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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三四個雇工在春季的陽光中開墾那塊荒地。棉布襖堆在一旁,身上只穿青布的單衫,臉上額上還流著汗,冒著熱气。
  地面全是些磚塊瓦屑,可見以前那里建筑過房屋,有人生息在里邊。又有好些突起得并不高的無主荒墳;有的砌著簡陋的磚槨,有的就只泥土貼著棺木,腐朽的木頭顯露在外面。現在最初步的工作是把磚塊瓦屑撿去,讓長育万物的泥土得以盡量貢獻它的儲能。那些荒墳阻礙著區域的划分,而且也損傷美感;生意蓬勃的農場里,如果點綴著死寂的墳墓,多么不調和啊;所以必須把它削平。人的枯骨与樹木的枯枝沒有什么兩樣,隨便丟棄本是無關緊要的事;世界上有許多地方把尸骨燒化,認為极正當的辦法。但因我國人看待枯骨不是那么樣,總覺得應該把它保存起來才好,所以決定遷葬——就是把所有的棺木聚葬在別處地方,即使棺木破爛了,也要撿起里邊的骸骨來重葬。
  近十天的工作已經把磚塊瓦屑撿在一起了,兩尺高的一大堆,占有兩間屋子那么大的面積。不燥不粘的泥土經過翻動,錯雜地堆壓著新生的草芽,還可以看見尚未脫离冬眠狀態的蚯蚓。墳墓是削平了好几個了,几具棺木擺在一旁;有的棺木破爛了,不能整具掘起,就把骸骨撿在一個壇子里;爛棺木還殘敗地鑲嵌在舊時的坑洼里,潮濕,蛀蝕,使人起不快的感覺。
  雇工們听見有人走近來了,并不回轉頭看,依舊机械似地一鋤一鋤地刨一個蔓延著枯藤的荒墳,但是他們都知道來的是誰,因為接触的回數實在不少了。
  來的是冰如和煥之。
  冰如同平時一樣,一看見農人工人露出筋肉突起的胳臂從事勞動,便感覺不安,好像自己太偷懶了,大僭越了,同時對于他們發生深厚的敬意。曾說過好几回的那句話不覺又脫口而出,“辛苦你們了,不妨歇歇再做。”
  “哪里,哪里,不,不,”受寵若惊的雇工們照例這樣回答,几雙眼睛同時向冰如丟一個疑惑怪异的眼光。拿你的工錢,怎么說起辛苦來?歇歇,不是耽延你的事么?你,大爺們,有田有地的,大爺們的架子到哪里去了?——這些是含蓄在眼光里的意思。
  煥之四望云物,光明而清鮮,一陣暖風吹來,帶著新生、發展、繁榮的消息,几乎傳達到每一個細胞。湖那邊的遠山已從沉睡中醒來,盈盈地凝著春的盼睞。田里的麥苗猶如嬉春的女子,恣意舞動她們的嫩綠的衣裳。河岸上的柳絲,剛透出鵝黃色的葉芽。鳥雀飛鳴追逐,好像正在進行偉大的事業。几簇村屋,形式大体一樣,屋瓦鱗鱗可數。住在那些屋里的人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看見春天降臨,大地將有一番新的事業,新的成功,他們也歡欣鼓舞,不貪懶,不避勞,在那里努力工作著吧。
  煥之從遠處想到近處。農場已在開辟,學校里將有最有价值的新事業了;現在腳踏著的這塊土將是學生們的——豈僅學生們的,也是教師、校役的——勞動、研究、游息、享樂的地方,換一句說,簡直是极樂世界:這樣想時,胜境就在眼前似的快樂蕩漾在心中了。他問道:“你們几時可以完工?”
