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人算不如天算
這個時候我的哆嗦沒有停止,不再是因為害怕,而是寒冷。
山裡的氣溫下降極快,本來是又潮濕又炎熱,但是太陽一下去就變成了又潮濕又寒冷,幾乎沒有什麼過渡,好像就是一下子變成這樣的。這到底是個什麼原理我至今也不明白,這不是我們小兵操心的事情,我們只操心怎麼對付寒冷,原理留給科學家那些坐辦公室的吧。
關鍵是現在我怎麼對付?
我渾身潮濕,風一吹那種寒冷嗖嗖的連骨頭都開始打戰,我嘴唇哆嗦著把開山刀插進背後的刀鞘,然後撐著枴杖拿著蘭花站起來。然後我再次感到腳腕子的疼痛,因為寒冷疼痛加劇了,但是還是在我可以忍受的範圍內。不過我知道走路是比較麻煩的事情了,尤其是我的目標是沿著河灘上的鵝卵石走10公里到達四號公路橋才可以休息。不然你怎麼辦?在這種野狼出沒的勞什子山裡睡覺?雖然公路上也會出現狼,但是畢竟有人類的文明痕跡,心裡踏實一點。
當時還有一個悲涼的想法,要是在公路附近被狼吃了,殘骸還有機會被人發現。要是在這片大山裡面,誰知道有沒有下一個弟兄從這裡路過呢?這個幾率太小了,死了還是有個什麼東西留下好,不然怎麼給老爸老媽交代?怎麼給小影-一想起小影我的心又開始疼。
走!
解放軍戰士死都不怕,我還怕疼怕走路?
我當時真的是拿這句話來激勵自己,因為我那時候已經徹底的是一個軍人,一個合格的士兵。
雖然還不是一個合格的特種兵。
我邁一步就疼一下邁兩步就疼兩下邁三步就鑽心地疼,然後這種疼就連環起來,中間不分下了,就是連著疼。
我在陰風中一直打著哆嗦但是必須堅持,因為我若隱若現總是聽得見狼叫。我實在沒有勇氣再次面對那張灰色的瘦削的臉了,我真的知道什麼是陰森森的狼牙了,所以我必須趕緊走。如果走到四號公路橋,明天天亮我開始走,走到天黑前50公里怎麼也能走完-要是腳腕子沒有受傷的話我有這個自信,但是現在沒有。
但是也得走!哆嗦著嘴唇輕聲哆嗦著唱歌給自己壯膽,不敢大聲唱因為怕招來狼:"過得硬的連隊過…過得硬的兵…過得硬的戰士…戰士紅彤彤…過得硬的連隊過得硬…過得硬的兵…過得硬的戰士樣樣紅…"
唱著唱著淚水再次滑落,現在是不缺水了,因為河就在旁邊。但是我冷,我餓,我疼。但是還是得走。
狗日的高中隊!狗日的狗頭大隊!我在心裡罵著,嘴裡唱著隊列歌曲,想像著苗連陳排走在我的身邊笑容滿面:小莊小莊堅持就是勝利,革命軍人要有老紅軍的傳統精神,要發揚南泥灣精神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我還想著小影在前面連跑帶跳,不時往河裡扔個石頭打水漂玩,一下子在水裡能跳11下一飛好遠,她在中學打這個有一套:小莊你看我的打得好不好看?說啊,我打得好不好看-
"好看。"我哆嗦著答應著,淚水在臉上一流下來就被風吹得淅瀝嘩啦。風一吹更冷了,但是我不敢離開河灘進入叢林。我只能這麼在風口走,一步一步忍著疼痛踩著鵝卵石堅持往前走,不敢停留更不敢回頭,不敢東張西望,就這麼堅持著蹣跚著往前走。
因為,我知道林子裡面有狼。它們不知道在哪兒看著我。和死亡比起來,寒冷、飢餓、孤獨、疼痛算得了什麼呢?我就反覆低聲哆嗦著唱著《過得硬的連隊過得硬的兵》那首全軍戰士都會唱的隊列歌曲,臉上不時流過眼淚,有時候還跟小影說幾句話。
小影連蹦帶跳一直在我的前面帶著我。
她的身影帶著我。
她的芬芳伴著我。
很多年前,那個距18歲生日還有16天的小列兵就是這麼走在那條叫小清河的河岸。他的腳腕子崴了生疼生疼的,渾身濕透渾身哆嗦,但是一直在唱著革命軍歌,心裡想著一個女孩就這麼蹣跚地走著。
走著。
而這,在他真正的特戰軍旅生涯裡面跟那些孤獨寂寞恐懼寒冷等等相比,只是一個開始。
路,其實不在腳下,在你的心裡。
我不到18歲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個道理。
