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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九十八章 兵歌(16) 文 / 似是故人來

    第九十八章兵歌(16)

    「我不聽!」我斷然地打斷他——我從來沒有那麼打斷過他,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世界上第一次載員坦克空降,發生在前蘇聯。」他不答理我,自己就那麼緩緩地低沉地說,「前蘇聯空降部隊的司令員,一個中將親自坐鎮指揮。都很緊張,因為是歷史上的第一次,坦克那個鐵玩意下來不是鬧著玩的。人在裡面能不能受得了,很難說。那個中將就那麼冷靜地看著,看著,運輸機過來了,坦克出來了,傘包打開了,就那麼往下降,往下降。落到地面的時候人們歡呼,因為這是空降部隊歷史性的突破——一個年輕的空降兵中尉,坦克中唯一的成員臉色蒼白地鑽出來,在人們的簇擁下跑步到中將面前,敬了一個軍禮——你知道他說什麼?」

    我不知道,我也不說話。

    「他說:報告中將同志,報告我尊敬的父親!我回來了!」他緩緩地說。

    我一怔。

    「第一個作試驗的,是這位將軍的兒子。」他慢慢地說,然後戴上自己的黑色貝雷帽。我還在看著他。

    「這就是軍人。」他慢慢地說,「為了最高的軍人榮譽,為了最高的軍人義務——敢於犧牲,就是軍人的天職。」

    我默默地聽著,看著他。

    「我不強迫你留下。」他緩緩地說,「這只是一次演習,如果是戰爭,我也會這樣作的——你怪我恨我甚至是想報復我,我都理解。我也沒有什麼可以解釋的,你自己選擇——留下,我歡迎你;離開,我尊重你。」

    他慢慢地出去了。我默默地站在大帳篷裡面。我光著膀子,什麼都沒有說。我那麼站著,什麼都沒有作。天色漸漸黑了。我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外面,警通中隊的弟兄在飯前高歌,狼嚎一樣。「說句心裡話,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媽媽,已是滿頭白髮;說句心裡話,我也有愛,常思念那個夢中的她,夢中的她。來來來來來來——既然來當兵,就知責任大……」

    一陣風從窗戶吹進來,吹在我的光膀子上。我打了個冷戰。陰暗的光線下,我隱隱約約看見了那面軍旗。我還記得第一次在軍旗前發誓的時候眼中的淚水。我還記得第一次在軍旗指引下正步通過檢閱台嘶啞的口號聲。我還記得我的陳排倒在10000米武裝越野場上拉槍栓逼我走的嘶吼。我還記得什麼?還記得苗連的一隻掉進臉盆的假眼。還有穿著軍裝的小影……還有呢?生子他們……我現在已經回憶不起來自己當時在想些什麼。到底是個什麼思維過程,很亂,真的。

    我什麼都記得很亂。

    天色全黑的時候,我又看見了他。他站在基地旁邊的小山上,看著遠處的公路橋和群山出神。橋上一會過去一輛車的燈光,一會過去一輛車的燈光。群山都是黑色的,風中叢林枝葉瑟瑟。我慢慢地走向他的身後。我就站在他的旁邊。他也不看我一眼。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指著群山和公路橋:「看!媽拉個巴子的跟老山那個狗日的地方一模一樣!」

    我看著群山和公路橋,什麼都沒有說。我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怎麼說。他卻一直在說,在說老山,在說往事,話從來沒有這麼多過。雖然他在控制自己,但是我還是能夠發現他的聲音中隱約的顫抖。我就站在他的身邊。戴著我的黑色貝雷帽,穿著我的迷彩服,戴著我的臂章。

    一直就那麼聽他說。

    很多年以前,一個18歲的陸軍上等兵和一個40多歲的陸軍上校就那麼肩並肩地站在一個小山上。上校在說自己的往事。上等兵在默默地聽著。後來這個上等兵曾經對那個上校說,你哭了。上校就不承認,一直說沒有沒有。上等兵就再也沒有問過。永遠也沒有問過。

    因為,已經不重要了。

    直升機在叢林上空掠過,我坐在艙門邊上,朔風再次吹拂我的臉。我沒有什麼語言。都沒有什麼語言。都在直升機裡面坐著,有的弟兄睡著了。狗頭高中隊也睡著了,他逮著哪兒睡到哪兒。我摘下頭盔和風鏡,立即就睜不開眼睛了。我閉著眼睛,讓迎面的風麻木我的臉。過了好一會,我才因為喘不過氣來把自己的頭縮回來。馬達遞給我一支煙,我拿過來點著了抽了一口,深深地吸進去。

