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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一客遠歸來落花早謝 合家都忭悅玉樹雙輝




  鳳舉好容易熬到了次日早上,先到燕西書房里坐著,派人把他催了出來。燕西一來,便道:“這件事不怨我們照應不到,她要變心,我們也沒有什么法子。”鳳舉皺了眉,跌著腳道:“花了錢,費了心血,我都不悔。就是逃了一個人,朋友問起來,面子上難堪得很。”燕西道:“這也無所謂,又不是明媒正娶的,來十個也不見得什么榮耀,丟十個也不見得損失什么面子。”鳳舉道:“討十個固然沒有什么面子,丟十個那簡直成了笑話了。這都不去管它,只求這事保守一點秘密,不讓大家知道,就是万幸了。”燕西道:“要說熟人,瞞得過誰?要說社會上,只要不在報上披露出來,也值不得人家注意。”燕西說時,鳳舉靠了沙發的靠背斜坐著,眼望著天花板,半晌不言語,最后長歎了一聲。燕西道:“人心真是難測,你那樣待她好,不到一年,就是這樣結局。由此說來,金錢買的愛情,那是靠不住的。”鳳舉又連歎了兩聲,又將腳連跺了几下。燕西看他這樣懊喪的樣子,就不忍再說了,呆坐在一邊。對坐著沉默了一會子,鳳舉問道:“你雖寫了兩封信告訴我,但是許多小事情我還不知道,你再把經過的情形,詳詳細細對我說一遍。”燕西笑道:“不說了,你已夠懊悔的,說了出來,你心里更會不受用,我不說罷。”鳳舉道:“反正是心里不受用的了,你完全告訴我,也讓我學一個乖。”燕西本來也就覺得肚子里藏不住這事了,經不得鳳舉再三地來問,也就把自己在電影院里碰到晚香,和晚香兩個哥哥也搬到家里來住,种种不堪的事,詳詳細細地一說。鳳舉只管坐著听,一句話也不答,竟把銀盒盛的一盒子煙卷,都抽了一半。直等燕西說完。然后站起來道:“宁人負我罷。”停了一停,又道:“別的罷了,我還有許多好古玩字畫,都讓她給我帶走了,真可惜得很。”燕西道:“人都走了,何在乎一點古董字畫?”鳳舉道:“那都罷了,家里人對我的批評怎么樣?”燕西道:“家里除了大嫂,對這事都不關痛痒的,也無所謂批評。至于大嫂的批評如何,那可以你自己去研究了。”鳳舉笑了一笑,便走開了。走出房門后又轉身來道:“你可不要對人說,我和你打听這事來了。”燕西笑道:“你打听也是人情,我也犯不著去對哪個說。”鳳舉這才走了。可是表面上,雖不見得就把這事挂在心上,但是總怕朋友見面問起來,因之回家來几天,除了上衙門而外,許多地方都沒有去,下了衙門就在家里,佩芳心里暗喜,想他受了這一個打擊,也許已經覺悟了。這日星期,鳳舉到下午兩點鐘還沒有出門。佩芳道:“今天你打算到哪里去消遣?”鳳舉笑道:“你總不放心我嗎?但是我若老在上海不回來,一天到晚在堂子里也可以,你又怎樣管得了呢?”佩芳道:“你真是不識好歹。我怕你悶得慌,所以問你一問,你倒疑心我起來了嗎?”鳳舉笑道:“你忽然有這樣的好意待我,我實在出于意料以外。你待我好,我也要待你好才對。那末,我們兩人,一塊儿出門去看電影罷。”佩芳道:“我不好怎樣罵你了。你知道我是不能出房門的,你倒要和我一塊儿去看電影嗎?”鳳舉笑道:“真是我一時疏忽,把這事忘了。