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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有約斯來暢談分小惠 過門不入辣語啟微嫌




  清秋回到房里,燕西兀自擁被睡得香。清秋見劉媽站在一邊,對床上一努嘴道:“由他去睡罷。”說畢,她不待清秋再說,卻出去了。一會儿工夫,她捧著一只銀邊琺琅的小托盆,托著一只白玉瓷小杯子進來,放在桌上。清秋一看,是一杯水,帶著一點鴨蛋青色,杯子里熱气騰騰地往上升。清秋這卻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但是端來了,還是喝呢?還是不喝呢?這又是個疑問。剛才婆婆也曾說了,劉媽在等著我,讓我回來喝,那末,總要喝的了。因此,拿了杯子的把子,端將起來。這時,那杯子里的一股熱气,不由触到鼻端,仔細一聞,卻是一股參味,這一聞之下恍然大悟,原來是一杯人參湯。向來也就听到說過,有錢的人家,在新人進門的次晨,是會送一杯補身的人參湯來喝的。自己冒冒失失,接過來就喝,未免不好意思。可是已經接過來了,不喝更不合适了,只好大模大樣,不在乎似的,端著喝了几口。這水里著實放的冰糖不少,卻也沒有什么藥味,倒是甜津津的,喝了大半杯,就放下了。劉媽端杯子走了,清秋就走到床邊,就把燕西极力地推搡了几下,輕輕地道:“嘿!醒醒罷!什么時候了,你老是睡著?一會儿人來了,看見了,成什么樣子?”燕西翻了一個身,揉了揉眼睛,向外看去。清秋道:“看什么?十點多鐘了,還不起嗎?外邊客廳里,客不少了。”燕西一翻身坐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笑道:“我恍惚听見你早就起來了。”于是一面穿衣起身,一面到床后洗澡房里去洗臉。及至洗了臉出來,那劉媽也照樣地端了一杯參湯,送到燕西面前來。燕西將手一揮道:“端去罷,給我斟一杯茶來就是了。”劉媽還笑著站立不動。清秋這才知道這參湯是不喝為妙的,只可惜自己大意了,卻老實地喝了。好在這事在閨房以內,不會有人知道,就也模糊過去。燕西起身不久,果然就有客鬧到新房里來了,燕西陪他們鬧了一陣子,也就跟著到了客廳里去了。許多女賓也就陸續不斷地到新房里來。午晚兩餐飯,也是燕西、清秋分別作主人,招待得很周密。這一天晚上,又是熬到三點鐘。燕西倒罷了,白天隨時可以休息,而且晚上覺得睡得很足,可是清秋日夜不停,簡直撐持不住。

  到了第三天,他們應著南邊的舊俗,夫妻雙回門。冷太太一見,只見她那小姐的臉,更減少了一個圈圈。這几天原就想著,她還是一個小孩子,突然到了這樣富貴人家去,不要受不了這种的拘束。這一見面,見她是這樣清瘦,不由心里一陣難過。拿著清秋的手,不由得流下眼淚來。清秋笑道:“我离了家里,你舍不得我,掉淚還有可說。現在我回來了,你還掉淚作什么?”冷太太因燕西在面前,當時且不說什么。后來清秋到屋子里來了,因就問道:“孩子,你看怎么樣?那种大家庭你過得慣嗎?”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要說這种不知足的話。我們和人家那邊比,自有天壤之別,過慣了這种日子,到那里去,反而會過不慣嗎?這話真也說得奇怪了,這一層你就放心好了。”冷太太听到清秋這樣說,心里自然寬慰了,也就不再多說什么。到了下午,夫妻二人,又雙雙坐了汽車回來。