  “快的,快的,不要十天工夫,連田畦都能做好,”一個長臉的雇工這樣回答,簡朴的笑意浮在顴頰上。
  “我們可以种麻,种豆,种棉花,”煥之發亮的眼瞳注定展開在面前的烏黑的泥地,這樣自語。
  那長臉雇工停了鋤,向左右手心各吐一口唾沫然后再舉起鋤頭工作,同時矜夸地說:“這里种西瓜才出色呢。生地的瓜,比白糖還甜。”
  “不錯,我們還可以种西瓜,”煥之點頭接著說,仿佛地上已經結著無數翠綠的大西瓜,大自然特意借此顯示它的丰富似的。又仿佛看見參加勞動的許多學生,在晚晴光中散坐在場上,剖食新摘的西瓜。瓜瓤雪一樣白;水分充足,沾濕了各人的手指;學生都揚眉眯眼,口角流涎,足見瓜味异常鮮美。啊!勞動的報酬,趙乎尋常飲食的嘗味……
  “剛才沒談完,”冰如略帶躊躇的神情朝煥之說,“据我看,毅公是留不住的了。我再四跟他說,為了這個鎮,為了這個學校,為了這一批同他熟悉了的學生,希望他不要离開。并且,農場已在開辟了,他的教學就將走上新的道路;為了一切實施的指導,為了他自己的興趣,更希望他不要离開。但是他總是那么一句:啡常抱歉;已經答應那公司,下個月就得進去辦事了。你看還有什么辦法?雖說有約書在,板起面孔來論理到底不好意思。”
  煥之閉一閉眼睛,好像剛從好夢里醒來,還想追尋些余味的樣子。隨即皺起眉頭接上說,帶著愁慮的調子,“的确,李先生是留不住的了。他覺得那公司比這里好,因為薪水多;他的心意完全趨向那公司了,空口勸留又有什么用!”
  “他是師范出身呢。不料他丟棄教育事業,這樣毫不留戀,竟是如棄敝展。看他平日教學,也還夠熱心的。”
  “熱心,熱心,抵不過實際生活的需求!”煥之不愿意教育界有這种情形,但這种情形卻是事實,故而怀著病人陳述自己的病情那樣的感傷心情說,“他的家庭負擔重,收入不夠開支;遇到比較优裕的職業,自然就丟棄了舊的。他曾經同我談起,他老實不客气在那里等机會,像守在河邊的漁夫。有魚游過來吧,有更大的魚游過來吧,這是他刻刻縈念的心思。根据這种心思,當然一回又一回地舉起同來。這樣等机會,是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現在,他网得了更大的魚了。”
  冰如不料毅公會說這樣的話;低著頭來回地走,胸次悒郁,像受著壓迫;一會儿,停了步憤憤地說:“這樣地‘外慕徙業’,什么事也不會定心干下去的!”
  “這倒是應該原諒的,實在教育事業的魚太小了,小得叫人不得不再在河邊投下网守著。”煥之這樣說,自覺違反了平時的意念。少數的薪水,僅能困苦地維持母子兩人的生活,對于這一層,他向來不以為意,因為物質以外另有丰富的報酬。現在這樣說,不是成為“薪水惟一前提論”么?一半辯解一半矜夸的意思隨即涌上心頭,他說:“能定心地干,不再去投网的只有兩种人:富有資產,生活不成問題的,是一种人;把物質生活看得极輕,不怕面對艱窘,一心推求精神的恬适的,是又一种人。”
  “唔,”像陰暗的云層里透露出一縷晴光一樣,冰如沉悶的臉上現出會心的微笑;他明白煥之所稱兩种人指的誰和誰。
  “余下來的人就是些‘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的。中間比較优秀的,當然轉徙的机會較多;机會來了,撣干淨了染在身上的他們以為倒霉的教育界的灰塵,便奔赴充滿著新希望的前程。于是,不屬于以上兩种人而也久守在教育界里的那些人,還堪設想么!”
  “啊!的确不堪設想。”冰如蹙著額,像臨近异常肮髒的地方。“有的是游蕩的少爺,因為不愿得個游蕩的聲名,串演個教員來做幌子。有的是四塊錢六塊錢雇來的代替工,有他們在,總算教台上不至于空著沒有人。有的是醫卜星相來當兼差,學校同時是診病室,算命館。這种情形几乎各處地方都有,但大家不以為值得注意。你說是不是?”
  “是呀,”煥之說,“就目前而論,教員的待遇決不會改善;所以這种情形必將延續下去,而且更為普遍。這里就有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就是优秀分子將從教育界排除出去,除了极少數的例外,而存留在教育界里的,將盡是些不配當教師的人;這樣,學校無論如何多,在學儿童無論如何激增,到底有什么意思?”