我遠遠看見四號公路橋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幾點了。我其實看見的是橋的剪影,青色的天幕下面一道黑色的直線,沒有車來車往。這一帶除了我受訓的那個狗頭鳥大隊,還有其他的一些部隊單位,連老百姓都很少,是所謂的軍事重地-據說山裡也是空的,但是我一直到退伍也沒有去過。
我的渾身都是冰涼的汗,倒是沒有結冰但是也是冷得夠嗆。我打著哆嗦,已經走了幾個鐘頭了,歌也不唱了,腦子也麻木了,什麼都不想了。
就一個念頭-走。
疼嗎?絕對的,我記憶中那種疼是一直到骨子裡的,因為時間太長了而且我還一直走。
我的右手還是握著那束蘭花。後來我把它送給小影的時候已經是標本了,但是小影還是收下了。她沒有問我從哪兒摘的,我也沒有告訴她自己為了這束花吃了什麼苦頭-因為我送給她這束蘭花的標本的時候,已經吃了比這個多得多的苦,已經無苦可說了。苦到今天你就不知道苦了,舒服了反而不習慣,物極必反就是這個道理。
關於這束風乾的野蘭花,芬芳依舊存留,還繼續有一個故事。我們以後再講。
我向著那座公路大橋前進,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類文明的痕跡,心情的激動不是一點半點的。在原始森林崴著腳脖子走了20公里,你們想想看,我見到這個大橋激動的是個什麼操性?
我好像腳也不疼了肚子也不餓了身上也不冷了,就是趕緊拄著枴杖走啊走一直走。
我看見了大橋,它離我那麼近。
我看見了大橋,它在等我來臨。
我恨不得撲在橋柱子上大哭一場,而我確實又再次流出眼淚。
然後我就停下了-因為我的腳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鵝卵石的河灘踩進了泥裡,而且很軟的泥。
我在往下陷!我一激靈就趕緊往後倒,幸虧腳陷的不深我倒下了,然後我看見自己在一片開闊地之間,前面是一片泥濘後面是一片河灘,我躺的位置是中間過渡的部分,也就是說我的命還真大,沒有忘乎所以一直走進沼澤。
我趕緊往後退,枴杖丟了但是蘭花沒有丟。我的上半身接觸了略為堅硬的地面。再往後退就是更堅硬的地面,再往後退我的腦袋就碰在了鵝卵石上生疼。
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氣,這才知道我的命比較大。我爬起來跪在鵝卵石上面看著前面。遠遠的一直到那個大橋,都是一片看不到邊的泥濘。這是在我的地圖上沒有標識的沼澤。
狗日的狗頭高中隊!這麼大一片沼澤沒有標識出來是要我的小命啊?!我的心開始悲涼。現在怎麼辦?我不能回頭,因為回頭就越來越遠,而且離狼的地盤越來越近。我又不能前進,因為黑燈瞎火一片沼澤,我進去就是送死,不會猶豫地陷下去。我看過《這裡的黎明靜悄悄》,所以我知道沼澤陷人是什麼概念。但是我不能不前進!我要繞過沼澤的可能性沒有,我要游到河的那面去也不可能,因為我的腳腕子崴了,而且過去未必不是沼澤。
我該怎麼辦?……!我大聲罵著,用盡全身的力氣然後大聲吼著。然後大聲哭著。漸漸的聲音小了,成了哽咽。那橋離我越來越近頂,多還有1公里,但是我就是過不去。我哭著哭著漸漸的困意上來,但是我不能睡覺。
漸漸的我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就在那個河灘子上…
在夢裡,我夢見了小影,她抱著我,但是她跟一個冰美人一樣懷抱堅硬冰涼。
我回去以後才知道,不是狗頭高中隊整治我,他還沒有這個膽量。所有的地圖無論民用軍用手繪機繪都沒有這個沼澤。這片沼澤是一條老的支流後來乾涸了。我們訓練的時候雨季剛剛來臨,就成了一片新的沼澤。沼澤並不寬,但是我在黑夜看不見對岸,在我們基地附近甚至算不上什麼沼澤,因為這是臨時的,又小,常年的大得多的有的是,我以後也沒有少去。那年的雨季來得早,沒有什麼道理就是早。如果你們一定要一個解釋的話,就去問搞天文的,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