  這日,已經沒有客了,清秋回家之后,換了衣服,就到婆婆屋子里坐。這屋子里有佩芳、玉芬、梅麗、道之、二姨太。先是金太太問清秋道:“你今天回去,親家太太舍不得你吧?”清秋道:“還好。”金太太道:“那總是舍不得的。況且親家太太面前,只有你這樣一個,平常是母女相依,而今分開了一個,怎樣舍得呢?”這句話說了不打緊,說得清秋心里一動,几乎要哭將出來。因屋子里有許多人,就极力地忍耐著,笑道:“這又不是离開一千八百里,要什么緊呢?象几位姐姐都出過洋的,千里迢迢,遠山遠水,你老人家也沒有說一聲舍不得。”金太太笑道:“我就非你母親可以打比了。我養了這么些個,直叫他們累了個夠,只要能走開兩個,眼面前圖個清淨,我倒是歡喜的。你母親只你一個人,你走了,她就孤單了。雖然說同住一城,可是這樣一來,女儿就是人家的人了,心理作用,總是有的。不過我想親家母無事,倒可以常來常往,我是終年到頭的閒人,若是不出門不打牌,就喜歡找几個人談天,親家太太來了,我一定歡迎,多一個談天的人了。”佩芳笑道:“要作別事的人沒有,要談天的人,家里還不有的是,何必巴巴的歡迎冷家伯母來哩?”金太太道:“這就叫物以類集了,你們年輕的人,和我哪里談得攏?”佩芳笑道:“我們這些人真也是飯桶,連陪母親說話的這种容易事,都辦不過來?”金太太道:“倒不是陪不過來,我是人老珠黃不值錢,沒有法子讓你們陪著來說呢。”道之笑道:“媽這句話,是自謙之詞,可惜這一謙,謙得不大妥當,把人家冷家伯母拉在內作一個陪客了。”金太太道:“該打,我說話,哪里能夠那樣繞著彎子呢?”他們這樣說笑,清秋看在肚內,覺得金家太太那天早上對自己說的話,只要舉家和睦,不講那些虛偽的禮節,今日看起來,倒也很符其實,覺得家庭有這种樂趣那才是。對于自己,心里也就安定許多。金太太有時談到她頭上,她也就回答一兩句,不過自己是個新來的媳婦,有些話卻不敢糊涂亂說。金太太見她這樣,覺得她總是在忠厚一邊。當燕西未結婚以前,有許多人說,冷家女孩子如何如何和燕西過從親密,如何如何時髦,如何如何會出風頭。金太太其初雖不大相信這些話,然而燕西從前是醉心于白秀珠的。現在清秋能把燕西愛白秀珠的心奪了過來,那末,清秋的交際,必超出白秀珠之上。后來道之姊妹极力說她的學問好,又經了許多方法證明,知道她的确不錯。及至一進門,金太太就曾加以充分注意,這就有信任清秋的意思表現出來了。當日談了一場,各自散去。

  玉芬回到房里,恰好老媽子說來了電話。玉芬道:“是誰來的電話?糊里糊涂,就叫我接電話?”老媽子道:好像是一位小姐,我問她,她在電話里直發狠,就說請你三少奶奶說話得了,干嗎發狠,難道我說話的聲音都不懂嗎?”玉芬听她這樣說,料想是熟人,便接了電話,問道是誰。那邊答道:“好人啦!連我的聲音,你都听不出來了?玉芬姐,干嗎你也是這樣呢?”玉芬這才听出她的口聲來了,原來是秀珠。便笑道:“你給我這個釘子碰得太豈有此理!我還沒有听見你說話之前,我知道你是誰?我的小姐,你有什么事不高興,拿你老姐姐出气呢?”玉芬先是隨便地說,但是,說到這里之后,她已經知道秀珠是為什么事生气了。連忙就說道:“不說廢話了,你有什么事找我說嗎?”秀珠道:“我有許多東西扔在你那里,請你查一查,拿一個東西裝了,給我送回來。勞駕勞駕!”玉芬道:“你這話我不大懂,有什么東西扔在我這里,又叫我把一個東西裝了,送到你那里去?這是什么意思?”秀珠道:“你是存心,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丟在你家里的衣裳也有,用的零件東西也有,小說雜志也有,請你用一個小箱子,或是柳條籃子,給我裝好,送到我家來。這話說得很清楚了,你該明白了嗎?”玉芬道:“明白是明白了,不過你扔的東西,我見了才知道是你的,見不著可查不出來,最好請你親自到我這里來一趟。”