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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春服為親籌來供錦盒 歌台得小聚同坐歸車




  宋潤卿拜訪了燕西,這就猶如白絲上加了一道金黃的顏色一般,非常地好看。由外面一路拍手笑著進來道:“果然我的眼力不錯,這位金七爺真是一個少年老成的人,和我一說气味非常地相投,從此以后,我們就是朋友了。有了這樣一個朋友,找事是不成問題。”說著擺了几擺頭。冷太太一見,便說道:“二哥到人家那里去,還是初次,何以坐這久?”宋潤卿道:“我何嘗不知道呢,無奈他一再相留,我只得多坐一會儿。”說著,一擺頭道:“他要跟著學詩呢。我要收了這樣一個門生,我死也閉眼睛。除了他父親不說,他大哥是在外交机關,他二哥在鹽務机關,他三哥在交通机關,誰也是一條好出路。他在哪個机關,我還沒有問,大概也總是好地方。他也實在和气,一點少爺脾气沒有,是個往大路上走的青年。”冷太太見他哥哥這樣歡喜,也不攔阻他。

  到了次日上午,那邊听差,就在牆缺口處打听,舅老爺在家沒有,我們七爺要過來拜訪。宋潤卿正在開大門,要去上衙門,听到這樣一說,連忙退回院子來。自己答應道:“不敢當,沒有出去呢。”說著,便分付韓觀久,快些收拾那個小客房,又分付韓媽燒開水買煙卷。自己便先坐在客房里去,等候客進來。燕西卻不象他那樣多禮,徑直就從牆口跨過來,走到院子里,先咳嗽一聲。宋潤卿伸頭一望,早走到院子里,對他深深一揖,算是恭迎。燕西笑道:“我可不恭敬得很,是越牆過來的。”宋潤卿也笑道:“要這樣才不拘形跡。”當時由他引著燕西到客廳里去,竭力地周旋了一陣,后來談到做詩,又引燕西到書房里去,把家中藏的那些詩集,一部一部地搬了出來,讓燕西過目。燕西只和他鬼混了一陣,就回去了。到了次日上午,燕西忽然送了一桌酒席過來。叫听差過來說:“本來要請宋先生、冷太太到那邊去才恭敬的。不過新搬過來,盡是些粗手粗腳的听差,不會招待,所以把這桌席送過來,恕不能奉陪了。”宋潤卿連忙一檢查酒席,正是一桌上等的魚翅全席。今年翻過年來,雖然吃過兩回酒席,一次參与人家喪事,一次又是素酒,哪里有這樣丰盛。再一看宴席之外,還帶著兩瓶酒,一瓶是三星白蘭地,一瓶是葡萄酒,正合脾胃。一見之下,不免垂涎三尺。當時就對冷太太道:“大妹,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這是他備的拜師酒呢。”冷太太覺得他這話也對,便道:“人家既然這樣恭敬我們,二哥應該教人竭力做詩才是。”宋潤卿道:“那自然,我還打算把他詩教好了,見一見他父親呢。”清秋在一邊听了,心里卻是好笑,心想,我們二舅舅算什么詩人?那個姓金的真也有眼無珠,這樣敬重他。宋潤卿卻高興得了不得,以為燕西是崇拜他的學問,所以這樣地竭力來聯絡,索性坦然受之。

  倒是冷太太想著,兩次受人家的重禮,心里有些過不去。一時要回禮,又不知道要回什么好。后來忽然想到,有些人送人家的搬家禮,多半是陳設品,象字畫古玩,都可以送的。家里倒還有四方繡的花鳥,因為看著還好,沒有舍得賣,何不就把這個送他。不過頃刻之間,又配不齊玻璃框子,不大象樣。若待配到玻璃框子來,今天怕過去了。躊躇了一會子,決定就叫韓媽把這東西送去,就說是自家繡的,請金七爺胡亂補壁罷。主意決定,便把這話告訴韓媽。尋出一塊花布包袱,將這四方繡花包好,叫韓媽送了去。那邊的听差,听說送東西來了,連忙就送到燕西屋子里去。