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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那一本《中國旅行指南》


  這里,我想把約翰·儺喜先生的所得《中國旅行指南》這本書詳詳細細介紹給一般想旅行中國的西洋白种人,這個我相信是可以給一個沒有到中國來過的白种人很好的指導。不過為篇幅所限,卻只能隨便說點。
  這書是在約翰·儺喜先生到饃饃街五層樓上哈卜君處談要去中國旅行以后,過了三天,哈卜君擔心他老朋友的此次旅行,特意親自把這手抄本极可珍貴的書捎來給他的。
  哈卜君把書贈給儺喜先生時,說,“好友,拿這一本到中國去,那是比請三個向導還似乎可靠一點,好好寶重得了。”
  書面簽的字是:——
  “敬以此書贈老友約翰·儺喜君:時老友正欲游其夢中之中國云。”
  書上第一條便是說關于小費的事。
  “第一章第四條:——
  遇到你迷了路時,問警察也不能知道(這是平常的事情),你可以隨便抓一個人,說:閣下,請你把我引到我的住處去。他說這個我可不知道。那你可以說:你是本地人,連路也不知道?——到這里,方法就有兩种:一种是你送他一點小費,他便很高興為你作這件事,另一种則是你告他是英帝國的人民,他們知道尊敬。英國在使中國人增加尊敬上,作了不少的事業,在中國地內殺了不少中國人,且停泊在中國長江一帶的炮艦頂多,中國官已經就告給中國人民應當特別怕英國人了。
  “同章另一條:——
  拜會中國的官,或曾作過官的名人,你到那里去投一個片子,假如那門房說不在家了,你若是相信這話,就回頭,那下一次來准又會不到。即或是你先用信或電話相約,指定這時候去找那個偉人,到門房時請他引見,他也可以用‘老爺不起’‘老爺會客’一類話抵制你。遇到這事你便應當記起小費的事情來。你不記起他不會提醒你的。這因為應屬于客人知趣不知趣上面,不知趣則他提醒你你也不明白。
  你知道這事了,你就看看這個要會見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人若是作過總長一類的,你可以在你名片面貼上值一塊錢的票子兩張,(也有五張的,這并無定規,不過頂好是用中國的有信用的銀行鈔票,免得掉換。)一面口上說:‘勞駕,勞駕,’他雖在先說過是老爺出去了,也許老爺在他們眼睛打岔時又轉回來了。也許是老爺從大門出從后門入,故他們先以為不在家。至于先說得是老爺還不起床,那當然是他們進去為你們催老爺去了。說有事,則必定事是剛剛辦完。這是應當感謝門房的。回頭你見了老爺,你可以不必提到這事,提當然不要緊,不過照例不提。
  這門房得過你的小費的,下一次他就同你要好起來,可以不‘買票’也成。然而你應當懂出錢的時候,最好不必讓他先送你釘子碰,送不碰釘子處名之曰‘里手’。
  “同章另一條:——
  住旅館,住公寓,住家,遇到過年過節,你得賞你下人的錢。中國一年十二個月,有三次是非賞小費不可的。這成了規矩。外國人到中國也免不了。一次是端午,一次是中秋,還有一次是過年;有時他們在耶穌誕日也很有理由的要小費,這個可免則免,不可免也應當送。他們每天的工作,是靠到這三次四次的賞號,拿來打牌賭博的,你如無小費送他,他便只好看別人賭錢。說不定因此他可以偷你一點東西,就把這無小費作理由,是無法的。
  買東西時用同樣的錢,你自己買可以多一點,要他們買則有時少一半,這你不能奇怪,因為這也是規矩。他們在你貨价中提取了一些,不讓你知道,是全中國作伙計,廚子,幫工,都認為應當(這是一种額外小費)。
  “同章另一條:——
  坐船到別一個地方去,譬如說從上海到天津,坐不起大菜間,只能坐官艙,你頂好是先告那招呼你的茶房,說回頭送几塊小費。他便按到你小費多少來幫你作一切事。不先告他,他們都非常聰明,知道從衣服臉貌上看出你是什么樣的人,假如你穿得不好,他便可以不大理會你。那么以后你縱出小費也無用了。不過先說的總是應當在他估的小費以上,才有便宜可占。
  ……
  又,在另一章上,講到在中國的西洋人想作中國官或作事的,有几條也非常切要。可惜的是連頂切要的也不能全引證出來,這里只舉几個小例。
  “第……章第二十一條:——