秀珠道:“怎么樣,我托你這一點小事,還不成嗎?”玉芬道:“我實在不清楚,你有些什么東西,你抽空來一趟……”秀珠不等他說完,就接著道:“來一趟嗎?來生見罷!你若分不清我的東西,就算了,我也不要了。”說畢,嘎的一聲,就把電話筒子挂上了。玉芬和她說話說得好好的,忽然挂上話机,也不知道哪句話得罪了她,將挂机只管按著,要秀珠繼續地接話。秀珠又接著說道:“玉姐嗎?有什么話?還沒說完嗎?”玉芬道:“你是不肯光降的了,我到你府上來,可以不可以呢?”秀珠笑道:“那是很歡迎的了。几時來?”玉芬道:“明天上午來罷。”秀珠道:“好极了,我預備午飯給你吃。可不要失信啦。”玉芬道:“決不決不!”于是說聲再見,挂了電話。玉芬當時在屋子里搜羅了一陣,把秀珠的東西,找了一只小提包,一處裝了。

  鵬振在一邊看見,問道:“你這是作什么?”玉芬道:“我要逃走,你打算怎么樣呢?”鵬振笑道:“怎么一回事?這兩天你說起話來老是和我發狠。”玉芬道:“這就算發狠嗎?我要說的話,還沒有說呢?我因為這几天家里做喜事,不便和你吵,過了几天,我再和你一本一本地算帳。”鵬振道:“這就奇了,我還有什么不是呢?”玉芬道:“你自己作的事,你自己總應該明白。”鵬振道:“我真迷糊起來了,我仔細想想,我并沒有作什么錯事。”玉芬道:“你沒有作錯事嗎?又是小旦,又是大鼓娘,左擁右抱,還要怎樣地鬧,你才算數?”鵬振這才知道是前三天的事。玉芬道:“你這回還能抵賴嗎?全是你自己當面供出來的。”鵬振笑道:“你這個坏透了的東西,那天慢慢地哄著我,讓我把真話全告訴了你,你今天才來翻我的案。”說著話,慢慢地向前走,走到玉芬身邊來。她一扭身子,就把他一推,板著臉道:“誰和你這不要臉的東西說話!”鵬振站不穩,倒退了好几步,碰了一個大釘子,心里當然有些气憤不平。但是自己做錯了事,有了把柄在人手上了,又不好和她硬挺。便道:“我不和你鬧。讓開你,等你一個人去想上一想。”說畢,一轉身,打開房門,竟自走出去了。玉芬見他走了,也不理他,把東西理了一理。到了次日上午,誰也沒有告訴,卻在汽車行里叫了一輛汽車,竟自到白家來。白家并不是那樣王府一樣的房子,汽車在外面喇叭一響,里面就听見了,秀珠知道是玉芬到了,親自迎將出來。玉芬進去,在重門就遇著了她了。秀珠攜著她的手道:“你真來了,而且按著時候到了,這是我料不到的事。”玉芬笑道:“你這話就不對,我在你面前,有多少次失過信哩?”秀珠道:“倒不是你有心失信,不過貴人多忘事,容易失信罷了。”說著話,秀珠把她引到自己屋子里來坐。老媽子獻過了茶煙,秀珠將手一揮道:“出去,不叫你不必來。”等老媽子走了,然后笑著對玉芬道:“你家辦喜事,忙得很吧?”玉芬道:“辦喜事不辦喜事,關我什么事?”秀珠道:“這是什么話?娶弟媳婦,倒不關嫂嫂什么事嗎?你難道不是他金家一家人?”玉芬道:“你說,又關著我什么事呢?”秀珠道:“既然不關你事,怎么這几天你在家里,忙得電話都不能給我一回?”玉芬道:“家里辦喜事,少不得有許多客,我能說不招待人家不成?”秀珠道:“這不結了,還是關著你的事啊。”玉芬道:“妹妹,你別把這話俏皮我,老七這一場婚事,我從中也不知打了多少抱不平。直到現在,我還和他們暗中鬧別扭,不是我說你,這件事老七負七八分責任,你也得負兩三分責任。”秀珠道:“這倒怪了?我為什么還要負兩三分責任呢?”玉芬道:“從前你兩人感情极好的時候,怎么不戴上訂婚的戒指?其二,你以一個好朋友的資格,為什么對老七取那過分的干涉態度?年青人脾气總是有的,這樣慢慢地望下鬧,鬧得就不能……”秀珠道:“別說了,別說了,要照你這樣說,我哪里還有一分人格?一個青年女子,為著要和人結婚,就象馴羊一般,听人家去指揮嗎?不結婚又要什么緊,何至去當人家的奴隸?”