這時屋子都已收拾得清清楚楚,燕西架著腳躺在沙發椅上,眼睛望著天花板,正在想心事。听說是冷家派個老媽子送著東西來了,馬上站起來打開包袱一看,卻是四幅湘繡。這一見,心里先有三分歡喜。便對听差道:“你把那個老媽子叫來,我有話和她說。”听差將韓媽叫進來,她見過燕西一面,自然認得,便和燕西請了一個安。燕西道:“冷太太實在太多禮了,這是很貴重的東西呢。”韓媽人又老實,不會說話。她便照實說道:“這不算什么,是我們小姐自己繡的。你別嫌它糙就得了。”燕西听說是冷清秋的出品,更是喜出望外。馬上就叫金榮過來,賞了韓媽四塊現洋錢。這些做佣工的婦女,最是見不得人家賞小錢,一見了就要眉開眼笑。你若是賞她鈔票,她還不過是快活而已,惟其是見了現洋錢,她以為是實實在在的銀子,直由心眼里笑出來,一直笑到面上。如今韓媽辦了一點小事,就接著雪白一把四塊錢,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事情。這一快活,朝代都忘了,連忙趴在地下,給燕西磕了一個頭。起來之后,又接上請了一個安。燕西道:“你回去給我謝謝太太小姐,我過一兩天,再來面謝。”韓媽道:“糙活儿,你別謝了。”燕西道:“這是我的意思,你務必給我說到。”韓媽道:“是,我一定說到的。”于是歡天喜地地回去了。

  燕西將那四方湘繡,看了又看,覺得實在好。心想,我家里那些人,會繡花的倒有,但是從春一直數到冬,誰是愿意拿針的?二嫂程慧厂滿口是講著女子生活獨立。我看她衣服脫了一個鈕絆,還要老媽子縫上。佩芳嚷著要繡花賽會,半年了,還不曾動針。冷家小姐,家里便隨時拿得出來,我們家里人,誰赶得上她?他越想越高興,便只往順意一方去想。莫不是冷家小姐已經知道我的意思?不然的話,為什么送我這种自己所繡的東西?馬上就把紙剪了一個樣子,分付張順去配鏡框子,又分付汽車夫開車上成美綢緞庄。這綢緞庄原是和金家做來往的,他們家里人,十成認得六七成。燕西一進門,早有三四個伙友,滿臉堆下笑容來道:“七爺來了。怎樣白小姐沒來?”于是簇擁著上樓。有兩個老做金家買賣的伙友,知道燕西喜歡熱鬧的,把那大紅大綠的綢料,盡管搬來讓燕西看。燕西道:“你們為什么老拿這樣華麗的料子出來?我要素淨一些的。”伙計听了說道:“是!現在素淨的衣服也時興。”于是又搬了許多素淨的衣料,擺在燕西面前。燕西將藕色印度綢的衣料,挑了一件,天青色錦云葛的衣料挑了一件,藏青的花綾、輕灰的春縐又各挑了一件。想了一想,又把絳色和蔥綠的也挑了兩件。伙友問道:“這都是做單女衣的了。現在素淨衣服很時興釘繡花辮,七爺要不要?”燕西道:“繡花辮罷了,你們那种東西,怎樣能見人。”伙友還不知其所以然,笑著說道:“給七爺看,很好的。”燕西道:“不用看了。老實說,拿你們那种東西給人家看,准要笑破人家肚子呢。”綢緞庄里伙友,無故碰了一個釘子,也不知說什么好,只得含著笑說:“是是。”燕西也沒問一齊多少錢,只分付把帳記在自己名下,便坐了汽車回家。

  金榮見他買了許多綢緞回來,心里早就猜著了八成。搭訕著將綢料由桌子上要往衣櫥里放,便問:“是叫杭州的老祥,還是叫蘇州的阿吉來裁?”燕西道:“不用,我送人。”金榮道:“七爺買這樣許多好綢料,一定是送那家的小姐。就這樣左一包右一包的送到人家去,太不象樣子。”燕西道:“是呀,你看怎樣送呢?”金榮道:“我想,把這些包的紙全不要,將料子疊齊,放在一個玻璃匣子里送去,又恭敬,又漂亮,那是多好?”燕西道:“這些綢料,要一個很大的匣子裝,哪里找這個玻璃匣子去?”金榮道:“七爺忘了嗎?