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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翻譯




  今年是“國貨年”,除“美麥”〔2〕外,有些洋气的都要被打倒了。四川雖然正在奉令剪掉路人的長衫,上海的一位慷慨家卻因為討厭洋服而記得了袍子和馬褂。翻譯也倒了運,得到一個籠統的頭銜是“硬譯”和“亂譯”。但据我所見,這些“批評家”中,一面要求著“好的翻譯”者,卻一個也沒有的。

  創作對于自己人,的确要比翻譯切身,易解,然而一不小心,也容易發生“硬作”,“亂作”的毛病,而這毛病,卻比翻譯要坏得多。我們的文化落后,無可諱言,創作力當然也不及洋鬼子,作品的比較的薄弱,是勢所必至的,而且又不能不時時取法于外國。所以翻譯和創作,應該一同提倡,決不可壓抑了一面,使創作成為一時的驕子,反因容縱而脆弱起來。我還記得先前有一個排貨的年頭,國貨家販了外國的牙粉,搖松了兩瓶,裝作三瓶,貼上商標,算是國貨,而購買者卻多損失了三分之一;還有一种痱子藥水,模樣和洋貨完全相同,价錢卻便宜一半,然而它有一個大缺點,是搽了之后,毫無功效,于是購買者便完全損失了。

  注重翻譯,以作借鏡,其實也就是催進和鼓勵著創作。但几年以前,就有了攻擊“硬譯”的“批評家”,搔不他舊瘡疤上的末屑,少得像膏藥上的麝香一樣,因為少,就自以為是奇珍。而這風气竟傳布開來了,許多新起的論者,今年都在開始輕薄著販來的洋貨。比起武人的大買飛机,市民的拚命捐款來,所謂“文人”也者,真是多么昏庸的人物呵。

  我要求中國有許多好的翻譯家,倘不能,就支持著“硬譯”。理由還在中國有許多讀者層,有著并不全是騙人的東西,也許總有人會多少吸收一點,比一張空盤較為有益。而且我自己是向來感謝著翻譯的,例如關于蕭的毀譽和現在正在提起的題材的積极性的問題〔3〕,在洋貨里,是早有了明确的解答的。關于前者,德國的尉特甫格(KarlWittvogel)〔4〕在《蕭伯納是丑角》里說過——“至于說到蕭氏是否有意于無產階級的革命,這并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十八世紀的法國大哲學家們,也并不希望法國的大革命。雖然如此,然而他們都是引導著必至的社會變更的那种精神崩潰的重要勢力。”(劉大杰譯,《蕭伯納在上海》所載。)

  關于后者,則恩格勒在給明那·考茨基(MinnaKautsky,就是現存的考茨基的母親)〔5〕的信里,已有极明确的指示,對于現在的中國,也是很有意義的——“還有,在今日似的條件之下,小說是大抵對于布爾喬亞層的讀者的,所以,由我看來,只要正直地敘述出現實的相互關系,毀坏了罩在那上面的作偽的幻影,使布爾喬亞世界的樂觀主義動搖,使對于現存秩序的永遠的支配起疑,則社會主義的傾向的文學,也就十足地盡了它的使命了——即使作者在這時并未提出什么特定的解決,或者有時連作者站在那一邊也不很明白。”〔6〕(日本上田進原譯,《思想》百三十四號所載。)

  八月二日。

  BB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現代》第三卷第五期。

  〔2〕“美麥”一九三三年五月,國民党政府為了進行反共反人民的內戰,由財政部長宋子文和美國复興金融公司,在華盛頓簽訂了“棉麥借款”合同,規定借款五千万美元,其中五分之一購買美麥,五分之四購買美棉。

  〔3〕關于題材的積极性問題,當時曾有過討論,一九三三年八月《文學》第一卷第二號“社談”欄《文壇往何處去》一文就曾談到:“其次是‘題材積极性’的問題。現在很有些人以為描寫小資產階級生活的題材便沒有‘積极性’,必須寫工農大眾的生活,這才是題材有積极性;又以為僅僅描寫大眾的生活痛苦或是僅僅描寫了他們怎樣被剝削被壓迫,也就不能說有積极性,必須寫他們斗爭才好,而且須寫斗爭得胜。究竟所謂‘題材的積极性’是否應當這樣去理解呢,抑或別有理論?這也是當前問題的一個,亟待發展討論,俾創作者可資參考。”〔4〕尉特甫格(1896—?)德國作家,一九三三年遷居美國。他是中國問題研究者,著有《覺醒的中國》、《中國經濟研究》以及与人合著的《中國社會史——遼史》等。

  〔5〕恩格勒即恩格斯。明那·考茨基(1837—1912),通譯敏娜·考茨基,德國社會民主党人,女作家,著有小說《格里蘭霍夫的斯蒂凡》等。

  〔6〕這里所引恩格斯的話,現譯為:“此外,在當前條件下,小說主要是面向資產階級圈子里的讀者,即不直接屬于我們的人的那個圈子里的讀者,因此,如果一部具有社會主義傾向的小說通過對現實關系的真實描寫,來打破關于這些關系的流行的傳統幻想,動搖資產階級世界的樂觀主義,不可避免地引起對于現存事物的永世長存的怀疑,那末,即使作者沒有直接提出任何解決辦法,甚至作者有時并沒有明确地表明自己的立場,但我認為這部小說也完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六卷第三八五頁,一九七四年十月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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