我為表示我有誠意起見,今天我在家里陪著你了。”佩芳道:“話雖如此,但是要好也不在今天一日。”鳳舉道:“老實告訴你罷。我受了這一次教訓,對于什么娛樂,也看得淡得多了。對于娛樂,我是一切都引不起興趣來。”佩芳笑道:“你這話簡直該打,你因為得不著一個女人,把所有的娛樂都看淡了。据你這樣說,難道女人是一种娛樂?把娛樂和她看成平等的東西了。這話可又說回來了,象那些女子,本來也是以娛樂品自居的。”鳳舉笑道:“我不說了,我是左說左錯,右說右錯。我倒想起來了,家庭美術展覽會不是展期了嗎?那里還有你的大作,我不如到那里消磨半天去。”佩芳笑道:“你要到那里去,倒可以看到一樁新聞。我妹妹現在居然有愛人了。”鳳舉原是坐著的,這時突然站立起來,兩手一拍道:“這真是一樁新聞啦。她逢人就說守獨身主義,原來也是紙老虎。她的愛人,不應該坏,我倒要去看看。”佩芳道:“這又算你明白一件事了。女子沒有愛人的時候,都是守獨身主義的。一到有了愛人,情形就變了。難道你這樣專研究女人問題的,這一點儿事情都不知道?”鳳舉笑道:“專門研究女人問題的這個雅號,我可擔不起。”佩芳道:“你本來擔不起,你不過是專門侮辱女子的罷了。”鳳舉不敢和佩芳再談了。口里說道:“我倒要去看看,我這位未來的連襟,是怎樣一個尊重女性者?”一面說著話,一面便已將帽子戴起。匆匆地走到院子里來了。

  今天是星期,家里的汽車,當然是完全開出去了。鳳舉走到大門口,見沒有了汽車,就坐了一輛人力車到公園來。這車子在路上走著,快有一個鐘頭,到了公園里,遇到了兩個熟人,拉著走路談話,耗費的光陰又是不少,因此走到展覽會的會場,已掩了半邊門,只放游人出來,不放游人進去了。鳳舉走到會場門口,正待轉身要走,忽然后面有一個人嚷道:“金大爺怎樣不進去?”鳳舉看時,是一個极熟的朋友,身上挂了紅綢條子,大概是會里的主干人員。因道:“晚了,不進去了。”那人就說自己熟人,不受時間的限制,將鳳舉讓了進去了。走進會場看時,里面許多隔架,陳設了各种美術品,里面卻靜悄悄的,只有會里几個辦事員,在里面徘徊。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兩個鳳舉認識的和他點了點頭,鳳舉也就點了點頭。但是其中并不見有吳藹芳,至于誰是她的愛人,更是不可得而知了。因之將兩手背在身后,挨著次序,將美術陳列品一樣一樣地看了去。看到三分之二的時候,卻把佩芳繡的那一架花卉找到了。鳳舉還記得當佩芳繡那花的時候,因為忙不過來,曾讓小怜替她繡了几片葉子。自己還把情苗愛葉的話去引小怜,小怜也頗有相怜之意。現在東西在這里,人卻不知道到哪里雙宿雙飛去了?自己呢,這一回又在情海里打了一個滾,自己覺得未免太沒有艷福了。心里這樣想著,站定了腳,兩只眼睛只管注視著那架繡花出神,許久許久,不曾移動。這個時候,心神定了。便听到一种喁喁之聲,傳入耳鼓。忽然省悟過來,就傾耳而听,這聲音從何而來?仔細听時,那聲音發自一架繡屏之后。那繡屏放在當地,是朝南背北的。聲音既發自繡屏里,所以只听到說話的聲音,并不看見人。而且那聲音,一高一低,一強一柔,正是男女二人說話,更可以吸引他的注意了。便索性呆望著那繡花,向下听了去。只听到一個女的道:“天天見面,而且見面的時間又很長,為什么還要寫信?”