上個月,三姨太太做了兩個雕花檀香木的玻璃匣子,是金榮拿回來的。當時七爺還問是做什么用的呢,我們何不借來用一用?”燕西道:“那個怕借不動。她放在梳頭屋子里,裝化妝品用的呢。”金榮道:“七爺若開一個字條去,我想准成。”燕西道:“她若問起來呢?”金榮笑道:“自然撒一個謊,說是要拿來做樣子,照樣做一個,難道說是送禮不成?”燕西道:“好,且試一試。”便立刻開了一張字條給金榮。那字條是:翠姨:前天所托買的東西,一時忘了沒有辦到,抱歉得很。因為這兩天,辦詩社辦得很有趣,明天才回來呢。貴處那兩個玻璃匣子,我要借著用一用,請金榮帶來。阿七手稟

  燕西又對金榮道:“你要快去快回,就開了我的汽車去罷。不然,又晚了。”金榮答應一聲,馬上開了燕西的汽車,便回公館來。找著翠姨使喚的胡媽,叫她將字條遞進去。這胡媽是蘇州人,只有二十多歲年紀,不過臉孔黑一點,一雙水眼睛,一口糯米牙齒,卻是最風騷的。金家這些听差,當面叫她胡家里,背后叫她騷大姐,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和她玩的。就是她罵起來,人家說她蘇州話罵得好听,還樂意她罵呢。胡媽接了字條問道:“好几天沒有看見你們,上哪儿去了?”金榮笑道:“我不能告訴你。”胡媽道:“反正不是好地方。若是好地方,為什么不能告訴人?”金榮笑道:“自然不是好地方呀。但是你和我非親非故,干涉不了我的私事。真是你愿意干涉的話,我倒真愿你來管呢。”說話時,旁邊一個听差李德祿,正拿著一把勺子,在走廊下鸚鵡架邊,向食罐子里上水。他听說,便道:“金大哥,你兩人是單鞭換兩鑭,半斤對八兩,要不,我喝你倆一碗冬瓜湯。”胡媽道:“你瞎嚼蛆,說些什么?什么叫喝冬瓜湯?”李德祿道:“喝冬瓜湯也不知道,這是北京一句土話,恭維和事佬的。要是打架打得厲害,要請和事佬講理,那就是請人喝冬瓜湯了。”胡媽道:“那末,我和他總有請你喝冬瓜湯的一天。”金榮早禁不住笑,李德祿卻做一個鬼臉,又把一只左眼目夾了一目夾。他們在這里和胡媽開玩笑,后面有個老些的听差,說道:“別挨罵了。這話老提著,叫上面听見,他說你們欺侮外省人。”胡媽看他們的樣子,知道喝冬瓜湯,不會是好話。便問老听差道:“他們怎樣罵我?”金榮笑道:“德祿他要和你作媒呢。”胡媽听說,搶了李德祿手上的勺子,一看里面還有半勺水,便對金榮身上潑來。金榮一閃,潑了那听差一身。胡媽叫了一聲哎呀,丟了勺子,就跑進去了。她到翠姨房里,將那張字條送上。

  翠姨一看,說道:“你叫金榮進來,我有話問他。”胡媽把金榮叫來了,他便站在走廊下玻璃窗子外邊。翠姨問:“七爺現在外面做些什么?怎樣兩天也不回來。”金榮道:“是和一班朋友立什么詩社。”翠姨道:“都是些什么人?”答:“都是七爺的舊同學。”問:“光是做詩嗎?還有別的事沒有?”答:“沒有別的事。”翠姨拿著字條,出了一會神,又問:“借玻璃匣子做什么?”答:“是要照樣子打一個。”問:“打玻璃匣子裝什么東西?”這一問,金榮可沒有預備,隨口答道:“也許是裝紙筆墨硯。”翠姨道:“怎么也許是裝紙筆墨硯?你又瞎說。大概是做這個東西送人吧?”翠姨原是胡猜一句,不料金榮听了臉色就變起來,卻勉強笑道:“哪有送人家這樣兩個匣子的呢?”翠姨道:“拿是讓你拿去,不過明后天就要送還我,這是我等著用的東西呢。”說著,便叫胡媽將玻璃匣子騰出來,讓金榮拿了去。金榮慢慢地走出屏門,赶忙捧了玻璃匣子上汽車,一陣風似的,就到了圈子胡同。燕西見他將玻璃匣借來了,很是歡喜,馬上將那些綢料打開,一疊一疊地放在玻璃匣子里。