  若是見到中國闊老,談話談到生活情形時,你說你對于中國打麻雀牌很想學學,能使他高興。又說愿意看中國戲,(注意是到北京只能說‘愿听中國戲’)他也認為你是想領略中國藝術的好白种人。你說你歡喜在初一十五吃觀音齋,這個也是很好的話,這話為太太知道更好。
  在中國南方的偉人會晤下,你說話應當記到在罵兩句北方軍閥后夸獎一番這一方面的工作,到北方去則談話中能引證得《論語》上的話越多越好。
  作中國政府的外國顧問,實際上應當作成一外國清客身分:能讀熟《論語》、《孟子》、《孝經》、《禮記》、《太上感應篇》還不算全材。越懂得中國文化多越好。能陪到高等官吏常常吃一點花酒,也是作客卿升官發財很要緊的事。
  別人請客,帖子上寫五點鐘,你最好是八點再去。若照到帖子上的時間去,那多半是連主人也見不到。即或是在主人自己家里,慢去一點也無妨。在中國,請客作主人的,多數先學得一种等候客人的耐性。這性質在久住中國的外國顧問中也養成了很好習慣的。
  一個旅行中國的歐洲人,固然不一定全是來作官經商,抱了玩一玩的意見自然也很多。要怎么玩得盡興,中國的習慣也應當多知道一點。于是這書的第七章告我們的事是一些瑣碎的雜事。這里仍然是選出的一部分。
  第七章……條:——
  到中國的應當在本名教名以外取一個別號,如象‘落迦山老農’,或‘萊茵河散人’,或‘居士’‘齋主’等等,至少是要懂得這個。中國人是稍稍有聲望的人都有這別號的。還有人為神仙代為取名的,大致從扶乩而來,可以到北京紅卍字總會參觀,那里有很多神仙,且有不少作過總理總長省長的信士,這信士的法名都應當知道明白,好到那個地方稱呼,不至鬧笑話。
  男人的姓名,最好譯成中國音,找中國姓氏譜有一本《百家姓》。此書上還附有郡名,一見姓且可以知道所從屬郡氏。從前孟祿,羅素,到中國時,人家姓孟姓羅的都樂于同這兩位先生‘聯宗’;聯宗是比拜把子還親密的。又如高爾基先生的名字,頂好不過,讀來非常順口。女人則在本姓名上加以‘艸’或‘王’或‘女’更為醒目。其實最好是在中國頂熟習的‘婉貞淑芬’等等名字中去找相同的音為雅致合俗。關于這個若不能明白,不拘向中國什么人請教,他們都能供給你三十個以上通俗名字的。若求其頂合适當然須要去拜訪中國翻譯小說的文學家,他們對名字是十分懂得合乎國情的。找中國文學家那极容易。有些人你可以在初次會晤下問他是什么主義文學家,他告訴你時可不會紅臉。
  中國地方以乞討為職業的人,算世界上第一多。他們在你身后追著赶著,說出很好的祝福,這頌詞且多數用韻,自由從口上編成,如古世紀乞丐詩人一樣,你若是樂于听他,就慢送他一點錢。不過太慢了,也許他把祝福的話用完了,尾音卻是詛罵,這看地方來,有些地方是如此的。
  有些地方鄉下人,又作興一到過年就上城討錢的,這也成了規矩。
  許多地方開舖子作生意的,一到初一十五便在柜台上擺一個錢簸箕,這里面有小銅子和銀角子,這錢是專為給乞丐的。凡是作乞丐的還有一种副業,便是什么地方死人結親,他們去打執事。到那時候他們穿得是一种綠色紅色的衣裳,這衣裳上面還繡得有花,是中國前清衙門的副爺穿的到冷天時平常本來用報紙圍身的,他們這個時候就不再發抖了。
  若是想研究中國人不好看的臉色有多少种,你只要走到各處都不讓他們叨光,就可以見到。
  中國人罵人是各地都不同的(這里足供一個專門研究家討論,茲節去)。
  想同中國新的青年知識階級認識,你問一個在歐洲的明白歐洲某文人的生活的朋友,拿一個那文人的相片來,簽上贈你的名字,一到中國后,只要見到不拘某一個教授,讓這教授見到這相,明天他就會為你宣傳出去,大家都請你演說。你演說只把外國一切最新發明全歸功給兩千年前的中國人,他們就都歡歡喜喜的散去,認為你是同黃色人同情的白种人。總之你到中國說中國好,這馬屁是容易拍的。你不會拍就在中國人面前罵罵你對歐洲人不滿意的地方,也算很懂事的白种人了。
  你這樣一同中國知識階級接近,又可以見到現下中國的文學家,這文學家就是發表過國際上的宣言,說外人輕侮中國人,且名義也是說他是‘文學家’的。
  就此又可以看看中國法郎士,中國拜倫,中國……也是一個在最近想了解中國的歐洲人應當會面談談的。
  到中國應當明白中國人對女子的新舊觀念,好在同一地方對付兩個人。凡是穿洋服的你都稱他為中國新時代人物,他便歡喜,且很有禮貌的同你攀談。但有時你對一個頂時髦的人討論到中國古文化也能津津有味。這全在你耳朵,你听他說一句話就可以明白。但不拘是新是舊,中國人都善于賭咒。賭咒是自己說了謊以后請神來幫忙作偽證人的。中國的兵隊,都知道怕外國人,土匪也如此。