又有一個男的帶著笑聲道:“有許多話,嘴里不容易那樣婉轉地說出來,惟有筆寫出來,就可以曲曲傳出。”女的也笑道:“据你這樣說,你以為你所寫給我的信,是曲曲傳出嗎?”男的道:“在你這种文學家的眼光看來,或者覺得膚淺,然而在我呢,卻是盡力而為了。這是限于人力的事,叫我也無可如何呀。”女的道:“不許再說什么文學家哲學家了。第二次你再要這樣說,我就不依你了。”男的道:“你不依我,又怎么辦呢?請說出來听听。”女的忽然失惊道:“呀!時間早過了,我們還在這里高談闊論呢。”女的說這句話時,和平常人說話的聲音一樣高大,這不是別人,正是二姨吳藹芳。鳳舉一想,若是她看到了我,還以為我竊听她的消息,卻是不大妙。赶緊向后退一步,就要溜出會場去。但是這會場乃是一所大殿,四周只有几根大柱子,并沒有掩藏的地方。因之還不曾退到几步,吳藹芳已經由繡屏后走將出來。隨著又走出一個漂漂亮亮的西裝少年,臉上是笑嘻嘻的。鳳舉一見,好生面熟,卻是一時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曾和他見過。自己正這樣沉吟著,那西裝少年已是用手扶著那呢帽的帽沿,先點了一個頭。吳藹芳就笑道:“啊喲!是姐夫。我听說前几天就回來了。會務正忙著,沒有看你去,你倒先來了。”那西裝少年也走近前一步,笑道:“大爺,好久不見,我听到密斯吳說,你到上海去了。燕西今天不曾來嗎?”他這樣一提,鳳舉想起來了,這是燕西結婚時候作儐相的衛璧安。便笑著上前,伸手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密斯脫衛,好极了,好极了。”鳳舉這几句話,說得語無倫次,不知所云。衛璧安卻是不懂。但是藹芳當他一相見時,便猜中了他的意思,及至他說話時,臉上現出恍然大悟之色,更加明白鳳舉的來意。卻怕他盡管向下說,直道出來了,衛璧安會不好意思。便笑道:“姐夫回來了,我……”藹芳說到這里,一個們字,几乎連續著要說將出來。所幸自己發覺得快,連忙頓了一頓,然后接著道:“應該要接風的。不過上海這地方,有的是好東西,不知道給我帶了什么來沒有?”鳳舉耳朵在听藹芳說話,目光卻是在他兩人渾身上下看了一周。藹芳說完了,鳳舉還是觀察著未停。口里隨便答應道:“要什么東西呢?等我去買罷。”藹芳笑道:“姐夫,你今天在部里喝了酒來嗎?我看你說話有點心不在焉。”鳳舉醒悟過來,笑道:“并不是喝醉了酒,這陳列品里面,有一兩樣東西,給了我一點刺激。我口里說著話,總忘不了那事。哦!你是問我在上海帶了什么禮品沒有嗎?”說著,皺了一皺眉頭,歎一口气道:“上海除了舶來品,還有什么可買的?上一次街就是舉行一次提倡洋貨。”藹芳笑道:“姐夫,你不用下許多轉筆,干脆就說沒有帶給我,豈不是好?我也不能綁票一樣的強要啊。”鳳舉笑道:“有是有點小東西,不過我拿不出手。哪一天有工夫,你到舍下去玩玩,讓你姐姐拿給你罷。最好是密斯脫衛也一同去,我們很歡迎的。”衛璧安覺得他話里有話,只微笑了一笑,也就算了。鳳舉本想還開几句玩笑,因會場里其他的職員也走過來了,他們友誼是公開的,愛情卻未曾公開,不要胡亂把話說出來了。因和衛璧安握了一握手道:“今天晚了