放好了,就叫金榮送到隔壁去。金榮道:“現在天快黑了,這個時候不好送去。”燕西道:“又不是十里八里,為什么不能送去?”金榮道:“不是那樣說,送禮哪有個晚上送去的,不如明天一早送去罷。”燕西一想,晚上送去,似乎不很大方。而且他們家里又沒有電燈,這些鮮艷的顏色,他們不能一見就歡喜,也要減少許多趣味。但是要明日送去,非遲到三點鐘以后不可。因為要一送去,讓那人看了歡喜,三點鐘以前,那人又不在家。躊躇了一會子,覺得還是明天送去的好,只得擱下。

  到了次日,一吃過早飯,就叫張順去打听,隔壁冷小姐上學去了沒有,去了几時回來。張順領了這樣一個差事,十分為難,心想,無緣無故打听人家小姐的行動,我這不是找嘴巴挨。但是,燕西的脾气,要你去做一樁事,是不許你沒有結果回來的。只好靜站在那牆的缺口處,等候机會。偏是等人易久,半天也不見隔牆一個出來,又不能直走過去問,急得了不得。他心想,老等也不是辦法,只得回里面去,撒了一個謊,說是上學去了,四點鐘才能回來。燕西哪里等得,便假裝過去拜訪宋潤卿,當面要去問。一走到那牆的缺口處,人家已將破門抵上大半截了,又掃興而回。好容易等到下午四點,再耐不住了,就叫金榮把東西送過去。其實冷清秋上午早回來了。這時和她母親撿著禮物,見那些綢料,光艷奪目,說道:“怎么又送我們這种重禮?”韓媽在旁邊,看一樣,贊一樣。說道:“這不是因為我們昨天送了四幅繡花去,這又回我們的禮嗎?”冷太太道:“我們就是回他的禮。這樣一來,送來送去到何時為止呢?”冷清秋道:“那末,我們就不要收他的罷。”冷太太道:“你不是看見人家穿一件藕色旗袍,說是十分好看嗎?我想就留下這件料子,給你做一件長衫罷,要說和你買這個,我是沒有那些閒錢。現在有現成在這里,把它退回人家,你心里又要暗念几天了。韓媽拿一柄尺來,讓我量量看,到底夠也不夠?”及至找來尺一量,正夠一件袍料。清秋拿著綢料,懸在胸面前比了一比。她自己還沒有說話,韓媽又是贊不絕口,說道:“真好看,真漂亮。”清秋笑道:“下個月有同學結婚,我就把這個做一件衣服去吃喜酒罷。”冷太太道:“既是賀人家結婚,藕色的未免素淨些,那就留下這一件蔥綠的罷。”清秋笑道:“最好是兩樣都留下。我想我們受下兩樣,也不為多。”冷太太道:“我也想留下一件呢。你留下了兩件,我就不好留了。”清秋道:“媽要留一件,索性留一件罷。我們留一半,退回一半罷。”冷太太道:“那也好,但是我留下哪一件呢?”商量了一會,竟是件件都好。冷太太笑道:“這樣說,我們全收下,不必退還人家了。”清秋道:“我們為什么受人家這樣的全分重禮?當然還是退回的好。”結果,包了兩塊錢力錢,留下藕色蔥綠綢子兩樣。誰知韓媽將東西拿出來時,送來的人早走了。便叫韓觀久繞個大彎子由大門口送去。去了一會儿,東西拿回來了,錢也沒有受。他們那邊的听差說,七爺分付下來了,不許受賞,錢是不敢受的。冷太太道:“清秋,你看怎么樣?他一定要送我們,我們就收下罷。”清秋正愛上了這些綢料,巴不得一齊收下。不過因為覺得不便受人家的重禮,所以主張退回一半。現在母親說收下,當然贊成。笑道:“收下是收下,我們怎樣回人家的禮呢?”冷太太道:“那也只好再說罷。”于是清秋把綢料一樣一樣地拿進衣櫥子里去,只剩兩個玻璃空匣子。清秋道:“媽,你聞聞看,這匣子多么香?”冷太太笑道:“可不是!大概是盛過香料東西送人的。你聞聞那些料子,也沾上了些香味呢。有錢的人家,出來的東西,無論什么也是講究的。這個匣子多么精致!”清秋笑道:“我看金少爺,也就有些姑娘派。只看他用的這個匣子,哪里象男子漢用的哩!”