  在中國許多地方,每一天都要殺一些人,普通人可以隨便看這個熱鬧。官廳也能体會這民眾的希望,一遇到殺人,總先把這應殺的人游街,隨后把人頭挂在看的人頂多的地方,供大家欣賞。外國人且可以把這個隨便照相。
  中國人,近年來,辮子同小腳,可惜是不大能在大市鎮上見到了。但拖辮子的思想是隨便可以見到的。要見這种高深的文化不一定要去找有胡子的人談,年青人也能很好把這文化保留到思想上的。
  頂會賭博的人應推中國人。他們把打仗也維持到賭博上面,投資的全是外國人。有錢的歐洲人,是知道中國偉人誰可以某一時上台,比在跑馬場買馬位還看得准。
  先疑心自己是已儼然游過中國一趟的約翰·儺喜先生,讀完了這一本《中國旅行指南》,才明白是中國還有許多事情。
  到看到這樣一冊厚厚的書,全說得是中國事情,關于動身倒似乎是問題了。他雖然信得過哈卜君的話,說是歐洲人到中國去比列本國還自由,但看這書的第一章,把中國小費規矩就說了兩三万字,他對于此行的路費倒躊躇起來了。本來的路費并不一定要花多少,但到了中國以后小費倒是一筆大數目。究竟要用多少小費,這書上又并未曾載明。也許還有最近才有的規矩遺漏不曾載上。然而他是決了心要去看看的。
  他一面記起到中國去姓名應譯好或糾正的事,就又走到哈卜君家中去討論到他的姓名應如何改變,并問問這書中自己不了解處。
  “這個為難得很,你書上說應審好才行呢。”
  “那我倒忘了,”哈卜君說著,走到寫字台邊去亂翻,翻出一個薄紙本書來,“來,我們請這個師傅。”
  原來這就是一本中國《百家姓》,上面且有英文,拉丁文,俄文,三种的比較名詞,儺喜先生是認得到拉丁文的,就把自己的姓去按照筆畫檢尋,過了一陣。
  “我想,就姓王好了。”
  “這個我贊成。有個王爾德,中國現在是大家全知道的。”
  姓,那就定為王,郡名為“三槐”,無問題了,到姓已定妥時就研究名字。名字在另一本書上也有。為了應當選中一個頂好的,儺喜先生要哈卜君自己去作事,不必再理他,好讓他坐在那紫檀嵌大理石的太師椅上專心翻找。儺喜先生是那么張起兩個耳朵,端端正正坐在那大椅子上,把舌頭在嘴巴邊舔著,目不旁瞬的作這一個工作的。每一個名字在他都拿來過細稱量一番。
  ——“阿狗,”不好。這里注明是小名,且指定是第四階級的。
  ——“國富,”不好。這是軍人,店老板。
  ——“金亭,”不。
  ——“長壽,”不。
  怎么都不見紳士名字?
  紳士的名字筆畫都很多,這書為中國式的排列,所以先是找不著。
  ……
  翻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儺喜先生認為滿意的名字。他到沒有辦法也懶于再找時,喊他的朋友。
  “喂,幫幫忙,幫幫忙,我真不知要怎么著!”
  朋友哈卜君,是已在那琴凳上打盹,為儺喜先生喊醒的。
  于是他們兩個來翻。
  又翻了一陣,討論了一陣,還是不成。
  “那你意思怎么啦?”
  “我意思就是這樣,照老法子;用我這一人混名。”
  “你是說在名片上印‘王儺喜’三字么?”
  “嗯?”
  “也好。”哈卜君只答應也好。他不明白儺喜先生的用意。
  儺喜先生在某一頁上曾翻出一個“儺喜”的名,下面注得小字是:此名為中國某總理在家時之小名,“儺喜”意謂還一次愿為儺神所喜而賜云。那是真再好也沒有了。但他可不把這意思告給哈卜君知道,怕朋友有意取笑。
  把名字取定以后,他又問了不少關于到中國以后的方法,這些方法多數是那《旅行指南》一書上面講過的,但他不明白,非哈卜君一一講解不成。到后問到小費,朋友說,“這個,至少預備同你此行的旅費一樣多,那成了。”
  “我是擔心超過旅費的。既只要這樣辦,那倒無問題。”
  今天儺喜先生已習慣于喝那中國龍井了,他喝了兩碗茶,又把哈卜君的中國點心吃了一些才回家。
  當夜在床上,他又把那《中國旅行指南》細細的看,到睡后卻做了許多荒唐不經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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