  鳳舉心里恍然,回得家來,見了佩芳,笑道:“果然果然,你妹妹眼力不錯,找了那樣好的一個愛人。”佩芳笑道:“你出乎意料以外罷。你看看他們將來的結果怎么樣?總比我們好。”鳳舉正有一句話要答复佩芳,見她兩個眉頭几乎皺到了一處,臉上的气色就不同往常,一陣陣的變成灰白色,她雖极力地鎮靜著,似乎慢慢地要屈著腰,才覺得好過似的。因此在沙發椅子上坐了一會,又站了起來。站了起來,先靠了衣櫥站了,复又走到桌子邊倒一杯茶喝了,只喝了一口,又走到床邊去靠著。鳳舉道:“你這是怎么了?要不是……”佩芳連忙站起來道:“不要瞎說,你又知道什么?”鳳舉讓她將話一蓋,無甚可說的了。但是看她現在的顏色,的确有一种很重的痛苦似的。便笑道:“你也是外行,我也是外行,這可別到臨時抱佛腳,要什么沒有什么。宁可早一點預備,大家從容一點。”佩芳將一手撐著腰,一手扶了桌沿,側著身子,皺了眉道:“也許是吃坏了東西,肚子里不受用。我為這事,看的書不少,現在還不象書上說的那种情形。快開晚飯了,這樣子,晚飯我是吃不成功的。你到外面去吃飯罷,這里有蔣媽陪著我就行了。”鳳舉道:“這不是鬧著玩的,書上的話,沒有實驗過,知道准不准?你讓我去給產婆通個電話,看她怎樣說罷。”佩芳道:“那樣一來,你要鬧……”一句話不曾說完,深深地皺著眉哼了一聲。鳳舉道:“我不能不說了,不然,我負不起這一個大責任。”說畢,也不再征求佩芳的同意,竟自到金太太這邊來。

  金太太正和燕西、梅麗等吃晚飯。看到鳳舉形色倉皇走了進來,就是一惊。鳳舉叫了一聲媽,又淡笑了一笑,站在屋子中間。金太太連忙放筷子碗,站將起來,望著鳳舉臉上道:“佩芳怎么樣?”鳳舉微笑道:“我摸不著頭腦,你老人家去看看也好。”金太太用手點了他几點道:“你這孩子,這是什么事?你還是如此不要緊的樣子。”金太太一走,燕西首先亂起來,便問鳳舉道:“什么事,是大嫂臨產了?”鳳舉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我看她在屋子里起坐不安,我怕是的,所以先來對母親說一說。”燕西道:“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疑問,一定是的了。你還不赶快打電話去請產婆。產婆不見得有汽車罷,你可以先告訴車房,留下一輛車子在家里。”鳳舉道:“既是要派汽車去接她,干脆就派汽車去得了,又何必打什么電話?”在屋子里,梅麗是個小姐,清秋是一個未開怀的青春少婦,自然也不便說什么。他兄弟兩人,一個說得比一個緊張,鳳舉也不再考量了,就按著鈴,叫一個听差進來,分付開一輛汽車去接產婆。這一個消息傳了出去,立刻金宅上下皆知。上房里一些太太少奶奶小姐們,一齊都擁到佩芳屋子里來。佩芳屋子里坐不下,大家擠到外面屋子里來。佩芳皺了眉道:“我叫他不要言語,你瞧他這一嚷,鬧得滿城風雨。”金太太走上前,握了佩芳一只手,按了一按,閉著眼,偏了頭,凝了一凝神,又輕輕就著佩芳耳邊,輕輕的說了几句,大家也听不出什么話,佩芳卻紅了臉,微搖著頭,輕輕地說了一個不字。二姨太太點了點頭道:“大概還早著啦。這里別擁上許多人,把屋子空气弄坏了。”大家听說,正要走時,家里老媽子提著一個大皮包,引著一個穿白衣服的矮婦人來了,那正是日本產婆。