玉芬因為彼此太好,無話不可說,所以把心中的話直說了。現在秀珠板著面孔打起官話來,倒叫人無話可答,因道:“表妹,你是和我說笑話,還是真惱我呢?要是說笑話,那就算了。要是認真呢,打開天窗說亮話……”秀珠連忙一笑道:“得了,別往下說了。”玉芬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意思不錯,我就不說了。可是最近的情形,你還不很明了。這件事,完全是道之一手包辦,好就好,若是不好,我看道之怎樣負得了這一個大責任?”秀珠道:“怎么樣?伯母對于那個姓冷的有什么不滿的表示嗎??玉芬道:“怎么會不滿哩?這個時候,正是新開毛廁三天香,全体捧著象香餑餑一樣哩。”秀珠冷笑道:“我就知道嗎,你從前說你家里哪個和我好,哪個和我感情不錯,現在這怎么樣呢?”玉芬道:“還是那句話,從前你若是和老七感情好,一帆風順地向前做去,當然有圓滿的結果。所以我剛才說你從前辦的法子不對,你又要和我名正言順地談什么人格不人格!”秀珠笑道:“得了,過去的事,白談什么,東西帶來了嗎?”玉芬道:“帶來了,放在走廊上,你去檢查檢查。”秀珠道:“不用的,回頭再檢罷。短了什么,我再打電話給你。”玉芬道:“真的,從此以后,你就不到我們那邊去了嗎?”秀珠靠著沙發椅子,兩手胸前一抱,鼻子哼了一聲。半晌道:“金家除了你之外,我一律都恨他!”玉芬笑道:“我也不會除外吧?這是當面不好意思說呢。”秀珠將兩手向人亂擺,右手捏著一方小小的綢手絹,也就象小蝴蝶一樣,跟著擺動。搖頭道:“得了得了,不提這种不相干的事了,找別的話談談罷。我知道你要來,我已經預備了几樣好菜,我們先痛快喝一點酒罷。”玉芬道:“酒是不要喝,你作的好菜,我倒要吃一點。”秀珠道:“就是我們兩個吃罷,不要惊動他們,我們好說話。”于是就叫了老媽子來,分付在小客廳開飯,陪著玉芬吃飯。

  吃飯以后,又引她到屋子里來談話。談了許久,玉芬道:“在屋子里悶得慌,我們到公園里去玩玩,好不好?”秀珠道:“就在家里談一會子算了,何必還要跑到公園里去?我到了那些地方,我就要添上一分煩惱。”玉芬笑道:“逛公園怎么會添煩惱?我知道了,莫非你看見人家成雙成對的,你不樂意嗎?若是這樣,你真合了現在新時髦的話了,有了失戀的悲哀了。”秀珠道:“怎么回事?我和你說了一天的話了,怎么你還是和我開玩笑嗎?”玉芬道:“不是開玩笑,我勸你不要把這种事橫擱心上。我們慢慢地向后瞧。”秀珠冷笑了一聲道:“哼!我就是要望后瞧!”兩人說著話,又把出游的念頭打消了。坐了一會,秀珠打開自己的箱子,在里面小小的皮革首飾箱子內翻了一會,拿出一個藍綢面的小盒子。打開來,里面盛了一盒子棉花,揭開棉花塊,卻是一個翡翠戒指,綻在一張白紙殼上。秀珠拿了起來,遞給玉芬看道:“這是今年正月我在火神廟廟會上買的。你看這東西怎么樣?”玉芬接過來一看,只見那戒指綠陰陰的,周圍一轉,并不間斷。就是戒指下部,也不過綠淺一點,并沒有白紋,不覺贊了一聲好。秀珠道:“自然是好,若是不好,我干嗎收得這樣緊緊的呢?”玉芬道:“什么東西都是時新,都是反古,這翡翠手飾,不是二三十年前人家愛用的東西嗎?現在又時新起來。許多人都要戴這個東西。我也買了一個,沒有這樣綠。”秀珠道:“不就是上次我看見的那一只嗎?你戴在無名指上,倒是嫌大一點,多少錢買的?不會貴嗎?”玉芬道:“是二十八塊錢買的,我倒不是圖便宜,實在買不到好的,有三四十塊錢一只的,比一比,和我那個竟差不多,我又何必買价錢大的呢?若是象這只綠的,這樣愛人,出五十塊錢,我也愿意要。”說時,將戒指由紙殼上慢慢地取下來,向左手無名指上一套,竟是不大不小,剛剛落下第三節指節去。