    在我的腳下,還是兵車行。只不過是撤回原來的駐地,沒有來的時候那麼多了。我抽著煙,默默地看下面的兵車隊伍,卻不知道在想什麼。我們的編隊還是以狗頭001機為中心,我們在回程的路上。我看著群山,叢林,河流……熟悉而又陌生,我覺得連自己都陌生了。我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對什麼都沒有那麼激動了。

    這不太像我啊?我覺得壓抑,把煙扔下去,在機艙裡跪起來抓著艙門,對著外面的群山,叢林,公路,兵車……我的側面是吹來的朔風,我睜不開眼睛。我撕破自己的喉嚨高喊:

    「啊——」

    機艙裡的弟兄都被嚇醒了,下意識地抓手中的步槍;狗頭高中隊的反應最激烈,眼睛還沒有睜開步槍的保險已經拉開了——雖然連空包彈都沒有,但是職業反應就是職業反應,你有什麼辦法?我還在高喊:

    「啊——」

    聲音一出機艙就被螺旋槳的噪音吃掉了。但是我還在高喊,臉都憋紅了,一直到用盡肺裡的最後一點氧氣。我大口喘著氣。裡面的弟兄都驚訝地看著我。馬達拍拍我:「龜兒子?你瘋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在喘氣。狗頭高中隊只是那麼淡淡地笑了一下,顯得自己很酷——我說過裝酷是他的本性,我也沒有答理他——他就又合上眼睛了。弟兄們紛紛尋找剛才自己最舒服的姿勢,嘴裡罵著我神經病,又睡去了。馬達沒有睡,在我邊上擔心地看著我,把嘴裡剛剛點著的煙給我。我坐回來,把他的煙叼在嘴裡,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淡淡地笑了。急速吹散的煙霧中,我的笑容很奇怪。馬達打了個寒戰。

    「怎麼了?不認識了?」我很納悶。

    馬達看看我,又看看狗頭高中隊,不說話。我納悶地看他:「怎麼了啊?拿我當外人啊?」

    馬達搖頭,不知道是難過還是高興的語氣:「你越來越像他了。」

    誰?!我一激靈。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見了狗頭高中隊。我操!不會吧?我出了一腦門冷汗。馬達歎口氣,離開我去睡覺了。我還那麼坐著。傻傻地坐著。馬達閉上眼之前,看了我一眼,眼光很複雜。我又笑了,我怎麼會像他呢?——他狗頭高中隊?!馬達閉上眼睡覺了。直升機在叢林上空飛行。

    我在回憶中看見自己的奇怪的笑容。現在正在寫作的我打了一個冷戰。是的,我18歲時候的笑容和狗頭高中隊——簡直是一模一樣。

    很多年以後,我喜歡一個人在山裡開車轉悠。找到個地方就下來,張望四周。我也不知道在尋找或者等待什麼。我的腦子在很多年的奔忙中變得很遲鈍。直到有一天,我才醒悟過來。原來,我每一次來的,都是一個地方。就是上一次我碰見兵車隊伍的地方。我在尋找的,是他們。還是我在等待的,是他們?

    我也不知道。

    那次演習是我生命中一個重要轉折點的開始——其實和貓頭大隊的作戰還真不是何大隊跟雷大隊的個人恩怨或者說叫板,那你們也太小看兩個大隊長了。雷大隊的貓頭大隊先給紅軍一點顏色還是比較狠的顏色,紅軍戰區指揮部不得不先給他收拾了,不然就有更厲害的顏色——特戰雖然規模不大代價不高,但是起到的作用是戰略性的。我也就不講貓頭是怎麼給紅軍顏色看的,一個是說了你們也不懂,再一個就是軍隊的**不能亂說——所以何大隊就是把家本豁出來也要拿下老貓。特戰,都是必然性中偶然因素在起作用。——不扯那次演習了。

    我就那麼回到狗頭大隊,繼續訓練,繼續踢球,繼續和弟兄們在一起侃山。但是他們看我的眼光漸漸地變了,因為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變了。我變得不愛笑了,笑也是跟狗頭高中隊有點像了。我不再會為了馬達的一點臭事笑得前仰後合,不再會為了誰滑降的時候掛在攀登繩上下不來了笑得一蹦三丈高,也不會為了我們踢球輸給哪個中隊就氣得想跟人互錘——更關鍵的是,作為副班長,我在帶隊訓練的時候的態度越來越嚴厲了,搞得我們班裡的老士官都不知道我怎麼了,但是看我的眼神和語調都不敢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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