這日本產婆后面,又跟著年紀輕些的兩個女看護。大家一見產婆來了,便有個确實的消息,要走的也不走,又在這里等著報告了。產婆進了房去,除了金太太,都擁到外面屋子來了。据產婆說,時候還早,只好在這里等著了。鬧了一陣子,不覺夜深,佩芳在屋子里來往徘徊,坐立彷徨,只問產婆你給我想點法子罷。金太太雖是多儿多女的人,看見她的樣子,似乎很不信任產婆,便出來和金銓商量。金銓終日記念著國家大政,家里儿女小事,向來不過問的。今天晚上,卻是口里銜著雪茄,背著兩手,到金太太屋子里來過兩次。到了第三次頭上,金銓便先道:“太太,這不是靜候佳音的事,我看接一位大夫來瞧瞧罷。”金太太道:“這產婆是很有名的了,而且特意在醫院里帶了兩個看護來。另找一個大夫來,豈不是令人下不去嗎?”金銓道:“那倒不要緊,還找一位日本大夫就是了。他們都是日本人,商量商量也好。可以幫產婆的忙,自然是好。不能幫她的忙,也不過花二十塊錢的醫金,很小的事情。”金太太點點頭,于是由金銓分付听差打電話,請了一位叫井田的日本大夫來。而在這位大夫剛剛進門的時候,鳳舉在外面也急了,已經把一位德國大夫請了來。兩位大夫在客廳里面卻是不期而遇。好在這些當大夫的,很明了闊人家治病,決不能信任一個大夫的,總要多找几個人看看,才可以放心,因此倒也不見怪。就分作先后到佩芳屋子里去看了看,又問產婆的話,竟是很好的現象。便對鳳舉說,并用不著吃什么藥,也用不著施行什么手術,只要听產婆的話,安心待其瓜熟蒂落就是了。兩個大夫,各拿了几十塊錢,就是說了這几句話就走了。在這時,帳房賈先生,又向鳳舉建議,請了一位中醫來。這位中醫是賈先生的朋友,來了之后,听說并不是難產,就沒有進去診脈,口說了几個助產的單方也就走了。大家直鬧了一晚。

  鳳舉也是有點疲乏,因為產婆說,大概時候還早,就在外面燕西書房里,和衣在沙發上躺下。及至醒來時,只見小蘭站在榻邊,笑道:“大爺,大喜啊!太太叫你瞧孩子去,挺大的個儿,又白又胖的一個小小子。”鳳舉揉著眼睛坐了起來,便問道:“什么時候添的?怎么先不來叫我一聲儿?”小蘭道:“添了一個多鐘頭了。有人說叫大爺來看。太太說,別叫他,他起來了,也沒有他的什么事,讓他睡著罷。現在孩子洗好了,穿好了,再來叫你了。”鳳舉牽扯著衣報,一面向自己院子里來。剛進孩子門,就听到一陣嬰儿啼哭之聲,那聲音還是很洪亮。鳳舉走到外邊屋子里,還不曾進去,梅麗就嚷道:“大哥,快瞧瞧你這孩子,多么相象啊!”鳳舉一腳踏進屋時,卻看到金太太兩手向上托著一個絨衣包里的小孩。梅麗拉著鳳舉上前,笑道:“你瞧你瞧,這儿子多么象你啊!”鳳舉正俯了身子,看這小孩,忽听得鶴蓀在窗子外問道:“媽還在這里嗎?”金太太道:“什么事?你忙著這個時候來找我。”鶴蓀道:“不知道產婆走了沒有?若是沒走,讓她等一會子。”佩芳原是高高地枕著枕頭,躺在床上,眼睛望了桌上那芸香盒子里燒的芸香,凝著神在休息著。听了鶴蓀的說,笑道:“我說慧厂怎么沒有來露過面?正納悶呢。原來她也是今天,那就巧了。”金太太從從容容的,將小孩雙手捧著交給佩芳,笑道:“我也是這樣說,她那樣一個好事的人,哪能夠不來看看?或者因為挺著大肚子有點害臊,所以我也就沒追問了。她倒有耐性,竟是一聲儿也不響。”