自己將手翻來覆去的,把戒指看了又看,那綠色雖然蒼老,卻又水汪汪的,顏色非常地潤澤。因又贊了一聲道:“這東西是不錯,你怎樣收羅來的?出了多少錢?”秀珠且不答應她多少錢,只是對玉芬微微笑了一笑。玉芬道:“据我看,你是謀來的,花錢不少吧?”秀珠笑道:“你帶得怎么樣,合式嗎?”玉芬道:“倒也合式。”秀珠道:“寶劍贈与烈士,你既然是這樣愛它,我就送給你罷。”玉芬出于意料的,听到這一句話,突然將頭一偏,向秀珠問道:“你送給我?”秀珠道:“說送你就送你,這難道還有什么假意不成?我向來不是那樣口是心非做假人情的人。”玉芬笑道:“你不要疑心,我不是說你口是心非。因為這只翡翠戒指,也是你所愛的東西,君子不奪人之所愛,我怎能把你所愛的東西奪了過來?”秀珠道:“這話不對,是我愿意送給你的,又不是你見了我的問我要的,談不到那個奪字。”玉芬覺突然之間,她送了一樣重禮,實在情厚,東西价值多少呢,那還不算什么,惟有這种純粹的翡翠,倒是不易物色得到的東西。因笑道:“你既然誠意送給我,我若是不收,倒有些卻之不恭了。”說著,兩手捧著拳頭,拱了兩下,笑道:“謝謝你,謝謝你。”秀珠看那樣子,很是滑稽,倒也為之一笑。二人坐在一處,又談了一陣,一直談到下午四點鐘,玉芬道:“我要走了,出來這樣一天,也沒有給他們一個信儿,他們還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呢。”說著,就站起身來。秀珠執著她的手,臉上很顯出親熱的樣子,因道:“我是不能看你的了。沒有事,我希望你常來和我談談。”玉芬道:“你若有事,給我通電話得了。”秀珠道:“電話我也不愿意和你多打,還是你通電話來罷。”二人牽著手,一面說話,一面慢慢向外走。秀珠走到院子里道:“啊!你坐來的汽車,我已經打發走了。我哥哥車子沒回來,重給你叫一輛罷。”玉芬道:“不必,我就雇洋車回去得了。”秀珠道:“何必省那几個錢?這附近就有一個汽車行,一個電話,馬上就到的。”于是就分付听差的打電話叫汽車,二人還是執了手站著談話。二人說著話,也不覺時間長久,門口听差,就進來報告,說是汽車到了。玉芬道:“得了,不要送了,我回去了。”秀珠執著她的手,卻不肯放,因道:“既然送你送了這樣久,索性送到大門外罷。”真個攙著手,同行到大門外。玉芬上了車,和秀珠點了個頭,讓她進去,車子開走,還見著她站在門口呢。

  玉芬到了家,正要分付門房付車錢,汽車夫就說:“白宅說了到那邊去拿錢呢。”于是掉過車頭,就開走了。鵬振先碰了玉芬一個釘子,早躲個將軍不見面。其余家里人,又沒有注意玉芬是什么時候出去的,所以玉芬雖出去了一整天,然后回來,家里都沒有人知道。玉芬回到自己屋子里去,剛換了衣裳,佩芳由廊外過,隔著窗戶,見她照鏡子,扣紐絆,便道:“好懶的人,午覺睡得這時候才起來嗎?”玉芬道:“哪個睡了?我是剛回家換一件旗袍呢。”說著話,佩芳就進來了。玉芬輕輕地道:“隔壁院子里靜悄悄的,新少奶奶在哪儿?”佩芳道:“在母親那邊吧?”玉芬道:“你別看她一點小東西,倒是會哄人,你看母親對她多么喜歡。”佩芳道:“這年頭儿,要象她那樣才好。不然,我們那位老七,見一個愛一個的人,怎樣會給她籠絡上了?”說時,看見桌上放著一個藍扁盒子,便打開一看,見是一只純粹的翡翠戒指,拿起來反复翻看了几看。笑道:“不錯,新買的嗎?”玉芬笑道:“是人家送的。”佩芳道:“誰送的?不要瞎說了!你又不是過生日,又不辦喜事,誰好好的送你這樣重禮?”玉芬道:“是重禮嗎?你看這一只戒指,能值多少錢?”佩芳就戴在手指上,細細看著,笑道:“大概值五十塊錢,我猜的對嗎?”玉芬微笑著,點了一點頭道:“你說五十塊就是五十塊罷。