我來了就擠出幾點笑:「不殺丫頭好嗎?丫頭都聽你的?」
我看不下去了,趕緊把門甩上。我想都不想自己就走到前面上車,趕緊開車,都不敢回頭看你。
「去哪兒啊?」你小心地問不敢得罪我。
「你家。」
你很意外。
「送你回家。」我說。你不敢說話,不知道我又怎麼了,就那麼小心地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在哭。我不知道說什麼。我還能說什麼呢?
很多年前,我就那麼恍恍忽忽地回到了山溝裡面的狗頭大隊。很多年前,我18歲,中國陸軍上等兵。很多年前,我是一個小兵,一個戰場上下來的小兵。我沒有軍功,只有一顆變得破碎的心。還有一個悠悠蕩蕩的靈魂。
我的退伍手續很快就辦好了。誰也沒有勸我不要退伍,繼續留下來。包括何大隊,他也沒有勸我。他的大黑臉默默地看著我,沒有多說什麼。我也默默地看著他,許久。
「保重。」很久很久,他才輕輕地說——他從來沒有這麼輕聲過。我鼻頭一酸——我真的好想叫他一聲「爸爸」,兩年了我一直想這麼叫他,但是一直到最後我也沒有叫出口。
和以前的退伍老兵不一樣。我沒有和我的武器揮淚告別。我到走也沒見到我的武器,我也不想見。也沒有送行儀式什麼的,我不想那樣。狗頭高中隊到最後也沒有說一句話——他知道我恨他——其實我後來慢慢長大了,還是理解他了。不然他帶老婆孩子來看病,我也不會搭理他。我知道他是軍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我呢?一個小兵而已。而我,也不再是個小兵了。
我的凱芙拉頭盔和戰備物資一一清點完畢,我把所有的軍旅往事都裝進那個經歷過風吹雨打的91式迷彩大背囊裡,上面打著幾個細密的補丁。然後呢?我背著它走出兵樓。
馬達和我們特勤隊的弟兄都在樓下散亂地站著或者蹲著。我一下去他們就都站起來圍上來了。但是,我沒有說話。他們也沒有說話。我還看到兵樓上幾乎每個窗戶都露出了各個中隊分隊弟兄的光頭。他們都默默地看著我。但是都一句話都沒有說。我穿過馬達他們,默默地走向辦公樓前的停車場——我父親派了一輛奔馳來接我,那個時候他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但是他沒有來,我沒有讓他來,我不想讓他知道什麼。
因為,我不想讓他心疼我。來接我的人,我認識,是我父親當籃球教練時候的好朋友,當時體校的摔跤教練——他現在是我父親的副手,一夥子體育界的老油子開了個公司。——只要不是我父親來,我心裡就有數,大隊常委會對我父親說,但是不會對外人說。
我背著我的大背囊,穿著報名參軍時候穿的牛仔褲和李寧的夾克衫,腳下是一雙不知道什麼牌子的旅遊鞋——真的是記不清了,那個年代沒有這麼多名牌,我估計是假貨。
我就那麼孤獨地走向那輛黑色的奔馳。
我的身後,就是幾百雙戰友兄弟的眼睛。
我就那麼在他們的注視下,離開他們。我忍著,我真的有淚水,但是我真的在忍著。
「敬禮——」我聽出來了,是馬達班長。他高聲喊道。——隨即,在我的回憶裡面,我看到樓前樓上的戰友弟兄整齊地敬禮。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但是我不敢回頭。我就那麼流著眼淚走。他們在後面默默地敬禮。默默地,看著我一步步走遠。永遠的要離開他們。我不知道他們哭沒有。我是哭了。眼淚在默默地流淌。我的那個叔叔默默地看著我,他也當過兵,是老偵察兵。他知道這種感情——所以,他對我輕輕地說:「你要跟他們告別一下。」
這個叔叔是從小抱著我長大的,我很聽他的話。我就立正,背著我一背囊的青春利落地向後轉。我看見了幾百個弟兄在樓上樓下院子裡面等等各個角落向我——一個即將離開他們的小兵弟兄敬禮。我的眼淚還在流,我的視線模糊了,所以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哭的。
我緩緩舉起我的右手。我緩緩舉起我的右手。我緩緩舉起我的右手。
很慢很慢。——因為我知道,這是我最後的一個軍禮。我久久地敬禮。流著眼淚敬禮。流著眼淚和我的青春告別。沒有語言,沒有別的任何什麼。我和我的弟兄們,只有一個軍禮。而對於我,這是最後一個軍禮。當我的淚水漸漸流淌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看見了何大隊。他站在訓練場的門口,我知道他是趕到門口的。他舉手向我——一個離去的小兵敬禮。我看不清他的大黑臉,我真的看不清。一個是遠,一個是我的淚水又出來了。我的手還在舉著。我抽泣著,在嘴裡緩緩地吐出兩個字:「爸爸……」
聲音很輕,只有我自己可以聽見。
聲音很輕,卻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
我和我的青春,我的狗頭大隊,我的軍旅生涯,敬禮告別。我的最後一個軍禮。時間很長,我都記不得有多長。然後,我緩緩把右手放下,咬牙轉身離開他們,卸下背囊——我在他們的注視下卸下我的大背囊,那是我在外形上最後的一點陸軍特種兵的痕跡——我不知道現在的野戰部隊有多少裝備大背囊的,我們當時只有特種部隊有——我把它放在了車的後備箱。然後,我不敢看他們,就上車了。我知道,他們的手都沒有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