  金太太說著這話,已經是出了房門了。鶴蓀見母親出來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老人家先別嚷。”金太太道:“這又不是什么秘密事情。你們為什么都犯了這种毛病?老是不愿先說,非事到臨頭不發表。”鶴蓀笑道:“是她們身上的事,她要不對我說,我怎樣會知道?”金太太也不和他辯論,已是走得很快的走進房來,只見慧厂坐在椅子邊,一手撐著腰,一手在桌上摸著牙牌,過五關。金太太心里原想著,她一定也是和佩芳一樣,無非是嬌啼婉轉。現在見她還十分鎮靜,倒有些奇怪。不過看她的臉上,也是极不自然,便道:“你覺得怎么樣子?”慧厂將牌一推,站了起來笑道:“我實在忍耐不住了。”只說得這一句,臉上的笑容,立刻就讓痛苦的顏色將笑容蓋過去了。金太太伸著兩手,各執住慧厂的一只手腕,緊緊地按了一按,失聲道:“啊!是時候了。你怎么聲張得這樣緩呢?”鶴蓀見母親如此說,情形覺得緊張,便笑道:“怎么樣?”金太太一回頭道:“傻子!還不打電話去叫產婆快來?”鶴蓀听了這話,才知這是自己耽誤了事,赶快跑了出去,分付听差們打電話。大家得了這個消息,都哄傳起來。說是這喜事不發動則已,一發動起來,卻是雙喜臨門,太有趣了。上上下下的人,鬧了一宿半天,剛剛要休息,接上又是一陣忙碌。所幸這次的時間要縮短許多,當日下午三點鐘,慧厂也照樣添了一個白胖可愛的男孩。

  當佩芳男孩安全落地之時,金銓因為有要緊公事,就出門去了。直到下午四點多鐘回來,金太太卻笑嘻嘻地找到書房里來,笑道:“恭喜恭喜!你添孫子了。”金銓摸著胡子道:“中國人這宗法社會觀念總打不破,怎么你樂得又來恭喜了?”金太太道:“這事有趣得很,我當然可以樂一樂。”金銓道:“樂是可以樂,但是我未出門之先,我早知道了,回來還要你告訴我作什么?難道說你樂糊涂了嗎?”金太太道:“鬧到現在,大概你還不知道,我告訴你罷,你出去的時候,知道添了孩子,那是一件事。現在我告訴你添了孩子,可又是一件事了。”金銓道:“那是怎么說?我不懂。”金太太笑道:“你看看巧不巧?慧厂也是今天添的孩子。自你出門去以后,孩子三點鐘落地,我忙到現在方才了事。”金銓笑道:“這倒很有趣味。兩個孩子,哪個好一點?”金太太道:“都象他老子。”金銓笑道:“這話還得轉個彎,不如說是都象他爺爺罷。”金太太道:“別樂了,你給他取個名字是正經。將來這兩個小東西,讓他就學著爺爺罷。”金銓且不理會他夫人的話,在皮夾子里取出一支雪茄來,自擦了火柴吸著,將兩只袖子一攏,便在屋子里踱來踱去。轉過身,又將兩只手,背在身后,點點頭道:“有了。一個叫同先,一個叫同繼罷。”金太太道:“兩個出世的孩子,給他取這樣古板板的名字,太不活潑了。”金銓又背了手踱了几周,點了點頭,又搖了一搖頭。金太太笑道:“瞧你這國務總理,人家說宰相肚里好撐船,找兩個乳名,會費這么大事!還是我來罷,一個叫著小雙,一個叫著小同,怎么樣?”金銓笑道:“很好,就是這個罷。”金太太道:“還有一件事要征求你的同意,不過這件事,你似乎不反對才好。”金銓道:“什么事呢?還不曾說出來,已經是非我同意不可了,哪還用得著征求我的同意嗎?”金太太笑道:“你想,一天之間,我們家添兩個孩子,親戚朋友有個不來起哄的嗎?