  他們正說時,宋潤卿來了。他道:“哎呀!又受人家這樣重的禮,哪里使得?無論如何,我們要回人家一些禮物。”冷太太道:“回人家什么呢?我是想不起來。”宋潤卿道:“當然也要值錢的。回頭我在書箱里找出兩部詩集送了去罷。”冷太太道:“也除非如此,我們家里的東西,除了這個,哪有人家看得上眼的哩。”到了次日,宋潤卿撿了一部《長慶集》,一部《隨園全集》,放在玻璃匣子里送了過去。宋潤卿的意思,這是兩部很好的版子,而且曾經他大哥工楷細注過的,真是不惜金針度人,不但送禮而已。誰知燕西看也沒有看,就叫听差放在書架子上去了。他心里想著,綢料是送去了,知道她哪一天穿,哪一天我能看見她穿?倘若她一時不作衣服呢,怎樣辦呢?自己呆著想了一想,拍了一拍手,笑起來道:“有了,有了,我有主意了。”立刻叫金榮打一個電話到大舞台去,叫他們送兩張頭等包廂票來,這兩個包廂,是要相連在一處的。不連在一處,就不要。一會儿,大舞台帳房,將包廂票送來了。燕西一看,果然是相連的,很是歡喜。到了次日,便借著來和宋潤卿談詩,說是人家送的一張包廂票,我一個人也不能去看,轉送給里面冷太太罷。這戲是難得有的,倒可以請去看看。宋潤卿接過包廂票一看,正是報上早已宣傳的一個好戲,連忙拿著包廂票,進去告訴冷太太去了。那冷太太听說金家少爺來了,看在人家迭次客气起見,便用四個碟子,盛了四碟干點心出來。燕西道:“這樣客气,以后我就不好常來了。我們一牆之隔,常來常往,何必費這些事?只是你這邊把牆堵死了,要不然,我們還可以同一個門進出呢。那個管房子的王得胜,性情非常怠慢,我早就說,赶快把這牆修起來。他偏是一天挨一天,挨到現在。”宋潤卿道:“不要緊,彼此相處很好,還分什么嫌疑嗎?依我說,最好是開一扇門,彼此好常常敘談,免得繞一個大彎子。”燕西道:“好极了!就是那樣辦罷,我就能多多領教了。”這是第一日說的話,到了第二日,王得胜就帶著泥瓦匠來修理牆門,那扇門由那里對這邊開,正象是這里一所內院一般。開了門以后,燕西時常地就請宋潤卿過去吃便飯,吃的玩的,又不時地往這邊送。冷太太見燕西這樣客气,又彬彬多禮,很是過意不去。有時燕西到這邊來,偶然相遇,也談兩句話,就熟識許多了。時光容易,一轉身就是三天,到看戲的日子只一天了。清秋早几天,已經把那樣藕色的綢料,限著裁縫赶做,早一天,就做起來了。到了這天晚上,燕西又對宋潤卿說,不必雇車,可以叫他的汽車送去送來。宋潤卿還沒有得冷太太同意,先就滿口答應了。進去對冷太太道:“我們今天真要大大舒服一天了,金燕西又把汽車借給我們坐了。”韓媽笑道:“我還沒坐過汽車呢,今天我要嘗嘗新了。”清秋道:“坐汽車倒不算什么,不過半夜里回來,省得雇車,要方便許多。”冷太太原不想坐人家的車,現在見他們一致贊成,自己也就不執异議。吃過晚飯,燕西的汽車,早已停在門口。坐上汽車,不消片刻,到了大舞台門口。燕西更是招待周到,早派金榮在門口等候。一見他們到了,便引著到樓上包廂里來,那欄干護手板上,干濕果碟,煙卷茶杯,簡直放滿了。那戲園子里的茶房,以為是金家的人,也是加倍恭維。約摸看了一出戲,燕西也來了,坐在緊隔壁包廂里。冷太太、宋潤卿看見,也忙打招呼。