  “這确是個嚴重的問題!”冰如凄然地無目的地看著前方,好像來到一個荒涼的境界,不看見一點含有生意的綠色,只見無邊的悲哀与寂滅。他自己正在奮發有為,自己面前正在開始新鮮的事業,這似乎細小极了,微弱极了;想到廣大的教育界,在自己這方面的真像是大海里的一個泡沫。空虛之感侵襲他的心,他求援似地說:“怎么好呢?一切希望懸于教育;而教育界里卻有這樣嚴重的問題。”
  “沒有法子呀!”煥之徑捷地回答;政治的腐敗,社會的敝弱,一霎間兜上他心頭。“但自己正是個教師”的意念立刻又顯現了:譬如海船覆沒,全船的人都沉溺在海里,獨有自己腳踏實地,站定在一塊礁石上,這是個确實的把握,不可限量的希望;從這里設法,呼號,安知不能救起所有沉溺的人?這樣想時,他挺一挺軀干,像運動場中預備拔腳賽跑的選手,說:“然而教育總是一個民族最切要的東西。這全靠有心人不懈地努力,哪怕极細小的處所,极微末的成就,總不肯鄙夷不屑;因為無論如何細小微末的東西,至少也是一塊磚頭;磚頭一塊塊疊上去,終于會造成一所大房子。整個教育界的情形我們不用管,實在也管不了;我們手里拿著的是磚頭,且在空地上砌起屋基來吧。我們的改革和改革以后的效果,未必不會引起教育界的注意。注意而又贊同而又實施的,就是我們的同伴。同伴漸漸多起來,蔣先生,你想,造成功的將是怎么樣的一所新房子?”
  煥之近年來抱著樂觀主義,其原因在想望著希望的光輝,又能构成一种足以壯自己的膽的意象,使自己繼續想望著,不感空虛或倦怠。這里說的,當然又是一服自制的興奮劑。
  冰如對于剛才談的雖有悲觀的敏感,實際卻頗朦朧。正像他与朋友談話的當儿,談起打得正起勁的歐洲大戰爭,生命犧牲多少了,人類的獸性發泄得不可遏止了,一層悲感便黑幔似地蒙住心目一樣;這种悲感決非虛偽,但也決不鑽入心的深處,在里頭生根。他用安慰的眼光看著煥之,說:“改善整個教育界呢,我也沒有這樣的奢望。這一個鎮,如其能因我們的努力而改善,我就滿意了!”
  “一塊小石投在海洋里,看得見的波紋是有限的,看不見而可以想象的動蕩的力量卻無窮地遠。我們能叫那力量只限于直徑五尺或一丈么?”煥之趣味地看著工人手里鋤頭的起落,差不多朗誦詩歌一般地說。
  他又說:“我們只管投就是了,動蕩的力量及到多少遠是不用問的。我看他們墾地,有說不出的高興;這一塊小石投下去,展開了我們全學校新的心境!”
  “請你接替毅公擔任教理科,指導農場的一切吧,”冰如見煥之這樣有興味,相信自己的預擬再沒有錯儿,便把它說出來;同時熱情地望著煥之,在不言中充分表達出“務請答應”的意思。
  “我擔任教理科?”煥之帶點儿孩子气似地把身軀一旋,一种很微妙的不可言說的心情使他漲紅了臉。金小姐所說“耕种的勞動也有很高的价值呢,”以及吟詠似地說的“新教育!新生活!”在他的記憶中刻得非常深:溫暖的春夜的燈光下,清新的朝晨的樓窗前,這兩句簡單而意味丰富的話,引起他不少詩意的以及超于詩意的遐想。同時那個婉美勻調的影子叫他簡直忘不了;在冥想中,時常描摹她的軀体,描摹她的臉盤,還描摹她的風姿神態,尤其注重的是黑寶石似的兩顆眼瞳流利地誘惑地這么一閃耀。他感覺自己這顆心除開教育還該有個安頓的所在,猶如一個人有了妥貼的辦事室還得有個舒服的休息室;而最适宜的安頓的所在,似乎莫過于金小姐的靈魂。現在听見冰如請他教理科,并指導農場的一切。仿佛孩子知道父母將要買一向心羡的玩物給自己那樣地感動,因為這事情是她特別贊美過的。他接上說:“雖說曾經學過,小學的功課還能懂得,但教授法從來沒研究,完全是個外行。不過農場的事情我倒喜歡干,因為耕种的勞動最具高价的人生意義,理科的功課又將以農場作中心了,我就擔任下來試試吧。”
  “好,”冰如拍拍煥之的肩,欣喜他的爽直率真,“外行內行沒有什么大關系,重要的在乎嗜好不嗜好,這是你常說的話。現在,你又給它作個證明了。”因為高興,冰如几乎同喝了酒一樣,發音很洪亮。几個雇工停了鋤頭,張開了嘴,莫名其妙地向他們兩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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