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兵歌(17)
我變得冷漠,變得低沉,變得冷靜——或者說,變得冷血。是的,冷血。那種轉變是我一生忘記不了的,因為記憶太深刻了。我經常會沉默,突然地沉默,在大家一起洗澡一起侃山一起打牌的時候變得沉默。就那麼一下子不說話了,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我的臉色在記憶中變得陰翳,是的,陰翳——我知道自己不再是以前那個愛哭愛笑的小莊了,我也不再對什麼抱有激情。
我只是習慣性地在作自己該作的一切。裝酷不再只是狗頭高中隊的本性——以前我老在弟兄們中間學他裝酷學的特別像,但是現在我那個操性就沒有人笑了,因為都看出來我不是裝的——我也和他一樣了。
我就是那麼訓練那麼吃飯那麼洗澡那麼睡覺。就是那麼突然地沉默,或者在笑的時候也是那麼孫子似的一笑。什麼笑話都不能讓我再開心,什麼臭事都不能引起我的笑容,什麼樣的傷心都不會再讓我激動抱著自己的弟兄哇哇大哭,他們還拍著我的肩膀問我小莊小莊你個龜兒子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他們知道,我不再需要這些了。他們和我變得疏遠,不是人為的,是自然的。我18歲的那年冬天,就在發生著這些變化。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變了。一個沉默的陰翳著自己年輕的臉的上等兵在大院裡面來來去去,一切都是那麼熟悉,一切卻又是那麼陌生。
我也不覺得難受,沒什麼特殊感覺了。我知道何大隊作的沒有錯,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換了我是他我也會那麼作。我就那麼來來回回,什麼事情也不能讓我多看一眼。變了。真的變了。只有在暗夜裡,我打著手電在被窩裡面給小影寫信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裡有溫暖在流動著,一點點滲透我的心——只有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還是小莊不是別人。但是小影,你在哪兒啊?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啊?——快速反應部隊逢年過節的時候是絕不可能給你假讓你進城的。道理不說你們都知道,但是我知道小影的軍區總院不會這樣啊,她們都有週末啊,是隨便活動的啊!小影,你為什麼不來呢?你知道小莊在想你嗎?
——第二天的軍號一響我的這些柔弱的念頭又全部打消了,我再次變成一個陰翳的小莊。是的,是我,雙重人格的18歲。我就是那麼過來的。原來剛剛當副班長的時候自己能嚇一跳,我靠!當官了?!雖然副班長不是什麼官還是兵,但是在狗頭大隊這樣的鳥部隊也是不得了啊!開始是真的不適應,喊個隊還不好意思,跟老鳥們嘿嘿樂啊,他們也瞅著我樂啊!——但是現在我是真的不樂了,就那麼陰翳著臉喊隊。——馬達是班長但是他現在也不怎麼帶隊都讓給我,因為他不想帶隊,看見我的眼神就讓給我,我也不知道謙虛,就是那麼帶隊喊隊喊操,給狗頭高中隊報告敬禮再敬禮然後轉身稍息然後歸隊。
就這麼一天天的。小影也沒有來信,我還是天天寫啊。然後天亮的時候又是一個陰翳的小莊繼續著自己該作的事情。但是我真的想念小影啊,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想她,想在她的懷裡痛快地大哭一場啊!小影啊小影,你在哪兒啊?!誰能告訴我啊?!你怎麼連個信都不給我來呢?!你知道不知道我多麼需要你啊?!但是她就是沒有音信。打電話,也不在,也沒有人告訴我她幹什麼去了,小菲也不在。她們屋裡的女兵,還真的都不在。
我就這麼一天天地過。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就是作自己該作的事情。一片蒼白,我現在回憶起來那段時間是一片蒼白。什麼顏色都沒有。和軍隊無關,因為我是小莊,我很敏感,所以我有這樣的感覺。我也從來沒說自己是個出色的軍人——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人要求我是個最好的軍人,但是我真的不是,我就是小莊而已。所以你們不要對我要求那麼高,我就是一個小莊,一個不爭氣的軍人,現在還退伍了以寫小說為生。
轉眼到了大年初二,我終於接到了電話。我跑步到中隊部拿起軍線。我聽到那面是小影的聲音:「喂?!黑猴子!」我的眼淚刷的下來了,那半個月我從來就沒有哭過,但是我哭了。
「黑猴子你怎麼了?!」小影聽出來了,她怎麼可能聽不出來呢?雖然我很壓抑自己的哭聲,但是她是小影啊!小影怎麼會聽不出來啊?!