值多少錢,我也不知道呢。這是今年正月里,秀珠妹妹送我的,剛才我尋東西,把它尋出來了。”佩芳道:“這東西若讓老七看見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一种感想?”玉芬道:“我知道是這樣結局,我真后悔從前不該見著他們兩人就說笑話。現在我們沒有關系了,想一想我們從前的事,實在過于孟浪。”佩芳道:“過去的事,我們不必說了。以后我們對白秀珠三個字,少提就是了。”玉芬道:“還好意思提到人家嗎?清夜捫心,說句對得住人的話,我看從此以后,老七還有什么臉見人?他倒罷了,是當事者不得不如此,我不解這一位為什么要這樣好了一個,得罪一個?”說著,板住了她那一副俊俏的面孔,將右手四指向上一伸,對佩芳臉上一照。佩芳道:“豈止她一個!”說著,也回頭對窗子外看了一看,因道:“他們那几位小姐,不都是這樣嗎?唉!說句迷信話,這也是各人的緣分,強求不來吧?”玉芬也是歎了一口气,正想說什么呢,佩芳卻朝著她只管擺手,嘴對著窗外努了一努。玉芬心里明白,就低了頭在窗子縫里,向外張望一下,只見清秋正在對面廊子上走過去,后面跟著一個老媽子,手里拿著一個包袱,好象金太太又是新有什么賞賜了。這個時候,恰是佩芳禁不住咳嗽,就咳了兩聲。清秋回頭問老媽子道:“這不是大少奶奶的聲音嗎?”老媽子道:“是的。”清秋就笑著叫了一聲大嫂。佩芳道:“到這儿來坐坐。”清秋道:“回頭來罷。”說時,已進了那邊走廊下的角門了。清秋這樣兩句話,不過是偶然的。玉芬听了心里又不痛快。以為走這里過,不叫三嫂,單叫大嫂,那倒罷了。偏是佩芳請她進來,她又不肯賞面子進來。硬著佩芳的面子,也就沒有說什么。

  到了這日下午,燕西由里面出來,玉芬從帘子里伸出一只手來,招著手叫道:“老七老七。”燕西站住了腳問道:“三嫂叫我嗎?什么事?”玉芬道:“你進來,我對你說。難道娶了一個有學問的少奶奶,你的身价也就抬高起來,不肯光顧嗎?”燕西笑道:“啊喲!這話真是承擔不起。”一面說一面就走了過來,一掀帘子進來。卻是玉芬笑著站起身,微彎了一彎,笑道:“歡迎歡迎!”燕西分明知道她是俏皮話,卻又不好怎樣去說破它,只得笑道:“三嫂今天為什么這樣客气?”玉芬笑道:“我這里你都不愿意來看一看了,再要不客气一點,也許以后你得在那邊院子里另開一個門,都不愿意由我這里經過了。”燕西笑道:“三嫂這是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懂?”玉芬道:“你好久都不上這里來了,來來去去,盡管由這里過身,可是不肯停留一步。大概你們那位新少奶奶,也是得了你的教訓。大嫂在這里,她都招呼了,就是不理主人翁。”燕西笑道:“決不能夠,都是嫂嫂,哪能分彼此呢?這里面恐怕你有誤會,回頭我問問她看。”玉芬道:“這是我說了,你別去問人。人家是新來的人,你問了,她面子上不好看。我倒愿意我是誤會呢。”燕西心里明白,知道她對于本人是欠諒解的。因為對于自己欠諒解,所以遷怒到清秋頭上去。因連對玉芬作了几個揖道:“這都是我這一向子疏忽,有這樣子的錯誤。明天我再來賠不是。”玉芬笑道:“你這是損我嗎?我怎樣敢當呢?”燕西手一搖道:“得了得了!我們不談了。越談越有誤會,晚上請到我屋子里去打小牌。”玉芬道:“好吧,再說罷。”燕西看她還是憤憤不平的樣子,不能离開,又在玉芬屋子里東拉西扯,說了許多話,一直把玉芬說得有說有笑了,才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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