后日又正是星期,家里隨便樂一天,你看行不行?”金銓道:“還有什么可說的?這种情形,分明是贊成也得贊成,不贊成也得贊成,我還有什么可說的。”金太太笑道:“從來沒有這樣干脆過,今天大概你也是很樂吧?”金銓笑道:“我雖不見得淡然視之,我也并不把這事認為怎樣重大。”金太太笑道:“我不和你討論這些不成問題的話了。”于是笑嘻嘻走回自己屋里,自己計划著,應當怎樣熱鬧?一面就叫小蘭把燕西、梅麗找來。梅麗一進門,金太太就笑道:“八小姐,該有你樂的了。后天咱們家里得熱鬧一下子,你看要怎樣熱鬧才好?”二姨太太也是跟著梅麗一路來的,便笑道:“太太今天樂大發了。累得這個樣子,一點不覺得,這會子對孩子這樣叫起來了。”金太太笑道:“你也熬到今天,算添了孫子了。你就不樂嗎?陳二姐哩?來!把昨天人家送來的茶葉,新沏上一壺,請二姨太喝一杯她久不相逢的家鄉味。”二姨太太真不料今天有這种殊遇,太太一再客气,還要將新得的茶葉,特意泡一壺來,讓我嘗嘗家鄉味,這實在是不常見的事。因笑道:“太太添了兩孫子,我們還沒道喜,倒先要叨扰起來。”金太太先笑著,有一句話不曾答應出來。梅麗笑道:“她老人家,今天真是高興了。剛才叫了我一聲八小姐,真把我愣住了。我想不出什么事做得太貴重了,所以媽倒說著我,后來一听,敢情是她老人家高興得這樣叫呢。”金太太道:“你听听她那話儿。憑著你親生之母當面,我沒有把你不當是肚子里出來的一樣看待呀。我要罵你,要打你,盡可以明說,為什么我要倒說?人家都說我有點偏心,最歡喜阿七和你呢。阿七罷了,你是另一個母親生的,我樂得人家說我偏心。”燕西听見母親叫他,正同了清秋一塊儿來,剛走到門外,便接嘴道:“這話我不承認啦。”金太太道:“你不承認嗎?大家不但說我偏心向著你,連你的小媳婦,我都有偏愛的嫌疑哩!”二姨太太笑道:“沒有的話,手背也是肉,手掌也是肉,哪里會對那個厚那個薄?”金太太用手點了點二姨太道:“你這話可讓我挑眼了。梅麗不是我生的,算手背算手掌呢?”說著將右手掌翻覆著看了几看。二姨太笑道:“你瞧著吧,誰是手背?誰是手掌呢?其實這話,不應當那樣說呀。你想,就算我存那個心事,我只一個,太太是七個。混在一堆儿算,我有多么合算,我們何必要分那個彼此!我一進來,太太就給我道喜,說我添了兩個孫子。要分彼此的話,我這就先沒分了。我真有那個心眼,我也只有放在心里,不能說出來呀!而且梅麗這東西,她簡直的就不大親近我,和太太自己生的一樣。我不論背地里當面,都是這樣說的,隨便誰都能證實的。這都是我心眼儿里的話,我要分個彼此……”梅麗道:“得了得了,別說了。一說起來,你就開了話匣子。這一篇話,你先來了三個分彼此。”梅麗挨著金太太坐的,金太太將手舉著向她頭上虛擊了一擊,笑道:“你這孩子,真有些欺負你娘,我大耳光子打你。知道的,說你娘把你慣坏了。不知道的,還要說我教你狗仗人勢呢。”梅麗笑著向清秋這邊一躲,笑道:“我惹下禍了,你幫著我一點罷。”燕西笑道:“今天大家這一個樂勁儿,真也了不得,樂得要發狂了,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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