「沒事……」我擦擦眼淚,「就是想你。」
小影在那面格格就樂了。
「你幹嗎去了?怎麼連信也不給我寫一個?」
我就問她,但是沒有責怪的意思,我怎麼可能責怪小影呢?小影就笑:「你猜不出來!」我就笑了:「說吧,你幹嗎去了?你們屋的女孩怎麼都沒有人影了?」
「你打開電視,看7點的新聞。」
看新聞幹嗎啊?我就納悶了。
「去看啊!」
我看看我的潛水表,已經是7點03了,我就說來不及了,我還得去中隊俱樂部呢!那幫子傢伙都在看歐洲杯,我要換台絕對是當即按倒暴錘。小影就不高興了:「電視上有我!」
我就一激靈:「怎麼會有你呢?!」
「去看就知道了!」我就納悶了。中隊文書一直在邊上,好像是在看報紙,這個時候站起來了:「真的假的?!電視上有小影啊?!」
小影就在那面說話了:「誰偷聽呢?」
我就笑說是我們文書。小影說:「你看就看,不看就算了啊!」我還沒反過味來文書就跑出去了。我就聽見樓道裡面文書在喊:「換台換台!新聞裡面有小影!」然後就聽見樓道盡頭的中隊俱樂部那個熱鬧啊,一片小馬扎響啊!我還拿著電話發楞呢,就聽見那邊一分隊長跟那兒喊啊,小莊呢!叫小莊過來,還沒有呢!別趕不上了!
可是我捨不得放下電話啊?!我還沒說話呢那邊馬達就喊了:「搬過去搬過去!給這龜兒子搬過去啊!」然後那個熱鬧啊——狗頭高中隊不在去大隊戰備值班室值班了,大家都是恨不得把房子先給拆了再說,當然房子是不敢拆的,就是說說顯示我們弟兄心情愉悅——樓道裡一片靴子亂跑還喊小心點小心點日子還過呢!我就知道是後勤股副股長,他是個鐵桿球迷,就喜歡跟我們中隊一起看球,看著極爽,因為我們中隊球迷多,一有球他就過來,幹部的樣兒就沒有了,就是球迷。小影在那面就笑:「你們幹嗎呢?」
「搬,搬電視呢!」我都被這幫小子整得話都說不利索了。小影就樂翻了,你們搬電視幹嗎啊?我還沒有解釋呢,電視已經搬到中隊部門口了,一幫子兵嘩啦啦就進來了,地上床上坐了一大片啊!文書就搬張桌子過來,把我們中隊那台破牡丹就擱在桌子上,趕緊就插電調台啊!就看見新聞了,一幫子老頭老太太開會啊。這有啥看的啊?我就蒙了,兄弟們也蒙了,嚷嚷著沒有小影啊?!小影就在那面說:「都老實等著!」
我就老實等著,弟兄們也老實等著,就看老頭子老太太開會,過年了開開茶話會,這種淡新聞多得要命。接著就不是開會了,是一個大山裡面的帳篷群。弟兄們就嚷嚷誰啊,哪個部隊啊?然後覺得不對勁啊,怎麼都是女兵啊?
我就仔細看。沒看清小影,就看見一幫子女兵在演練戰場救護演練越野,甚至演練射擊還穿著迷彩服軍靴——我從來沒有見女兵穿成這個樣子,這是幹嗎啊?那時候還沒有什麼女子特警隊呢,弟兄們都驚了,咱們部隊有女子特戰隊啊?!——然後就真的覺得不對勁了,怎麼戴的貝雷帽和我們不一樣啊,藍色的不說還有個金黃的帽徽啊,這是什麼部隊啊?——我一下子就醒了,我知道是什麼了!然後弟兄們還在嚷嚷,小影呢,小影呢!後勤股副股長就喊:「別吵吵!」
他也明白了,幹部就是幹部,這個時候不是球迷了。就都不吵吵了。野戰部隊幹部就是幹部,一起看球也是幹部。然後我就看見一幫子女兵在帳篷裡面整理自己的東西。我靠!我心裡面一涼啊!我是真的一涼啊!我看見小影了。
小影就在那面叫:「小莊小莊你看見我了嗎?我在最左邊,我們班的女孩都在電視上你趕緊找我!趕緊找我!」
我拿著電話當時就蒙了啊,張著嘴不知道說什麼。我就聽見播音員在說:「……我軍第一支參加聯合國維持和平的醫療隊在結束了緊張的培訓後即將踏上征程,遠赴東南亞某國去執行光榮的使命,這是我軍第一次派出醫療隊參加聯合國的維持和平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