燕西卻滿面春風地和這邊人一一點頭,清秋以為人家處處客气,不能漠然置之,也起身點了一點頭。燕西見清秋和他行禮,這一樂真出乎意外。眼睛雖然是對著戲台上,戲台上是紅臉出,或者是白臉出,他卻一概沒有理會。冷太太和清秋,都不很懂戲,便時時去問宋潤卿。這位宋先生,又是一年不上三回戲園子的人,他雖然知道戲台上所演的故事,戲子唱些什么,他也是說不上來。后來台上在演《玉堂春》,那小旦唱著咿咿呀呀,簡直莫名其妙。這出戲的情節是知道的,可惜不知道唱些什么。燕西禁不住了,堂台上還未唱之先,燕西就把戲詞先告訴宋潤卿,作一個“取瑟而歌,使之聞之”的樣子。冷太太母女,先懂了戲詞,再一听台上小旦所唱的,果然十分有味。直待一出戲唱完了,方才作聲。因為這一出戲听得有味了,后來連戲台上种种的舉動,也不免問宋潤卿,問宋潤卿,就是表示問燕西,所以燕西有問必答。后來戲台上演《借東風》,見一個人拿著一面黑布旗子,招展穿台而過。清秋道:“舅舅!這是什么意思?”宋潤卿道:“這是一個傳號的兵。”清秋道:“不是的吧,那人頭上戴了一撮黃毛,好象是個妖怪。”宋潤卿笑道:“不要說外行話了,《三國演義》里面,哪來的妖怪?”燕西見他二人全說得不對,不覺對宋潤卿笑了一笑,說道:“不是妖怪,和妖怪也差不多呢。”宋潤卿道:“怎么和妖怪差不多?當然不是神仙,是鬼嗎?”燕西道:“不是神仙,也不是鬼,他是代表一陣風刮了過去。一定要說是個什么,那卻沒法指出,舊戲就是這一點子神秘。”清秋听了,也不覺笑起來。燕西見她一笑,越發高興,信口開河,便把戲批評了一頓。這時他兩人雖沒有直接說話,有意無意之間,已不免偶然搭上一二句。

  等戲將要唱到吃緊處,燕西便要走。宋潤卿道:“正是這一出好看,為什么卻要走?”燕西道:“我想先坐了車子走,回頭好來接你們。”宋潤卿道:“何必呢?我們都坐這車回去好了。你那汽車很大,可以坐得下。”冷太太道:“是的,就一道回去罷,這樣夜深,何必又要車夫多走一趟呢?”燕西道:“那可擠得很。”宋潤卿一望,說道:“一共五個人,也不多。”燕西見他如此說,當真就把戲看完。一會儿上車,清秋和韓媽都坐在倒座儿上。燕西道:“不必客气,冷小姐請上面坐罷。”清秋道:“不!這里是一樣。”燕西不肯上車,一定要她坐在正面。于是清秋、冷太太、宋潤卿三人一排,韓媽坐在清秋對面,燕西坐在宋潤卿對面。宋潤卿笑道:“燕西兄,大概在汽車上坐倒座儿,今天你還是第一回。”燕西道:“不,也坐過的。”說話時,順手將頂棚上的燈机一按,燈就亮了。清秋有生人坐在當面,未免有點不好意思,低著頭撫弄手絹。燕西見人家不好意思,也就跟著把頭低了下去,在這個當儿,不覺看到清秋腳上去。見她穿著是雙黑線襪子,又是一雙絳色綢子的平底鞋,而且還是七成新,心里不住地替她叫屈。身上穿了這樣一件漂亮的長衫,鞋子和襪子,這樣的湊合,未免美中不足。只這一念之間,又決定和她解決這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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